作者簡介：任俊華湖南省委黨校《湖湘論壇》編輯部
提要《易傳·雜卦》是一首名副其實的雜爻成卦講義歌，其卦序的排列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它主要是按照“一爻變”連成法，結(jié)合“中爻變”自然得到的各組錯綜卦之間的卦象義相互比較而串連成序的。在今傳七種易卦序中，《雜卦》卦序是較為原始的一種。
《雜卦》作為今傳本《易傳》中的一篇，文字最少，而爭議最多。二百五十余字的一首說解卦義的歌訣，幾千年來竟令眾多研易者感到“實難索解”①。筆者在此僅就《雜卦》的卦序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雜卦》是一首名副其實的“雜”爻成“卦”講義歌，其所傳卦序自有規(guī)律可循。
《雜卦》何以命名？《系辭》曰：“若夫雜物撰德，辨是與非，則非中爻不備。”又說：“六爻相雜，唯其時物也?！薄峨s卦》的“雜”正是“六爻相雜”之義。《雜卦》就是講雜爻成卦、“辨是與非”的一首卦義歌?！断缔o》指出的“剛?cè)嵯嗤贫兓?、“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住?、“爻者言乎變者也”，可以說正是《雜卦》的宗旨所在?！峨s卦》講雜爻成卦自有其一套“爻變”理論。這從《雜卦》提供的一套卦序中可以看出來。
《雜卦》何以以乾起首以夬結(jié)尾排列64卦呢？前人多有看出《雜卦》卦序以兩兩相綜相錯思想排列的規(guī)律。船山先生在《周易內(nèi)傳》中就說過“以綜為主，不可綜而后從錯”。但是，兩兩相綜相錯是如何得來的？錯綜兩卦組與組之間又是如何串連成一個完整的卦序的？這些問題論者較少。有的學(xué)者認為：“乾剛坤柔”與下句“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之間毫無聯(lián)系。其實，《雜卦》錯綜兩卦組得來是有規(guī)律的，其串連成64卦卦序亦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其規(guī)律集中表現(xiàn)在《雜卦》的爻變理論之中。
所謂《雜卦》的爻變理論，簡略地說就是“六爻相雜”、互變成卦的理論?！断缔o》指出的“非中爻不備”的中爻爻變論是《雜卦》爻變的一大理論特色。所謂中爻爻變論就是指以六爻中的二、三、四、五中爻進行交叉相雜而變得新卦的理論?！峨s卦》中的32對錯綜卦與《序卦》中的32對錯綜卦前后順序不同，正是由于中爻爻變的結(jié)果。下面是中爻爻變得到的32對《雜卦》錯綜卦：
1.乾、坤中四爻變得：乾、坤，剝、復(fù)，大過、頤，姤、夬四組錯綜卦。2.剝、復(fù)中四爻變得：比、師，臨、觀，屯、蒙，損、益四組錯綜卦。3.解、蹇中四爻變得：震、艮，謙、豫，噬嗑、賁，晉、明夷四組錯綜卦。4.漸、歸妹中四爻變得：大畜、無妄，萃、升，隨、蠱，否、泰四組錯綜卦。5.既濟、未濟中四爻變得：解、蹇，睽、家人，漸、歸妹，既濟、未濟四組錯綜卦。6.姤、夬中四爻變得：咸、恒，大壯、遁，大有、同人、革、鼎四組錯綜卦。7.大過、頤中四爻變得：渙、節(jié)，小過、中孚、豐、旅，離、坎四組錯綜卦。8.睽、家人中四爻變得：兌、巽，井、困，小畜、履，需、訟四組錯綜卦。
根據(jù)以上32對錯綜卦卦組中的前后兩卦排列順序，如“漸”排在“歸妹”前，“既濟”排在“未濟”前，“大過”排在“頤”前?！皧ァ迸旁凇皦鼻埃Y(jié)合各對錯綜卦之間的排列規(guī)律，可以改定《雜卦》后八個卦“錯亂失正”②的次序。筆者認為其改定后次序應(yīng)該是：“漸，女婦待男行也；歸妹，女之終也。既濟，定也；未濟，男之窮也。大過，顛也；頤，養(yǎng)正也。姤，遇也，柔遇剛也；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边@個改定不僅從音韻學(xué)上考慮恰當，而且結(jié)構(gòu)上也合理。其先具體講“女”講“男”，再歸結(jié)為抽象的“柔遇剛”、“剛決柔”，層層遞進，體現(xiàn)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古代早期修養(yǎng)思想（“漸”講“女子”，“未濟”講“小人”，“頤”講“養(yǎng)”?！靶∪恕必澮?，“女子”色也，貪與色乃君子修養(yǎng)之難也）。并且這是由中四爻爻變自然得到的先后排列，所以這個改定比宋人蘇軾、蔡淵等的改定恐更符合《雜卦》原排次序。從后面八個卦的排列中，“夬”卦排在最后還可以說明《雜卦》并不是僅僅從形式上用兩兩相對的錯綜卦來隨便解卦，任意組合，而是寓意深刻的，“夬”卦置于最后與首卦“乾”首尾相連，正揭示了《周易》“生生之謂易”、周流不斷的哲理。
《雜卦》用中爻爻變理論得出與《序卦》前后順序不同的32對錯綜卦后，再按照一爻變理論，結(jié)合各卦的象義而串連成64卦完整卦序。所謂“一爻變”理論是指一個卦（舊稱“遇卦”）中的某一個爻爻變后可得到一個新的卦（舊稱“之卦”），之卦和遇卦是通過一爻變而相互聯(lián)系的。例如夬卦通過上六這一爻變則可得到乾卦（反之亦然），所以夬卦和乾卦之間存在著相互聯(lián)系。在《左傳》時代因為還沒有出現(xiàn)今傳本《易經(jīng)》中“初某爻”、“某二爻”、“某三爻”、“某四爻”、“某五爻”、“上某爻”和“用某”之類的稱爻術(shù)語，所以就用這樣一種“一爻變”的聯(lián)系規(guī)律來稱呼“某卦之某爻”，如《左傳·昭公十二年》中有“坤之比”的稱呼，“坤之比”即指“坤之六五爻”，這是因為坤卦通過六五爻變則可得到比卦，坤卦與比卦就是通過第五爻爻變而聯(lián)結(jié)起來的。所以，《雜卦》講“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边@里的“從乾到坤”、“從坤到比”、“從師到臨”都是通過一爻變規(guī)律聯(lián)結(jié)成序的，即“乾→坤”通過“用九變”，“坤→比”通過“六五變”，“師→臨”通過“初六變”。而“從比到師”則是通過“樂”和“憂”的卦象義串連的，同時也是通過前面講的“中爻變”自然得到的?！皬呐R到觀”亦是通過“與”和“求”的卦象義串連的，同時也是通過前面講的“中爻變”自然得到的。綜觀《雜卦》的整個卦序排列都是按照“一爻變”連結(jié)法，結(jié)合“中爻變”自然得到的各組錯綜卦之間的卦象義相互比較而串連成序的?？梢哉f，《雜卦》卦序從“乾剛坤柔”到“小人道憂”，前后每一句之間都是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它體現(xiàn)了“剛?cè)嵯嗤贫兓?，而變化之道在于雜爻成卦“周流六虛”的易理。所以說，《雜卦》是一首名副其實的“雜”爻成“卦”的講義歌。二、《雜卦》卦序是今傳的各種易卦序中更為原始的一種卦序。
今傳的易卦序有七種，即《序卦》的通行本卦序、《雜卦》卦序、《玉函山房輶佚書經(jīng)編》所載《歸藏》卦序、馬王堆帛易卦序、伏羲六十四卦先天圖卦序、京房易卦序、賈公彥《周禮·太卜》疏易卦序。以上七種卦序分屬于兩大卦序系統(tǒng)，即前三種屬于“二二對偶”系統(tǒng)，后四種屬于“八組連體”系統(tǒng)。一般來說，“二二對偶”系統(tǒng)的卦序明顯早于“八組連體”系統(tǒng)的卦序。因為在安陽四盤磨出土的卜骨上就出現(xiàn)了“對偶”排列的兩卦③。說明卦與卦之間按“對偶”排列的觀念產(chǎn)生很是古老。而將“二二對偶”改編為“八組連體”顯然是在八卦卦象得到廣泛運用后據(jù)八卦方位排列的。
關(guān)于這七種卦序出現(xiàn)的先后問題，易學(xué)界意見不一。筆者認為，相較之下《雜卦》卦序應(yīng)該是更為原始的卦序。前面已指出，《雜卦》卦序的排列貫穿了一種雜爻成卦的“爻變”思想，其中按一爻變聯(lián)結(jié)兩卦法出現(xiàn)得較早，在《左傳》時代就有用一爻變的聯(lián)系規(guī)律來稱呼“某卦之某爻”，如《左傳》所載筮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坤之比”、“師之臨”之類的稱呼，說明這種稱呼已成為春秋時代日常易占的一種習(xí)俗?！峨s卦》的一爻變聯(lián)卦法，與《左傳》易占習(xí)俗一致，說明《雜卦》卦序極有可能被春秋易占采用，在春秋時代已流行著，出現(xiàn)較早。加之，《雜卦》解卦風格與《左傳》記載的“屯固、比入”，“坤安、震殺”之類用一字斷卦義十分相似，明顯帶有春秋時代的易說特點。并且，《雜卦》的構(gòu)句用韻與《詩經(jīng)》往往不謀而合。如《雜卦》開頭云：“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泵黠@與《詩經(jīng)》四始之首的《關(guān)睢》開頭四句：“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構(gòu)句用韻一致。這說明《雜卦》作者所處之地當時還有相當濃厚的西周遺風，所以通過這種類似《詩經(jīng)》的句式用韻使當時當?shù)氐膶W(xué)人便于諷誦學(xué)習(xí)。從中也可看出《雜卦》的產(chǎn)生距離西周不會太遠，否則也就難以使當時的人理解接受了?！峨s卦》卦序按其爻變理論和當時傳授的易象義來排列，以乾起首以夬結(jié)尾，這種排列絕非《序卦》之類的戰(zhàn)國說易作品所能把握的。因為時代已變遷，春秋《易象》已失傳，即使要摹仿春秋說易風格也難了。韓康伯指出“《序卦》之所明，非《易》之蘊也。”④這種看法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讀《序卦》和讀《雜卦》，兩者之不同相當明顯，《序卦》的卦序顯然是沒有把握《雜卦》易象義，改動《雜卦》卦序的產(chǎn)物。當然這種改動也適應(yīng)了時代發(fā)展的需要，不過《序卦》卦序已再不是原始的卦序了。
《雜卦》卦序以乾起首，次為坤卦。這種《乾坤》卦序比孔子在宋國得到的《坤乾》亦即商代的《歸藏》易卦序要早。據(jù)《周禮·春官·大卜》記載，古《易》有三：“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jīng)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薄兑住吩谙拇Q為《連山》，在商代稱為《歸藏》，在周代稱為《周易》，都是由64卦排列而成的。從音韻學(xué)的角度來考察，“歸藏”很明顯是“坤乾”的音轉(zhuǎn)，所以《歸藏》易是以坤卦起首的，稱為《坤乾》易。而《連山》律以上古音韻，“連”歸元部，“乾”歸談部，談元通轉(zhuǎn)則“連”應(yīng)為“乾”；“山”歸元部，“坤”歸文部，文元對轉(zhuǎn)“山”應(yīng)為“坤”，因此，“連山”即是“乾坤”，《連山》易顯然是以乾卦起首的。周滅商，因而《周易》恢復(fù)了夏代《連山》易的卦序，以乾起首，所以《雜卦》“以乾起首、次為坤卦”的卦序應(yīng)是很為古老的?！洞蟠鞫Y記·保傅篇》云：“《易》之乾坤，皆慎始敬終云爾?！闭f明以乾起首的卦序確實很早就有了。
值得注意的是，《雜卦》卦序以“乾、坤、比……”排列，“比”卦排在第三最能顯示《雜卦》卦序與原卦爻辭的一致性，體現(xiàn)出這種卦序的原始色彩。何以見得呢？這可以從乾卦爻辭所用的“首吉”和比卦爻辭所用的“首兇”兩個“首”字中看出來。乾卦沒有“兇”字爻，有一個“吉”字爻曰：“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边@句話歷來理解不一，一般理解為“見群龍無首，吉?！惫P者認為這樣理解與乾卦本身十分矛盾，乾本居首這里又說“無首吉，”豈不怪哉！?。ā墩f卦》云：“乾為首”可資證，且歷來釋“無首吉”都有解釋不通之嫌，實乃斷句之誤也）這句應(yīng)理解為：“見群龍無，首吉?！敝浮背尸F(xiàn)群龍消失的狀況，始吉。這樣理解可以銜接上九爻“亢龍有悔”，因為龍飛得很高所以接著有“群龍無”（群龍消失在遙遠的天空）的狀況出現(xiàn)，于是有“首吉”?！笆住弊衷谖覈罟诺脑~書《爾雅》中被釋為“始”，有“最先”、“初始”的意思。在《易經(jīng)》中“首吉”只出現(xiàn)過這唯一的一次，因為這是64卦的第一個帶“吉”字的爻辭，以后各卦爻辭中就只有“初吉”“大吉”之類的稱呼，再也不稱“首吉”了。有“首吉”必有“首兇”，有第一個帶“吉”字的爻辭必有第一個帶“兇”字的爻辭。乾卦無帶兇字的爻辭，坤卦亦無帶兇字的爻辭，直到第三個比卦的上六爻真的出現(xiàn)了“首兇”之稱，其曰：“上六：比之無首兇。”這句爻辭一般理解為“上六：比之無首，兇。”筆者認為這種理解實有必要糾正過來。此句應(yīng)理解為“上六：比之無，首兇?！奔矗骸吧狭簺]有可親輔的，始兇”（“比之無”乃“無比”的倒裝句，“比”卦辭云：“比，吉?！惫省盁o比”即“兇”，此爻辭與卦辭十分吻合，應(yīng)在“無”處斷句是也）。這個“首兇”在《易經(jīng)》中亦只出現(xiàn)過這唯一的一次，因為這是64卦的第一個帶“兇”字的爻辭，以后各卦爻辭中就只有“兇”“終兇”之類的稱呼，再也不稱“首兇”了。從乾卦出現(xiàn)“首吉到比卦出現(xiàn)“首兇”這種稱呼，有力地說明《雜卦》“乾、坤、比……”的卦序確是《易經(jīng)》64卦所傳卦序中更為原始的一種，這是沒有疑問的。
《雜卦》全篇用詩韻體寫成，便于諷誦而廣泛流傳，最有可能反映原始卦義和卦序情況。我們知道，先秦故籍，經(jīng)始皇焚燒大抵均已散佚，而《詩經(jīng)》三百五篇“遭秦而全，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⑤《詩經(jīng)》因為是詩韻體作品便于諷涌所以流傳了下來。《雜卦》恐亦有此種類似情況?！端鍟そ?jīng)籍志》載：“及秦焚書……唯失說卦三篇。”這種記載雖然并不一定是事實，但可以肯定一系列較原始的說卦作品因其受儒者重視而又本身冗長，被秦火燒掉而導(dǎo)致失傳之事確是會有的?！峨s卦》有便于諷誦這一特點，估計完整地流傳下來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當不在失傳之列（當然，眾口相傳亦會有“錯亂失正”的情況發(fā)生，如今傳本《雜卦》后八個卦序就有這種現(xiàn)象，因為背誦到后面往往出現(xiàn)記憶紊亂，這是情理上常見的）。有資料表明《雜卦》確實在漢初還流傳著。如《彖傳》幾次云：“君子道長，小人道消”，這句話顯系直接引自《雜卦》無疑，而《彖傳》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明確記載過。這都說明《雜卦》未曾失傳是無疑的。從《雜卦》保留原始卦義來看，如所釋“乾剛坤柔”，據(jù)考“乾”字本為“鍵”⑥，《說卦》云“乾，健也”可為證，故“乾”釋為“剛”當是乾卦本義；“坤”字本為“川”⑦，《焦氏易林》以川為水，故釋“坤”為“柔”亦當是坤卦本義?！峨s卦》保留原始卦義多，說明今傳本《雜卦》確實保留了其古老的面貌，提供了一套更為原始的易卦序。
總之，《雜卦》是一首名副其實的雜爻成卦講義歌，它保留了更為原始的一套易卦序。這就是本文的結(jié)論。
注釋：
?、俳鹁胺肌谓B綱：《周易全解》，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552頁。
?、趯O氏《周易集解》引鄭玄語。
?、蹚堈R：《試談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考古學(xué)報》1980年第4期。
?、苁?jīng)本《周易正義》。
?、荨稘h書·藝文志》。
⑥⑦見帛本《易經(jīng)》，其保留了較多古用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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