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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立元 || 小鎮(zhèn)傳奇之“泥腿”

在1969年的時候,唐坊公社在小鎮(zhèn)南面建了一個磚廠,就地取土,把一個高出地面許多的大墳圈子挖成了一個兩米多深的大坑。因為買磚方便,加之生活條件也逐漸好轉,因此小鎮(zhèn)上有些人家就想買磚蓋房。蓋房需要建筑隊,但小鎮(zhèn)沒有建筑隊,這就需要外請。外請建筑隊得花好多錢,于是鎮(zhèn)長與班子的其他人一商量,決定成立一個建筑隊,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建筑隊首先得有大工,也叫“頭把刀”;有壘里墻的人,俗稱“二把刀”;同時還需要小工(拌沙灰、抬磚的人)多人。

這蓋房的大工一般得需要6個人,即前后墻各需兩人,兩面山墻各需一人?;钣嬜詈玫拇蠊へ撠焿就鈮桶褖Χ庾樱我稽c兒的把山墻。小鎮(zhèn)能人多,但找十多個技術好的瓦匠也不好找。鎮(zhèn)長尋思半天,決定先選“頭把刀”,先湊夠了6個人,接著選了幾個有些壘墻基礎,手比較巧妙的青年人當“二把刀”,讓他們在實踐中鍛煉成長。在“頭把刀”中有一個掌盤的人,即技術總管,這個人叫董勝思。董勝思本不是小鎮(zhèn)人,是入贅到小鎮(zhèn)被招為養(yǎng)老女婿的。他精明強干,手巧妙,什么活計一看即會,但因為解放前干過偽事,被定為四類分子。所以小鎮(zhèn)每逢開大會,別人坐著,他和其他有歷史問題的人就得在后面低著頭站著。盡管鎮(zhèn)長對他有些額外開恩,但開會的規(guī)矩不能破。小鎮(zhèn)也是公社、工委所在地,大家都在看著,鎮(zhèn)長也不愿意自找麻煩,有時對他也只得做做樣子。董勝思對此一直感恩在懷,當鎮(zhèn)長找到他說起此事,他自然答應,并愿意帶年輕人作壘里墻的“二把刀”。這“二把刀”中有一個小鎮(zhèn)的團支書,他不愿意干農活,想學蓋房的手藝,拜董勝思為師來建筑隊蓋房。建筑隊得有負責人,于是鎮(zhèn)長選中了一個有很好的瓦工手藝,當過小鎮(zhèn)干部,頗有些領導能力的人當了建筑隊負責人,我們都叫他“工頭”。

這樣小鎮(zhèn)的建筑隊就成立起來了,并規(guī)定了報酬:“頭把刀”和“二把刀”每天記10個分工(頭等勞動力的分),“頭把刀”補助5角,“二把刀”每天補助2角。其次還有抬磚搬磚、攪拌沙灰等活計的小工十幾名。因為小工沒有技術含量,每天除生產隊給定的工分外,每天補助1角。那時生產隊的工值也就七八角錢,這些已是不少。鎮(zhèn)里規(guī)定:房主在房子蓋完后,把建筑費交給小鎮(zhèn)會計入賬,同時還要在房子上笆泥的那天,中午犒勞建筑隊一頓飯。

我那時高小畢業(yè)后在生產隊勞動,在成立建筑隊的時候,也就是一個半大小子,每天掙7分工。因為個子高,干活也不惜力氣。在建筑隊向生產隊要人的時候,隊長對我說:“你去建筑隊當小工去吧!”于是我到了建筑隊。董勝思見小工中數我歲小,有些憐憫地說:“你去抬磚搬磚、攪拌沙灰也太吃力了?!逼鋵嵨业共烩疬@些活兒,就對他說:“怎么安排都行!”他與工頭一商量,便對我說:“你去編笆吧!”這編笆就是編房笆,在墻體壘好后,把房笆鋪在椽子上,用來承載房頂的泥巴。房笆的用料不同,有的用樹條子(如柳條、紫穗槐條)。小鎮(zhèn)蘆葦多,于是便用葦草來編笆。我們常說的編笆造模(指無中生有、造謠生事)中的編笆就是從這里引申來的。建筑隊里有個上歲數的人會編笆,由他帶我。一開始,我是給他續(xù)葦子,由他來編,后來我就學會了,而且編得又快又好。因為我踏實肯干,很受他的喜歡。編笆在一個大空場中進行,先量出三間房的面積,然后四角楔上橛子,扯上繩子,由一頭編起,壓一掏兩,像織席的方法一樣,以致后來我便會織席編簍了。等一周后,房子便建起來了,上檁木椽子后,房笆上房,鋪上笆泥,三間房便完工了。至于以后還要打焦子頂,那就需要主人家再找人干了。

小鎮(zhèn)建筑隊開始給鎮(zhèn)里人蓋房了,先給鎮(zhèn)長家蓋,因為剛開始人們有些信不及建筑隊。萬事開頭難,總得有人帶頭??!于是鎮(zhèn)長說:“那就從我家開頭吧!”在蓋房這天,鎮(zhèn)長家還放了鞭炮,小鎮(zhèn)的人都來觀瞧。建筑隊的人精神頭都很足,決心打響頭一炮。小鎮(zhèn)建筑隊蓋房是個新鮮事,幾乎從動工的那天起,每天觀看蓋房的人都很多。蓋三間房得先壘一尺多高的石頭,然后壘磚。董勝思和工頭也互相比試蓋房的手藝。他們兩個壘前墻,以中間的門為界,暗自較勁。他們一個是比速度,看誰壘得快;一個是比看誰能夠在墻上壘出花來:他們有時在墻上壘出“幸福結”(我們管它叫“瓶子扣”),有時壘出“福字”,但也分不出孰強孰弱。這些墻上的圖案讓人們贊不絕口?!岸训丁眰兎浅Aw慕,都想學兩手。

看建筑隊蓋房也是一種享受,尤其是看董勝思和工頭壘墻。他們一手持瓦刀,一手拿磚,雙手不停地翻動,又快又好,墻便一寸寸地壘高。有一次蓋房,這家的山墻毗鄰街道,董勝思對壘山墻的人說:“我壘這面山墻吧,你去壘前墻?!边@家蓋房用的是青磚,董勝思讓東家找些紅磚來。東家問:“要紅磚干什么?”“我壘一個圖案”,董勝思說。至于壘什么圖案,他與誰也沒有說。東家照辦,拉來一車紅磚。大家都知道董勝思手巧,但不知道他要壘什么圖案,都好奇地一邊干活一邊來回來去地看。房子漸漸壘高,慢慢地這個圖案便顯現出來,竟是“毛主席萬歲!”見到這個圖案,人們都欣喜不已,一起給他鼓掌。誰知到了晚上,公社治安員找到鎮(zhèn)長,說要開批判董勝思的會。鎮(zhèn)長一聽大吃一驚,忙問:“為什么?”原來是壘山墻的那個人不服氣,平時他也嫉妒董勝思,在看到董勝思壘出“毛主席萬歲”這幾個大字時,就在當天晚上找到公社治安員說:“他一個有歷史問題的人,怎么能夠壘出'毛主席萬歲’的字呢?”鎮(zhèn)長一聽明白了,這是嫉妒??!于是便對公社治安員說:“他怎么就不能壘這幾個字呢?難道歷史上有問題的人就不能寫毛主席萬歲,喊毛主席萬歲嗎?這不正是他要求進步、在勞動中接受改造的表現嗎?他起早貪黑地給鎮(zhèn)里人家蓋房,又有這么好的技術。沒有他,小鎮(zhèn)的建筑隊就得黃了,難道我們要讓人們看笑話嗎?再者說,小鎮(zhèn)成立建筑隊,也是新鮮事物,公社不也要支持嗎?”鎮(zhèn)長說得條條在理,公社治安員啞口無言。后來,鎮(zhèn)長找到董勝思說了這件事,告訴他以后諸事須要謹慎,不能逞能。董勝思深深感激,更加賣力氣地干活。后來那個告狀的人也知道這件事不了了之,就找個理由回生產隊勞動去了。

董勝思因為技術超群,在建筑隊是大拿,說話算,工頭有時也得聽他的。那個當“二把刀”的團支書給他當下手,壘里墻。他對董勝思畢恭畢敬,花插還點煙倒水,平時都仰著臉與他說活。因為他想盡快從董勝思那里學到真本事,好從“二把刀”盡快成為“頭把刀”。但與之形成反差的是:每逢小鎮(zhèn)開大會,團支書就揚著腦袋坐在主席臺上,而董勝思卻低著腦袋,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到了蓋房的地方,他倆的位置就倒過來了。這也成為小鎮(zhèn)的一個奇觀,被人們所津津樂道。

蓋房對我們最大的誘惑是上笆泥的時候,東家管飯。因為凡是房子蓋完,上完笆泥,東家都要七碟八碗的管頓飯。我們從給這一家蓋房的那天起,就惦著吃這頓犒勞了。那個年月,這頓飯是比過年都豐盛??!等到了這一天,建筑隊7點左右就要上工,否則半天干不完活,因為中午吃完飯便收工了。為了吃這頓飯,大家早上都不會吃飽,留著肚子中午吃。因為活計多,一般得到12點以后甚至1點才能干完。這時人們都已是饑腸轆轆,一般是上一個菜吃光一個,風卷殘云一般,就如同《亮劍》中的李云龍和和尚赴日本鬼子的宴席那樣。那時雖然生活比較窮,但東家都好臉,飯菜都很硬,是農村辦喜事時的席面,七碟八碗,大魚大肉,大米飯,但也供不應求。大家甩開腮幫子,有的甚至把褲帶松開兩個眼,直到把東家的飯菜吃得凈眼毛光,有時連鍋嘎嘎都鏟著吃了。因此,東家一家子就得餓肚子。我記得那年小鎮(zhèn)西頭有一戶人家蓋房,那家男人在鐵路上班,掙錢不少,也挺好臉,席面非常硬,我那一次竟吃了6碗大米飯和不少的菜。這一年的冬天,我去寧河趕蘆臺集,第一次自己出門,中午在一家小飯店用一斤糧票買了兩碗米飯吃了,吃了個半飽。我騎了50里地的自行車回到家又吃了一頓。這時我才知道那一次吃了3斤米飯,真是一個“飯桶”。這成為我一生值得向他人炫耀的事情。

因為房子蓋得好,于是我們還被鄰村的人請去蓋房,有時候有的人家中午還管一頓便飯,雖是粗茶淡飯,但已是不易了。那時沒有交通工具,都是步行,每天往返十幾里甚至二十幾里,因為我那時年輕,也不覺得累。但到農忙的時候,建筑隊就要停工,人們要忙農活。

后來,我上高中了,就離開了建筑隊,再后來考上大學就離開了小鎮(zhèn),但我很懷戀在建筑隊干小工的那段日子。改革開放以后,小鎮(zhèn)辦起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小鎮(zhèn)建筑隊也干大了。那個團支書成為建筑隊負責人,技術仍歸董勝思管。此時他已經落實政策,摘掉了壓在頭頂多年的帽子,并拿到施工員資格證書。小鎮(zhèn)建筑隊也走出了小鎮(zhèn),經常去外地承包工程,并可以蓋樓房建廠企,給小鎮(zhèn)賺了錢,還得了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管理局發(fā)的獎狀,成為小鎮(zhèn)人值得炫耀的一件事。于是有人贊曰:“小鎮(zhèn)建筑隊,卻能干大事。樓房手中起,質量沒問題??h里拿獎狀,與人比高低。土窩飛鳳凰,煤河奏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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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立元,唐山師范學院文學院二級教授,現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紅色文化研究會理事、唐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新現實主義小說論》《河北“三駕馬車”論》《創(chuàng)作動機論》《灤河作家論》《灤河詩群論稿》《散文創(chuàng)作研究》等專著25部。出版長篇小說《灤州起義》《歷史上的紀念地》、小說集《小鎮(zhèn)傳奇》、散文集《家鄉(xiāng)戲》《姥姥門口唱大戲》《懷念與紀念》等10多部文學作品。作品獲第一屆、第五屆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第七屆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十一屆、十三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第三屆孫犁文學獎,第二屆河北省文藝貢獻獎,第四屆、第五屆、第六屆、第十六屆河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河北省第九屆優(yōu)秀教學成果等多項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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