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老著有《兩宋四大家詞札記》。四家者,秦淮海、周清真、姜白石、吳夢窗。
仰老自言“讀此四家詞,著眼角度不同,大抵秦周重在字詞詮釋?!獏侵卦诰湟馐柰ǎS手也略作鑒賞?!獏请m同重句意,于姜較簡括,常見典故不述,與理解本文無甚關(guān)系者亦不提。……吳詞初畏難,僅擬讀二三十篇,后竟至百篇有余。蓋極耐咀嚼,愈嚼味愈雋。故言之綦詳,幾欲一字不遺。”
今特擇夢窗、白石部分于搜韻連載,望于學(xué)者有所裨益。
夢窗詞較難入,異解紛呈,故于仰老札記之外,并附楊鐵夫《箋釋》以供讀者參考。文中凡紅字,皆出楊鐵夫《箋釋》。
文中藍色字,皆為搜韻編者案語。
思佳客·癸卯除夜
自唱新詞送歲華。切除夕。鬢絲添得老生涯。十年舊夢無尋處,幾度新春不在家。此“十年”,言吳幕之年。夢窗少回四明,故云。 衣懶換,酒難賒。卸幕職后語。可憐此夕看梅花。出“夕”字。來年昨夜青燈在,無限妝樓盡醉嘩。
仰齋札
癸亥,咸淳三年,據(jù)楊鐵夫《吳夢窗事跡考》,此年卸蘇幕,挈蘇姬遷杭州,除夕,據(jù)吳蓓《箋釋》,夢窗在吳江瓜涇蕭寺度過。
首句送歲華,點除夜,述作詩之由。鬢絲句緊承送歲華嘆老,發(fā)慨。
由嘆老憶舊。十年舊夢,曾與蘇姬在蘇州相處十年(此為約數(shù))。集中屢曾提及。
十年宛如一夢,杳無尋處,殊為痛惜。且有幾次度歲都不在家,漂泊他鄉(xiāng),春光虛擲。
下片敘此除夜具體情況。衣懶換,無心度歲。酒難賒,窮困潦倒。看梅花,孤單可憐。
隔歲昨夜,除夕過子夜,就是昨夜,也是隔歲。青燈還是這一盞。妝樓謂鄰居,他們這時還在醉酒喧嘩,無限歡樂。以他人的歡聚,襯自己的孤寂愁苦。
此篇如不考究作者此時具體情況,就易認為又是懷念離去的蘇姬。夢窗誠是多愁善感的詞人。其詞素縝密,“幾度”句偶亦率易。
思佳客
迷蝶無蹤曉夢沉。“蝶”,即莊周所夢之蝶。下三字足上四字意。寒香深閉小庭心。欲知湖上春多少,但看樓前柳淺深。 愁自遣,酒孤斟,一簾芳景燕同吟。杏花宜帶斜陽看,幾陣東風(fēng)晚又陰。由“曉”而“斜陽”而“晚”,一日光景如見。“陰”與“斜陽”,另為一境,故曰“又”。
仰齋札
迷蝶無蹤曉夢沉,從義山“莊生曉夢迷蝴蝶”化來,而更為麗密。夜晚迷迷糊糊做了許多夢,到不再做夢了,夢境消失無蹤了,才沉沉地睡了一覺。
寒香深閉小庭心,寒香指下闋的杏花。吳融《途中見杏花》詩:“春淺香寒蝶未游”。同篇又云:“一枝紅艷出墻來”詞謂杏花深閉在小庭的中心,言外之意,就是不得出墻。此處實是自喻,謂悶處庭中不得出門。
欲知二句,既不得出門,想知道西湖的春光是多少,只能憑樓前的柳色深淺來推測。這多沉悶。為甚么不得出門?難道是受管制?不是的,是失意人不愿出門,無心游賞。
下片就突出一個愁字作了說明。有愁無人可訴,無處可逃,只應(yīng)自遣。酒也只是孤斟。
一簾芳景燕同吟。一簾芳景多么好啊,無人同賞,萬般無奈,只有和燕同吟。燕子真能同吟么?它只會呢喃。這是自愁自遣和自嘲,無法解脫。
杏花宜帶斜陽看,又轉(zhuǎn)出一個自遣之法,庭中不是有杏花嗎?在斜陽照耀下正是好看,該可怡悅了,可是幾陣東風(fēng)一吹,天就晚了,昏暗了,看不見了。無濟于事。這顯然也是從義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悟來。
望江南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春暮一層,“花落”又一層,故曰更濃。人去秋千閑掛月,馬停楊柳倦嘶風(fēng)。此是蘇堤人散光景。堤畔畫船空。上韻說堤上,此韻說湖中。 懨懨醉,長日小簾櫳。獨處愁境。宿燕夜歸銀燭外,啼鶯聲在綠陰中。醉中所見聞如此。無處覓殘紅。應(yīng)首句“花落”。
仰齋札
三月暮,平平而起,卻是全片的總綱。暮既是春末,又是日暮。這兩者詞中都包含了。這情是愁,是時序的感傷。
落花是這時節(jié)最典型的特徵,最易引起感傷,故著一更字,并最先提出,特別觸目。
接著便本此意鋪開來寫。游人走了,秋千沒人耍,空閒地掛在月下。馬沒人騎,系在柳下不奔走,也懶得嘶風(fēng)。畫船沒人乘了,靠在堤邊,空蕩蕩的。這是西湖游樂地。
下片轉(zhuǎn)到寓所。醉懨懨遙應(yīng)開頭,把情濃說得更明確。整日價為傷春了無意緒。燕子筑巢在廳前梁上,人點著燭在書房,燕子歸來看不見,這是近在室內(nèi)。夜鶯在樹蔭中啼叫聽不見,這是遠在室外。結(jié)拍無處覓殘紅,總捎一筆,與起拍相應(yīng)。
夢窗詞以麗密深曲著稱,此篇卻甚清疏爽朗。不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而是朗月紅燭;不是哭哭啼啼,而是安安靜靜。卻同樣能深切地表現(xiàn)傷春的主題,大家固無所不能。雖然這不是其至者,亦可備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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