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哥述圣】《論語新識》學而篇第二章
劉強(同濟大學教授、中文系副主任、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同濟人文通識教育中心主任、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2010年10月CCTV10“百家講壇”《竹林七賢》節(jié)目主講)
1.2有子①曰:“其為人也孝弟②,而好犯上者,鮮矣③!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④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⑤。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⑥!”
【今注】
①有子:姓有,名若,字子有,孔子弟子,少孔子四十三歲,一說少三十三歲。
②孝弟(tì):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弟,同“悌”。
③犯上:冒犯在上位者。鮮(xiǎn):少。
④作亂:做逆理反常之事,猶言造反。未之有,未有之。
⑤務本:致力于根本。道:這里指人之道。根本確立,則人道自生。
⑥為仁之本:行仁道的根本。一說,“為仁”作“為人”,亦可通。
【今譯】
有子說:“一個人能做到孝順父母,愛敬兄長,卻喜歡冒犯長上,這樣的情況是很少的。不喜歡冒犯長上,卻喜歡造反作亂,這樣的情況從來沒見過。君子應該致力于根本的確立,根本確立了,人道也就由此而生。孝和悌,應該就是仁道得以推行弘揚的根本吧!”
【今讀】
本章承接首章末句,談君子修身之道,首在孝悌。
有子,即有若,《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稱其“為人強識,好古道也”?!墩撜Z》中,孔子弟子而被稱子的有四人:有子、曾子反復出現(xiàn);冉子、閔子偶或一見,姑置不論。有若其人,本篇凡三見,出現(xiàn)頻率僅次于孔子,足見其在孔門弟子中地位舉足輕重?!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酚涊d:
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他日,弟子進問曰:“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弊蚰涸虏凰蕻吅??’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其母為取室??鬃邮怪R,瞿母請之??鬃釉唬骸疅o憂,瞿年四十后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問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無以應。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有子像
據(jù)此可知,有若因相貌氣質(zhì)與孔子相像,故孔子辭世后,弟子們尊其為師,又因其不能回答弟子提問而被眾人哄下師座。《孟子·滕文公上》則將弟子坐實為子夏、子張、子游:
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據(jù)此又可知,曾子之見識德業(yè),又在子夏、子張、子游諸弟子之上,實為孔門后進第一人。或以為有若之弟子一定參與了《論語》的編訂,為張大其師門計,乃將有子言論置于孔子之后。其說可從。
此章非僅講孝悌之道,實亦涵攝儒家修、齊、治、平之術?!盀槿诵保侵v“修身”;“不好犯上”,是講“齊家”;不犯上則不作亂,是講“治國”;君子務本,孝悌仁本,則是講“平天下”。這是一由近及遠、由內(nèi)而外、由一己之小以至天下之大的動態(tài)推理過程。故末一句“為仁”二字當作“行仁”解,即推行仁道于天下也。換言之,仁為本體,孝悌乃工夫,即體即用,體用不二,方能一以貫之。蓋有子以為,人之根本,在于仁,仁之擴充,則表現(xiàn)于孝悌。一個人若能行仁道,主孝悌,務根本,則家可齊,國可治,天下可平。故孟子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庇终f:“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薄熬又?,修其身而天下平?!苯砸孕樾摭R治平之本。又,《呂氏春秋·孝行覽》云:“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后末,務本莫貴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而萬事之紀也。夫執(zhí)一術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币啾驹从诖?。后世帝王標舉孝悌之道,主張“以孝治天下”,皆因深察洞見此“以孝移忠”之“移情”奧妙。古語“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此之謂也。
然,有子此說亦有流弊。子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睆倪壿嬌现v,“為人孝悌”、“不好犯上作亂”,固然是人之本分,但并不能由此推出“不應犯上作亂”,也即“天下有道”。揆諸事實,歷史上身為孝子而最終犯上作亂者亦不在少數(shù),所謂“忠孝難以兩全”。換言之,“以孝治天下”未必真能“以孝平天下”,“孝親”之絕對性,并不指向“忠君”之絕對性。有若畢竟不是圣人,其發(fā)言遣論,難免千慮一失。
孔子在處理君臣關系上則無此弊。有子主張“不犯上”,孔子則說事君之道,在于“勿欺也,而犯之”,認為君臣乃一互相對待之關系,“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臣相與,必須合乎道義,所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郭店楚簡《六德》云:“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也就是說,“君父”之間,父先于君;“家國”之間,家高于國;“忠孝”之間,孝大于忠?!爸揖辈幌瘛靶蹦菢訐碛刑烊徽x,而是有其條件的,君若不能盡禮,則臣不必盡忠;君若不合道,則臣可直諫而犯,有令不從。質(zhì)言之,即“道尊于勢”,“君子從道不從君”??鬃铀詾橹潦?,就在其既能“始條理”,亦能“終條理”,故其言論常能“有始有卒”,不偏不倚,執(zhí)兩用中,顛撲不破。
孟子祖述孔子,對孝悌極端化所可能帶來的“愚孝”、“愚忠”大加撻伐,認為:“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孟子·萬章下》)這是非常具有現(xiàn)代民主意味的政治思想。齊宣王以“武王伐紂,臣弒其君,可乎?”相質(zhì)問,孟子則義正詞嚴地答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梁惠王下》)甚至正告齊宣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離婁下》)后來朱元璋做了皇帝,完全不能容忍孟子的這些“忤逆”之言,乃下令刪之。蓋孟子主張“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一民本主義思想才是儒家正脈,而把君臣關系絕對化,認為臣必須無條件忠君,恰恰是法家的思想,其最終必然導致專制極權。
換言之,早期儒家,以孝悌之道作為修齊治平之本,本質(zhì)上并非以君為本,而是以民為本,以人為本,因為說到底,君主亦是一人,人所當立之本,當行之道,君主亦不能例外。此即《大學》所謂“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從這一終極角度言,有子之言亦屬正本清源之論,無可厚非。今人執(zhí)著于現(xiàn)代理念或名相之論,理解儒家思想,常常一葉障目,執(zhí)其一端而作誅心之論,這正是不能誠意正心,反求諸己,徒飾華辭邏輯,而不能明心見性,徹底究竟之故也。
(全書40萬字,岳麓書社2016年8月即出)
作者簡介:
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文系副主任、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同濟人文通識教育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詩學研究集刊《原詩》主編。央視《百家講壇》主講嘉賓。兼任臺灣東華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臺灣慈濟慈善基金會華東教師聯(lián)誼會顧問、明倫書院名譽山長、河南大春文武學校名譽校長。
主要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與文化、先秦諸子經(jīng)典、古典詩學、筆記小說等。近年來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闡釋與傳播。已出版《世說新語會評》、《曾胡治兵語錄譯注》、《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詩今讀》、《一種風流吾最愛:世說新語今讀》、《有刺的書囊》、《竹林七賢》、《驚艷臺灣》、《世說學引論》、《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魏晉風流十講》、《清世說新語校注》等十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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