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這樣的樹，瘋一般地結(jié)，不要命地結(jié)。樹下仰望，剛生出的敬意，很快轉(zhuǎn)化為生氣，“你怎么能這樣？滿樹結(jié)成了果，累不累？透支身體與生命，要付出代價的?！苯?jīng)驗告訴我，有些果樹一反常態(tài)地突然猛結(jié)，預(yù)示著這是它的最后一年。這是它給大地和人類的最后交代和禮物。林州方言有“趕死”一詞，常用來嗔怪不顧生死的行為，也說成“趕死搏活”，用來形容它的行為最是恰當。巧的是普通話里也有這個詞，但意思不大一樣，比不上林州方言那么生動。
去年就見有這一現(xiàn)象。路上發(fā)現(xiàn)有些銀杏樹結(jié)得過稠，似乎累得精疲力竭了，有乘客說，它結(jié)了這一年就活不成了。第二年再看，果然，它們被鋸掉了。它是被一種使命或者說是責(zé)任感活活累死的。于是深深為它悲哀，這何必又何苦呢？很像一個母親，身體要崩潰了，偏偏要為家族的繁衍再作一次最大的貢獻。然而最大往往恰恰是最后。這種變形甚至畸形的奉獻，不好理解和接受
這些銀杏樹就是這樣。我沒見過果子能結(jié)這么稠，簡直是一種恐怖。一般情況下葉子總比果實多，這種樹特殊，它的果子比葉子多。密密匝匝，累累簇簇，抱成團結(jié)成拳，有些小枝承受不起這過份的豐碩，彎出好看的弧線，而那主枝上結(jié)多少也不怕。它用這種方式與大地永別，也與自己訣別。我豈止是可憐或者同情，簡直要害怕，要痛恨起它來了。哪里見過這樣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跟自己開玩笑的事呢！這是我在銀杏樹下產(chǎn)生的想法，沉重而又沉痛。
這是2019年11月10日。昨夜11點多，突然無緣無故地下起雨來，沒有先兆，沒有預(yù)報，就這樣淅淅瀝瀝下了起來。隔窗看去，路上有密密的水泡濺起，知道雨不算小，我依然下去了。在雨中走著，整個院子里只有我和這雨聲，很溫潤，沒有往年此時的寒涼。悉悉索索中，一個外賣小哥背著沉重的箱子過來，問他為什么不打傘，他說那樣會影響走路。我說小伙子不容易，注意感冒啊。他說聲謝謝就消失在雨中。我想在這寂寞的夜里，那小哥肯定沒想到會有一個人關(guān)心他，與他對話。這就是溫暖，生處世間，可能很需要這個。
夢中依稀雨淋淋，清早起來看，大吃一驚，怎么一片狼藉？觸目所及都是落葉，最多的是銀杏葉，滿鋪一地金黃。沉重的生鐵隔離帶倒在了地上，墻外一棵老樹攔腰折斷，直掉入這院子里來。怎么一覺醒來變了一個世界？后來悟到夜里刮大風(fēng)了，起碼八級。風(fēng)仍然在刮，吹面刺骨。上午出去，滿地銀杏葉成了景觀?；比~楓葉桐葉邊掃邊落，保潔工叫苦不迭。離路遠的銀杏葉是不掃的，叫人去看。一輛小車停下，出來父子倆，爸爸叫兒子去葉子上走，兒子走得小心翼翼，像是怕踩疼它。怕驚醒落葉的夢，那夢應(yīng)該也是金黃的罷。他爸爸發(fā)議論，北京一年里最美麗的就是這一陣，十幾天半個月。這話我倒是初次聽到，感覺分量不輕，值得玩味。那么，其他時節(jié)，如桃花開時就不是最美麗的嗎？如果不是，那為什么？值得討論。他繼續(xù)說，今年北京很多公園不再葉一落就掃，叫大家欣賞。我想去年在中山公園領(lǐng)略過草坪落葉不掃，今年都這樣了？很好很好。
下午一家人去公園看落葉。楊樹柳樹都有，最顯眼的仍然是銀杏，落成一地金黃。連那小山丘，也被這葉子鋪成了金山。看的人實在多，不像春天看桃花一樣喧鬧歡笑，而是一派肅穆莊重，仿佛在向落葉致敬。拍照留影的俊男靚女自然不少，更有令人嘆賞的，一個老者，按晚輩之意，在落葉上坐了，照相留念。上有金黃陽光，下有金黃落葉，中間是滿臉皺紋間漾出金黃的笑容，合成一幅圣潔的圖畫。
人在欣賞落葉時，總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莊重感。似乎是在憑吊古戰(zhàn)場古文化遺址。特別是在無邊落木前，在這最古老的銀杏樹種下，人就都持重起來了，自覺地適應(yīng)環(huán)境，調(diào)整狀態(tài)。摒棄了喧囂，收斂了浮躁，暫別了高傲，領(lǐng)悟了玄妙。我想這是有原因的。銀杏是最古老的樹種，它身上有滄桑，有悲涼。到現(xiàn)在為止它還保持著雌雄不同體的古風(fēng)，嚴肅矜持，距離感儼然，這與中國傳統(tǒng)有某種相似。而那雌株的任勞任怨，低調(diào)淡定，也同樣如中國婦女。特別值得歌頌的是，到那葉子快落時，不管性別，都突然閃亮，搖身一變，金碧輝煌，似乎是謝幕退場時的最后一歌，仿佛是百媚生的回眸一笑。這種金黃，燦爛中多少有點凄涼。
自然，這只是我的感覺，未必讀懂了它。
杏偉大，謙虛，有人說沒見過它的花?；ú輼淠居没▋簛砀璩y杏用葉子來歌唱，因而不同凡響。這是十分厚重的葉子，是一種文化。它非常沉穩(wěn)，非常沉著，非常深沉，非常哲學(xué)。它有輝煌，也有悲壯，有激昂，也有惆悵。它的語言文字都寫在葉片上，能讀懂的自然會懂，不懂的再講也不可能懂。古代有些民族的文字就寫在樹葉上，經(jīng)過特殊處理竟然能保存數(shù)百年之久。我想，我們民族應(yīng)該也不例外，材質(zhì)原因，無從考證了罷。沒有任何一種樹像它一樣德高望重，卻仍然那樣老成持重。它默默無語，從不倚老賣老，從不居功自傲。向它頂禮膜拜的同時，我也把它當做永遠的榜樣。
孫女撿葉子，裝進提包要帶回去。我說想帶回就帶回吧。
2019年11月10日
【作者簡介】：郭成林，資深語文教研員。性憨直，人爽快，文筆老辣，常有佳作發(fā)表于報刊、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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