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在這個菜場賣了好幾年菜。
他們肩并肩站在攤位后,手上擇著菜或剝各種時令豆子,他們攤上的菜特別干凈、水靈,一小束、一小捆、一小把,不論芹菜或香椿,都擺放得賞心悅目,相較其他菜攤顯得簡直有些文藝。
菜場是吵吵嚷嚷,充溢生機且有些粗魯?shù)?,多?shù)菜攤上胡亂堆著菜,地上散落著老菜幫、黃菜葉,老兩口的攤子從沒有這一幕,他們在靠窗的一個獨立攤位,不和其他攤檔連著,擇下的菜葉垃圾放在一個筐里,連那個筐也是平頭正臉的。
老兩口生意不算好,“干凈”在菜場來說意味比其他攤位更高點的價,通常主婦們更愿意買堆碼堆得像清倉拋售的菜。
這么多年,老兩口就這么守著攤,他們的衣著也和售的菜一樣,利落、清爽。老頭花白頭發(fā)理得短短的,老太太一頭短發(fā)抿得一絲不亂,衣襟上會據(jù)時令別一對白蘭或一朵梔子花。
他們讓我想起網(wǎng)上那對韓國情侶,他們秀恩愛的方式是,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站在同一個地方,把穿情侶裝的時刻和甜蜜的日常用照片的方式記錄下來——年輕且時尚的恩愛。
那對菜攤上的老夫妻,在市聲嘈雜的菜場,一起出攤,一起收攤,每日肩并肩地?fù)癫藙兌梗吜拈e話,也是一種恩愛,《詩經(jīng)》里“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恩愛。
“上海面店”,開了幾十年,店主是對膚色白凈的夫妻,加工各類面制品,堿水面、餃子皮、餛飩皮、春卷皮……
從我搬來這條路,他們的店就在,據(jù)說夫妻倆是當(dāng)年上海下放的知青。兩人都有些嚴(yán)肅,不大與顧客攀談,碰到上海老鄉(xiāng)來買東西,才會熱鬧地用上海話聊上一會兒。
前些年,小店中午也營業(yè),妻子在一張竹制躺椅上午休,丈夫照看生意,如有人來買東西,丈夫的聲音壓得很低,有時只用手勢表示,這時就算有上海同鄉(xiāng)來,丈夫也不聊天。
他們各有分工,丈夫軋面、切面,妻子負(fù)責(zé)碼放、過稱,兩人配合井然。店里沒生意時,夫妻倆人用上海話聊天,兩人講話時的表情一點也不嚴(yán)肅了,放松、體己,有一種外人進不去的默契。
兩人穿一樣的藍布工作服,戴一頂白帽,如同情侶裝,雖沾一身面粉,看上去還是整潔,那種南方人的細(xì)致,把一爿小店理得清清爽爽。
從去年起,小店每天中午必掛出休息的牌子,下午三點開門,顧客突然意識到這小店開了這些年,夫妻倆也都老了,要回去午休才能支持下午的營業(yè)了。
再后來,店里雇了個年輕人,敦實的小伙子,把軋面、壓面等體力活接過去,再后來又來了位敦實女人,小伙子的妻子。春節(jié)后,這對年輕夫妻把上海夫妻的店接了。
年輕夫妻手腳勤快麻利,有次兩個女顧客來買燒賣皮,邊討論怎么包,小伙子從冰箱里取出妻子包的燒賣給她們看,燒賣捏得有模有樣,開口的地方像一朵花苞。
女顧客贊揚道,包得蠻像樣,怎么做的?小伙子有一點不好意思,但帶著更多自豪說,不知道呢,是她包的。
夫妻倆隨和,和上海面店風(fēng)格清冷的夫妻不同,他們成日臉上掛著笑,“笑迎八方客”的喜慶。喜慶中,有種齊心協(xié)力把日子過好的勁頭。
中午男店主休息,仍在那把竹制老躺椅上,女店主招呼來客,有顧客瞥見午休的男店主,聲音壓低點。
“沒事,吵不醒,火車都拖他不走。”黑皮膚的女店主笑起來挺俊俏。
院里的門衛(wèi)老夫妻,都七十幾了,兩人一般瘦,長相頗像,似乎那真是長期生活在一起形成的。
門衛(wèi)室很小,五斗櫥上的電視從早到晚放著養(yǎng)生節(jié)目,門衛(wèi)老頭忙于根據(jù)專家指示制作各種食療菜品,比如,黑豆浸醋,把芝麻粉和核桃粉攪和在一塊,小門房里常充滿各種香氣。
除了養(yǎng)生食療,老頭每天大早風(fēng)雨無阻地做一套健身操,拍肩打膝,頓足晃臂,赫然有聲。
有時晚上去門衛(wèi)室拿快遞,準(zhǔn)看到他在用藥包泡腳。老太太沒這么關(guān)注養(yǎng)生,既不做健身操,也不泡腳,有鄰居與她玩笑:“你也不學(xué)學(xué)你老頭子,看他多惜命!”老太太笑笑。她話不多,脾氣比老頭溫和。
老頭脾氣不好,和住戶時有摩擦,有時住戶去門衛(wèi)室取快遞,嘟噥說沒翻著,老頭的聲調(diào)就急躁起來:房間本來小,成天這么多件堆著,下腳的地方都沒了。
一間這么小而雜亂的門衛(wèi)室,卻不妨礙老頭不折不扣地養(yǎng)生,包括每日做飯,用一只小電飯煲,計好量,不吃剩飯剩菜。
飯后大概八九點,老頭要吃點什么膏、什么粉之類,有次我去取件,聽見有個與他相熟的鄰居老頭調(diào)侃他:“成天吃這些玩意兒也不嫌煩,準(zhǔn)備活一百歲呀!”
“一百歲可不敢想!活得比我老太婆久就行啦,我走了誰管她?”老頭粗聲大氣。
門衛(wèi)室昏黃的燈里,我一下愣住,想起之前有鄰居說,老頭比老太要年長些,大八歲還是十歲,記不得了。還想起老頭老太似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離異,惹出不少麻煩……
每逢年節(jié),老兩口都在門衛(wèi)室過,外面鞭炮驚天動地,門衛(wèi)室如常,那臺電視仍舊播放著健康類節(jié)目。
每回去父母家吃飯,餐桌上總吵吵鬧鬧,為空調(diào)的溫度,為菜的咸淡,為父親酒杯斟的深淺,為哪句話未遵循事實……任何一點小事都可成為父母吵鬧的由頭。
有時一方火大,作勢離桌,我和先生還要趕緊勸解。這不是樁好干的活,要不偏不倚,以免得罪了另一方。
“你爸媽也真有意思……”先生說,他的潛臺詞是,我父母性格相互這么擰巴,怎么就湊成了一對?還一過就快五十年。
先生的父母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他母親在世時,與他父親少有爭執(zhí),即便哪一方鬧起脾氣來,另一方總會少說幾句讓著,因此家里總是和諧氣氛。
比起“別人家的父母”,我的父母多年來形成了顛撲不破的定局:活到老,吵到老。
可同時,他們的吵鬧中還穿插著如下——
父親常來我這,帶點樓頂種的菜或一些給我兒子做的吃食,但他從不在我這吃飯,因為要趕回去給我媽做飯。
尤其這幾年,母親身體愈糟糕,腿腳都不大便利后,一應(yīng)事情都是他照料,包括買菜做飯,遞水煎藥,冬日里母親胳膊舉不起來,脫件毛衣都得我爸幫忙。
母親是長女,底下弟妹一撥,有碰上喜事需要送個祝福或境況不順需要送個溫暖的,都由父親代辦。七十幾歲的人,騎個電動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給這家捎些東西,給那家送點問候。逢母親的弟妹攜家眷來家,父親必?zé)崆榱麸?,下廚整出一桌子菜。
外婆沉疴不起的那段日子,父親如兒子般參與照料陪護,直到把老人送走。每年清明節(jié),父親不辭辛苦,乘車四五個小時回母親的老家為外公外婆上山祭掃。
日復(fù)一日,他倆在吵吵嚷嚷中度過。吵嚷并不妨礙日子的運轉(zhuǎn),吵嚷像是日子必要的潤滑劑一般。
父親也屢屢有被氣得不行的時候,有時我們都替打抱不平,慫恿父親發(fā)次火,以壓壓母親的氣焰,可父親很快自我勸慰:算了,你媽身體不好,我懶得跟她計較。
倒是我媽還好意思來向我們告我爸的狀,我和姐姐對她說:“知足吧,媽,你可是找到世上最好的男人了”。
我媽先是不服,然后呢,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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