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畫像

秦觀（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人，元豐年進士，后被蘇軾舉薦，歷任太學(xué)博士、秘書省正字、國史院編修官等。政治上傾向“舊黨”，多次遭到貶謫和排擠，最終卒于放還途中。以詞著稱于世，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其詞多寫男女戀情，或感嘆身世。詞風(fēng)柔麗典雅，韻味悠長，音律諧婉，是婉約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有《淮海居士長短句》，存詞80余首。

春色江南

望海潮

梅英疏淡,

冰澌溶泄,

東風(fēng)暗換年華。

金谷俊游,

銅駝巷陌,

新晴細覆平沙。

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

芳思交加。

柳下桃踩,

亂分春色到人家。

遠眺

西園夜飲鳴笳,

有華燈礙月,

飛蓋妨花。

蘭苑未空,

行人漸老,

重來是事堪嗟。

煙瞑酒旗斜,

但倚樓極目,

時見棲鴉。

無奈歸心,

暗隨流水到天涯。

【注】梅英:梅花。冰澌溶泄:冰塊融化、分解,流瀉而下。金谷：即金谷園，在洛陽西北，晉代石崇所建。以后成為名園佳勝之地的代稱。銅駝巷陌：古都洛陽的著名街道，這里與“金谷”相對，代指繁華的街市。誤隨車：誤跟了別人的車子。韓愈《嘲少年》詩“只知閑信馬，不覺誤隨車”。西園：據(jù)李格非《洛陽名園記》載，洛陽有董氏西園。這里也是代指汴京名園。

這首詞憶舊感懷，作于汴京，大約在紹圣元年（1094）早春。時值政局驟變，新黨執(zhí)政，詞人遭貶而即將離京，由眼前自然物候變化暗示政治風(fēng)云變幻，“暗換年華”。由今憶昔，撫今追昔，詞人感慨萬端，遂生良辰美景依舊而人事皆非、人之心情迥異的浩嘆，最后凄然思歸，令人讀之低徊掩抑不已。

春風(fēng)十里柔情

八六子

倚危亭，

恨如芳草，

萋萋劃盡還生。

念柳外青聰別后，

水邊紅袂分時，

愴然暗驚。

無端天與娉婷，

夜月一簾幽夢，

春風(fēng)十里柔情。

怎奈向，

歡娛漸隨流水，

素弦聲斷，

翠綃香減。

那堪片片飛花弄晚，

蒙蒙殘雨籠晴。

正消凝，

黃鸝又啼數(shù)聲。

【注】紅袂：即紅袖，代指美人。娉婷：女子姿態(tài)美好。春風(fēng)十里：杜牧《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詞中借用來含蓄地表達當(dāng)初相聚時的歡悅情形。怎奈向：宋時方言，意即“怎奈過去的”。

消凝：因消魂感傷而凝神沉思。

這首詞是懷人之作。詞人曾與一位歌女有過戀情，久別之后，倍加思念，于是倚危亭，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但現(xiàn)實是無情的，美好的回憶之后，會陷入更深的愁恨之中。特別是看到落花繽紛，殘雨籠晴，聽著黃鸝鳴聲，他一定會肝腸寸斷，

不堪忍受。全詞融情于景，以景襯情，情摯意切，蘊藉空靈而又精純幽美。

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

山抹微云,

天粘衰草,

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

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

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

寒鴉萬點,

流水繞孤村。

消魂,

當(dāng)此際,

香囊暗解,

羅帶輕分。

漫贏得青樓、薄幸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

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

高城望斷,

燈火已黃昏。

【注】征棹:將要遠行的船。香囊暗解:古時男女贈香囊作為定情信物。羅帶輕分:古時結(jié)帶表示相愛,"羅帶輕分"表示別離。

這首詞寫離情別恨。據(jù)說秦觀曾應(yīng)邀參加會稽太守程辟的宴會,席間與一位女子相悅,遂眷眷難以忘情,因作此詞。詞中"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即是點明此段情事。詞先是用繪畫般的筆法點染凄涼秋景,"山抹微云"尤為世人所盛贊。然后融情人景,層層遞進抒寫離情別緒,直至最后泣然淚下,悲不自勝。人稱秦觀為"古之傷心人",確非虛語。詞中"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亦是千古名句。

低按小秦箏

滿庭芳

曉色云開,

春隨人意,

驟雨才過還晴。

古臺芳榭,

飛燕蹴紅英。

舞困榆錢自落,

秋千外,

綠水橋平。

東風(fēng)里,

朱門映柳,

低按小秦箏。

多情,

行樂處,

珠鈿翠蓋,

玉給紅纓,

漸酒空金磕花困蓬瀛。

豆蔻梢頭舊恨,

十年夢,

屈指堪驚。

憑欄久,

疏煙淡日,

寂寞下蕪城。

【注】榆錢：即榆英，俗稱榆錢。秦箏：古代弦樂器，相傳為秦人蒙恬所制，故稱。

蓬瀛：仙山蓬萊和瀛洲，泛指仙人所居之地，這里代指美人居所。豆蔻梢頭：唐代詩人杜牧詩曰“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這里化用詩意表示青春年少時候，又暗示節(jié)令是春天。蕪城：即揚州城，南朝宋時，揚州兩遭兵禍，城邑荒蕪破敗。文人鮑照登臨而感傷，遂作《蕪城賦》。

秦觀早年曾游歷揚州，這首詞便是寫揚州游樂的歡愉和回首往事引發(fā)的悵惘。上片先描寫宜人的春景，然后觸景生情，憶昔日春風(fēng)得意、溫香軟玉的經(jīng)歷。下片最后與篇首遙相呼應(yīng)，而心境已大不相同，仍歸于傷心。

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

減字木蘭花

天涯舊恨，

獨自凄涼人不問。

欲見回腸，

斷盡金爐小篆香。

黛蛾長斂，

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

困倚危樓，

過盡飛鴻字字愁。

【注】篆香：形如篆文字形的盤香。黛蛾：黛眉。

這首詞寫女子離愁，極盡凄婉之致，特別是上片中“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既巧妙而貼切地以篆字盤香比喻百結(jié)愁腸，同時著一“斷盡”意謂不僅曲折纏結(jié)，而且最終會肝腸寸斷特別令人不堪的是這種自傷并得不到回報，而是灰飛煙滅，無助而又無謂。女子的癡情幽怨于此渲泄無遺。

銀漢迢迢暗度

鵲橋仙

纖云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注】飛星：流星。銀漢：銀河。金風(fēng)玉露：秋風(fēng)白露。忍顧：怎么忍心回頭看。鵲橋：傳說每年農(nóng)歷七月七日，鵲架長橋，供牛郎織女銀河相會。

此詞借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贊美永久不變的愛情，頗具新意。輕柔多姿的云彩著意弄巧，變幻著各種美麗的圖案，流星也在為牛郎織女傳情遞恨而奔忙。喜鵲搭好橋，牛郎和織女渡過迢迢的銀河，在這美好的秋風(fēng)白露之夜相會了。這樣難得的相會，勝過人間無數(shù)次約會，這一片刻的幸福來得多么的不容易啊!柔情似水，情意綿綿，相見了還恍若夢中，又怎么忍心回頭看這鵲橋歸路呢但最終不得不分手，于是彼此發(fā)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誓言。“兩情”二句揭示出愛情的真諦，成為天下有情人共勉的名句。

落紅鋪徑水平池

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

弄晴小雨霏霏。

杏園憔悴杜鵑啼，

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

憑欄手捻花枝。

放花無語對斜暉，

此恨誰知。

【注】憔悴：形容人瘦弱，面色不好看。這里形容暮春花事將盡的景象。

這是一首傷春之詞，表達了詞人對春天的一種銳敏的柔情。落花鋪滿小徑，池水與岸持平小雨霏霏，乍雨乍晴。杏園花稀葉青，杜鵑悲啼無奈春將歸去。獨上柳外的畫樓，憑欄賞春，孤獨惆悵，手上無意識地搓捻著花枝。望著夕陽西下，沉思著，默默地放下手中的花枝。詞人對春天歸去的感傷，對時光飛逝的怨恨，這種深切的哀感，有誰能理解呢全詞飄悠著一縷深幽的惜春的傷感，顯得細膩而委婉。

為誰流下瀟湘去

踏莎行

霧失樓臺，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

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注】桃源：桃花源，在湖南郴州北，自陶淵明《桃花源記》問世后，常視作避世仙境?？煽埃涸趺唇?jīng)受得住?！绑A寄”二句：意為書信來往。無重數(shù)：無數(shù)重。郴江：發(fā)源于郴山。幸自：本是，原是。

詞人因新舊黨爭而遭貶到郴州，這首詞即是寫謫居之恨。樓臺在茫茫大霧中消失，渡口被朦朧的月色所隱沒，桃源仙境更是云遮霧障無處可尋了。顯然是想求精神解脫而不能。更難忍受的是閉居孤館，斜陽欲暮之時，諦聽著杜鵑“不如歸去”的啼聲，倍增傷感。與友人的書信來往，更增重重離情別恨。郴江啊，你本生活在自己的故土郴山，究竟因為什么而流下瀟湘去呢最后二句借以感嘆自己的身世，自然的山川經(jīng)詞人的點化，具有了人的感情，情深意曲，堪稱千古絕唱。

漠漠輕寒上小樓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

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

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掛小銀鉤。

【注】無賴：無奈。窮秋：農(nóng)歷九月。

這首詞描繪了一個精妙的藝術(shù)境界，讓人們神游其中，流連忘返。無邊的薄薄的春寒無聲無息地侵入了小樓，一大早就見陰霾不散，這無可奈何的暮春天氣竟似深秋一般。詞人枯坐小樓，只有室內(nèi)那架畫著淡煙流水的屏風(fēng)給他一絲慰藉。當(dāng)他注目窗外，只見落花輕飚，細雨如絲。于是他放下了窗簾，讓簾鉤空閑地掛著。詞寫惜春的惆悵之情?！帮w花”和“夢”、“雨絲”和“愁”都有輕柔飄忽的特點并且以難以捉摸的“夢”和“愁”去比喻具體的“飛花”和“雨絲”，形成一種似幻似真的凄清、縹緲的境界，讀來耐人尋味。

無寐

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

風(fēng)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

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

無寐，

門外馬嘶人起。

【注】驛亭：古時設(shè)于官道旁供傳遞公文的使者和來往官員安憩換馬的館舍。無寐:睡不著。

這首詞寫詞人被貶赴郴州途中夜宿驛亭時的所見、所聞和所感。夜宿驛亭,長夜漫漫,沉靜如水。北風(fēng)緊吹,驛亭深閉。此刻,嚴霜滿地,曉寒侵被,我從夢中被凍醒,只見一只老鼠對著青光熒熒的油燈偷窺。我再也睡不著了,煩惱之情溢于言表。正在想睡而不能人睡之時,聽到了門外馬兒嘶鳴,人聲嘈雜,又將催我上路,新的一天的跋涉之苦又將等待著我。詞通過環(huán)境的描寫來表現(xiàn)詞人凄苦的心境,極富情致,令讀者如臨其境。

思戀

南歌子

香墨彎彎畫,

燕脂淡淡勻。

揉藍衫子杏黃裙,

獨倚玉欄無語、點檀唇。

人去空流水,

花飛半掩門。

亂山何處覓行云?

又是一鉤新月,

照黃昏。

【注】燕脂:胭脂。檀唇:紅色的嘴唇。"亂山"句:馮延已《鵲踏枝):"君若無定云,妄若不動山"。這里的"行云"比喻薄情郎,"亂山"比喻心煩意亂的女子。

這首詞刻畫了一個失戀女子的形象。上片寫女子精心地打扮。用香墨把眉毛畫得彎彎的,用胭脂淡淡地勻臉。穿著藍色的衫子和杏黃色的裙子,獨自倚靠在欄桿上不言不語專心地搽口紅。她為什么如此精心打扮呢?下片寫她等人的心情。情郎走后如流水長逝。她從早春花開等到落花飄飛,還半掩著房門,希望情郎能突然推門進來。情郎就像飄忽不定的浮云,她就像心煩意亂的"不動山",何處去尋找他的蹤影呢?一直等到黃昏,又是一輪新月掛在天邊,月不圓人也難團圓,如此情景使她失望。詞以人物形象來表現(xiàn)心理,鮮明而生動。

惆悵

好事近 夢中作

春路雨添花,

花動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處,

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dāng)面舞龍蛇,

天矯轉(zhuǎn)空碧。

醉臥古藤陰下,

了不知南北。

【注】天矯:屈伸的樣子。這里形容龍蛇盤曲而又伸展的動態(tài)。了:全。

這首詞寫詞人屢遭貶滴后尋求精神解脫的奇特的夢境。夢游路上一場春雨,催開了各色花卉。雨潤花,花增色,隨著春風(fēng)春雨的不斷閃動,更顯出滿山動人的景色。行到小溪深處,有千百只黃鸝在飛翔鳴嘮,與流水潺潺聲相互應(yīng)和,境界幽靜而暢快。仰觀天空,飛去如龍蛇舞動,屈伸著,變幻著,一會兒轉(zhuǎn)為萬里碧空。在這奇幻的境界里,詞人夢見自己醉臥在古藤陰下,完全不知南北東西,陶然而樂,置一切于不顧,超然于人世。該詞用語和造景都十分奇特,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

樹繞村莊

行香子

樹繞村莊,

水滿陂塘。

倚東風(fēng)，

豪興徜徉。

小園幾許,

收盡春光。

有桃花紅,

李花白,

菜花黃。

遠遠圍墻,

隱隱茅堂。

飏青旗,

流水橋旁。

偶然乘興,

步過東岡。

正鶯兒啼,

燕兒舞,

蝶兒忙。

【注】陂塘:池塘。豪興:指游興濃。徜徉:安閑自在地步行。幾許：多少，差不多。表示估計數(shù)量的詞。青旗：青布旗，酒旗。

秦觀塑像

這首詞寫農(nóng)村的風(fēng)光。春景隨著詞人游春的足跡漸次展開。行近村莊，第一個印象是層層綠樹環(huán)繞村莊，一泓春水漲滿池塘，環(huán)境優(yōu)雅。詞人沐浴著春風(fēng)，游興勃勃，信步閑游，只見一個小園，仿佛收進了全部春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滿園春色絢麗多彩。

再移步，見遠處一帶圍墻，隱現(xiàn)出茅草覆蓋的小堂。小橋流水近旁，有一酒家高飚著酒旗。乘興步過小山岡，又展現(xiàn)出一派春光鶯兒啼，燕兒舞，蝶兒飛。春光滿眼，生機盎然。詞人抓住春天農(nóng)村的典型景物，上片的花卉，下片的蟲鳥，互相映照，春色盎然，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