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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身邊的清客相公們




賈府這樣的豪門府第占據(jù)著太多的自然資源與社會資源,賈府的主子窮奢極欲,仍有大量剩余。這些剩余資源像大型食肉動物吃剩的殘骸,吸引來眾多啄食者。這就是形形色色來賈府打秋風者。這眾多的打秋風者,有宮里的太監(jiān),廟里的僧尼,轉(zhuǎn)彎抹角的鄉(xiāng)下窮親戚,還有一些不得志的厚臉皮文人。

這些不得志的厚臉皮文人,就是書中所說的清客相公。

出了門前呼后擁,回到家妻妾成群,這是身份的標志。閑暇時往書房里一坐,就有幾位清客相公在那里候著,想聊天他們就陪著談天說地,想下棋他們就陪著對弈,這也是身份的標志。

賈府里豢養(yǎng)的形形色色人物之中,最能顯示賈府尊貴氣派的不是府里那數(shù)以百計的奴仆,也不是田莊上那數(shù)以千計的農(nóng)夫,而是那個小戲班子和這些清客相公。

戲班子不是買上十幾個女孩子就夠了,而是要聘教習,買樂器,置服裝,購道具,請琴師,最大花費并不在買戲子上。戲子不是丫頭,不能灰頭土臉粗手大腳的樣子,而是要面若桃花腰若楊柳指若春蔥,這就要她們飲食起居樣樣精細,還要配上保姆或助理照料她們的生活,這得花多少錢!得多大家業(yè)才養(yǎng)得起!

清客相公就是幫閑文人。文人很少出自赤貧人家,《儒林外史》中的范進是個特例,我懷疑他家原來日子要好些,若總是無米下鍋,他幾十年如何活下來的,那些筆墨紙硯難道不要錢?在沒有公費撥款的時代,讀書是很奢侈的事情,能夠讀書考科舉的人,不是家里有幾個錢,就是祖上曾經(jīng)闊過,祖上八輩沒摸過書又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是不會想到送孩子去讀書的。要讀也只是粗讀幾本書,能夠到鋪子里記個賬就夠了,誰家會讓孩子餓著肚子光著腳去學寫八股文呢!

文人這個階層,總體來說不窮也不賤,但是個體之間有很大差距,有的人科舉高中,進入精英階層。有的百考不中,貧困落魄,這些人就得自謀生計,通常是去做幕僚或是當塾師。做幕僚需要很強的專業(yè)知識和應變能力,不是尋常人能做的了,當塾師門檻低,可是待遇低,沒前途,是最不得已的選擇。也有些文人,幕僚做不得,塾師不愿做,又想出去混碗飯吃,或是混點社會關(guān)系,就去那有錢有勢人家做幫閑。

能有文人來做幫閑,本身就證明這戶人家在社會上有能量。

至于這戶人家能量高低,就看這些幫閑的水平高低了。

第四十回,鴛鴦說:“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边@個“篾片相公”與清客相公基本同義,就是那些幫閑,說好聽點叫“清客相公”,說難聽點叫“篾片相公”。若要追究兩者的差別,“篾片”一般指那些層次比較低的幫閑,老爺們吃喝時,他們插渾打科,活躍氣氛,老爺們嫖賭時,他們在嫖客妓女或賭友之間做牽線人?!督鹌棵贰分械膽艟褪莻€這樣的角色。第五十三回,賈府慶祝元宵佳節(jié),賈赦領(lǐng)了賈母之賜,回到自己的住處,“與眾門客賞燈吃酒”,這眾“門客”應當就是應伯爵這樣的人,也就是鴛鴦說的“篾片相公”。

賈珍那里不知道有沒有幫閑,如果有,肯定也是應伯爵這樣貨色,或者比應伯爵更不堪。

賈政那里的幫閑,是名副其實的清客相公。他那里的幫閑人數(shù)多,品味好,在書中的出場次數(shù)也最多。前面說戲班子和清客相公最能顯示賈府的尊貴氣派,就是指賈政的這些清客相公。

清客在賈赦那里是裝飾品,有他們,生活中添些快樂,沒他們,也不耽誤尋歡作樂,賈赦身邊一大群美童艷婢,這些人就足夠讓他的生活豐富多彩。賈政卻太端正、太嚴謹,這過分的端正嚴謹拉開了他與家人的感情距離,他與母親、妻子、兒女都存在交流障礙。為避免這種交流障礙帶來的尷尬,他很少跟家人在一起,上班之余,大部分時間坐在書房里。對他來說,清客相公不是裝飾品,而是生活必需品。如果沒有這些清客相公,他的生活就太索然無趣了。

我們看到,除非過年過節(jié)舉家團圓,別的時候只要賈政出現(xiàn),大都是跟清客相公在一起。賈政在第九回才正式出場,他的清客相公在第八回就上場了。

賈政跟他的清客相公從不談吃喝嫖賭之類齷齪事,他們在一起看書、下棋、吟詩賦詞,都是很高雅的活動,類似于文人聚會,只是由賈政提供聚會場所與經(jīng)費而已。

幫閑的品位與主人是相對應的,主人高雅,吸引來的幫閑也品味高雅,主人下流,吸引來的幫閑也下流。

雖說幫閑大多是不得志文人,卻不是不得志文人都做得幫閑。呆頭呆腦的做不得,心驕氣傲的做不得。賈雨村落魄之時做過塾師,也沒有去做幫閑。他很想攀附權(quán)貴勢力,但做幫閑太跌份兒,他不屑為之。他那魁梧傲慢的模樣也不適合做幫閑。

幫閑要善于窺察主人心思,懂得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奉承起來要不怕肉麻,還不能死撲撲的用一種方式奉承,而是要變著花樣奉承。賈政的兩個清客相公一出場,就是“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著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嘮叨半日,方才走開”。賈寶玉這時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并不是百年不遇的大人物,兩個人見了他卻做出激動萬分的樣子,又是請安,又是問好,極盡溜須拍馬之丑態(tài)。

作者寫這些清客相公,最精彩的是他們兩次集體出場,一次是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次是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第七十八回,書中有時說他們是“眾幕友”“眾幕賓”,有時說他們是“眾清客”,都是這一群人。因之前賈政擔任過三年學政,有些清客可能跟著他到學政衙門里充當過幕僚。幕賓與清客本來無明確界線,他們與主家都是私人關(guān)系,主家支工薪,他們就是幕賓,不支工薪,他們就是清客。

第十七回,賈政帶著眾清客去大觀園中游覽,擬寫對聯(lián)匾額,園門口遇到賈寶玉,賈政把賈寶玉帶了進去。賈寶玉尚不知是何意,眾清客已經(jīng)猜到賈政是要測試賈寶玉的才思,他們本來是當配角的,見此情景,自動降級為跑龍?zhí)椎?,把展示才華的機會留給賈寶玉。他們一路就做兩件事,一是稱贊園中景致好,二是夸贊賈寶玉題的對聯(lián)匾額好。一首詩或一副對聯(lián)怎么好,要有參照物才能比出來。此刻,園中除了賈寶玉就是賈政和這些清客,總不能讓賈政去當參照物,清客們就承包了這項業(yè)務,每次賈寶玉題詠之前,他們先擬幾個看上去不錯實際上淺俗或者看上去雅致實際上不應景的題辭,待賈寶玉擬出更好的,他們才恍然大悟似的叫好。

第七十八回,有賈環(huán)和賈蘭寫的詩做對比,清客們不必充當參照物,只負責夸好就夠了,也不能只說好好好,還要說出好在哪里。

賈寶玉寫出第一句詩,賈政嫌粗鄙,他們說:“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p>

賈寶玉寫完前四句,他們說:“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也最得體。”

賈寶玉又寫兩句,他們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

賈寶玉又寫兩句,他們拍手叫好:“一發(fā)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

賈寶玉又寫一句,他們說:“轉(zhuǎn)‘絳’,‘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p>

賈寶玉再往下寫,他們的動作是拍案叫絕,評語則有——“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zhuǎn)的也不板?!薄懊顦O,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薄颁仈⒌梦?。”

待賈寶玉寫完,他們大贊不止。

作者在賈政身邊安排這些清客,并非僅是展示他們的丑態(tài),而是賈政與賈寶玉這對父子性情相去甚遠,父子正面相對就起摩擦,眾清客在其中起滑潤油的作用,調(diào)和他父子的矛盾,消解他父子的巨大落差造成的滑稽感。

如果沒有這些清客,第十七和第七十八很不好寫,這兩回都是賈政與賈寶玉正面相對,還都是讓賈寶玉大逞才思。賈政本來就迂腐得不近情理,賈寶玉的飄逸才思會襯得他越發(fā)迂腐可笑,像個諷刺劇中的丑角。這會讓作者很為難——不讓賈寶玉逞才思,這兩回沒法寫,讓賈寶玉逞才思,兒子把父親襯得很難看,有違父子之道。讓這些清客相公們摻和進來,他們就成為賈寶玉的參照物,他們活色生香的表演活分散了讀者對賈政的注意力。這樣,既能讓他們烘云托月,襯托出賈寶玉的不凡才思,又能讓賈政繼續(xù)維持正人君子的形象。

賈政的這些清客相公都是有些才氣的,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他們擬的題辭俗淺或不應景,卻不是很差,很差就拿賈政當傻子了,很好又讓賈寶玉沒有發(fā)揮的余地,要擬得不好也不差,這分寸是很難拿捏的。他們的分寸感掌控得很好,說明他們很在行,知道怎樣擬是好怎樣擬是差。他們評論賈寶玉的《姽婳詞》也評得很有道理,雖說是奉承,也奉承得有理有據(jù),不是沒章法的胡亂奉承。

清客們往往多才多藝,不見得行行精通,至少要粗通一些,這樣才能應付主人的各項愛好與需求。賈政的這些清客除了詩賦題詠,還有些別的強項,賈寶玉說“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詹子亮應該就是詹光。程日興是開古董鋪的,除了擅長人物畫,在古玩字畫的鑒賞方面必定有一手。賈政跟他們在一起又能聊天,又能下棋,詩詞歌賦,名人字畫,無所不知,這么其樂融融,他才寧可在書房,也不去老婆的臥房。

作者對這些清客的看法很不好,這從幾個清客的名字就可聽出來,詹光——沾光,卜固修——不顧羞,單聘仁——善騙人。社會上對清客的評價也不好,因他們之所以厚著臉皮出來做清客,不是想混吃混喝,就是想騙財騙物。

賈政的這些清客比較有品味,家境似乎不很差,有些家境還是不錯的,比如程日興,家里開著古玩鋪,看他送薛蟠的生日禮物,家里是很有些錢的。

這些人來賈府做清客,不是混吃混喝那么低級的需求,單聘仁、卜固修跟著賈薔到姑蘇采買小戲子,賈府撥銀三萬兩,兩人跟著大撈一筆。程日興有賈府做靠山,生意會比較好做,古玩這行跟別的買賣行業(yè)不一樣,它是“雅”買賣,與平民百姓關(guān)系不大,日常必須與王孫公子打交道。薛蟠過生日,程日興送了一份大禮,因為薛家開著當鋪,可以跟他的古玩店建立生意上的合作關(guān)系。別的那些清客相公們,也是看中賈府的人脈,他們在賈府阿諛奉承,好話說盡,到外面狐假虎威,包攬訟詞,訛人錢財,還不知是怎樣嘴臉。

他們既然是希圖賈府的人脈,當賈府被查抄,元氣大損,自顧不暇之時,他們離開賈府也就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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