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
是什么造成崇禎的不幸?即“潰爛而莫可救”,筆者以為是十六、十七世紀之交,支撐中華帝國的士人政治已經走到了盡頭,這個政治困局,當時的皇帝和文官集團都沒法破解,即使是唐宗宋祖在世,也難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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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官前赴后繼保衛(wèi)話語權
朝廷對趙參魯的處罰并沒有嚇住言官們,明朝的士大夫中,很有一些骨鯁之人。趙參魯在上疏中對張居正僅僅是影射,而緊接著三個言官,南京戶科給事中余懋學(字行之,徽州婺源人)、河南道御史傅應禎(字公善,江西安福人)、巡按遼東的御史劉臺(字子畏,江西安福人),上疏批評新政,炮火一個比一個猛。尤其讓張居正傷心的是,傅、劉二人是隆慶五年張居正當考官取中的進士,是不折不扣的門生。明代座主和門生的關系近乎父子,為此張居正很憤怒地說,二百年來無門生彈劾老師,這樣的事情竟然讓我碰倒了。
余懋學在奏折里提出五條建議:一是“存敦大”,要對下面寬厚一些,考成法使官場之風變得十分冷酷,國家元氣大傷;二是“親謇諤”,即要廣開言路,虛心聽取不同意見;三是“慎名器”,要賞罰分明;四是“戒份更”,不要輕易變更祖宗之法;五是“防諛佞”,內閣不要胡亂稱贊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每一條都是針對張居正而來。
而劉臺更干脆,指名道姓批評張居正,奏折的題目便是《懇乞圣明節(jié)收輔臣權勢疏》,言辭十分激烈,說,“高皇帝鑒前代之失,不設丞相,事歸部院,勢不相攝,而職易稱。文皇帝始置內閣,參預機務。其時官階未峻,無專肆之盟。二百年來,既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學士張居正偃然以相自處,自高拱被逐,擅威福三四年矣?!薄伴w臣例無印信,銜列翰林,翰林之職,止備顧問,從容論思而異已。居正創(chuàng)為是說,欲脅制科臣,拱手聽令?!辈⑦M一步發(fā)揮,說巡按御史巡按各地,進行監(jiān)察,不是特大的官員違法案件,一般不派出。因為挑選的人很精明強干,授予的權力較大,各地官員大多知道顧惜名義,不至于太狼狽不堪。即使是都察院對御史也是有統(tǒng)無屬(用現在的話來說,最高監(jiān)察部門對督察各地的御史是業(yè)務指導,并不是他們的直接上司),如此是為了不對御史控制太多。現在張居正用考成法控制了監(jiān)察官員,權力集中于內閣,沒有了獨立性,負責監(jiān)察的給事中、御史誰愿意冒著丟官甚至生命的危險,直言為政的過失呢?這番話和現代比較,依然有其價值。如果美國沒有獨立檢察官制度,總統(tǒng)克林頓和萊溫斯基那點事,獨立檢察官能窮追不舍么?劉臺的立論法寶是祖制,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創(chuàng)立的不設宰相的制度,為了顯示自己是大公無私,他還特意強調:“臣舉進士,居正為總裁。臣任部曹,居正薦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訟言攻之者,君臣誼重,私恩有不得而顧也。”
這當然也是政治上相當正確的手法。
劉臺在上疏中所說巡按御史的權責,如果看過傳統(tǒng)戲曲的人想必不陌生。許多戲曲中總有類似的情節(jié),富小姐后花園和窮書生一見鐘情,贈書生錢財上京趕考,書生高中黃榜,點了八府巡按,拿著尚方寶劍,替天子出巡,有先斬后奏之權,回來后和小姐完婚?!队裉么骸分械奶K三,被洪洞縣的商人買回老家做小妾,遭遇冤案,被判死刑,如果不是她在南京青樓時有過數夜情的王公子,中進士后作為御史巡按山西,她不可能茍全性命。
這樣重要的監(jiān)察權,現在要受到內閣的控制,擱誰也不愿意,御史們道理說得都挺好的,但不能不說有利益之爭的成份在里面,屁股決定腦袋,身為言官,當然要想方設法保衛(wèi)自己的話語權。
對言官們的密集炮火,張居正當然要反擊,尤其是對背叛師門的學生,一定恨得咬牙切齒。
張居正和彈劾他的言官之間,處于實力極不平衡的狀態(tài)。一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深得圣眷的宰相,而另一方是幾個職位低、資歷淺的言官,徒有一身膽氣。雙方交鋒的勝負,估計這些上疏捋虎須的官員們事先知道自己的下場,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氣概還是很值得欽佩。
張居正最管用也是那時候大臣最常用的反擊辦法,就是撂挑子,以辭職來自證清白,同時給皇帝施加壓力?;实勰菚r候哪能離開他的張老師呀,自然是安慰。安慰也沒用,張居正還是要辭職,并且以一種誠心誠意的語氣對皇帝說,照理說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我不應該請辭,但受到了如此的非議,沒法再在內閣待下去了。而且在皇帝面前伏地不起,哭得很傷心,皇帝親自離開御座,扶起張居正,而且話說得很干脆,朕給你把劉臺逮起來投進監(jiān)獄?;氐焦氽〉膹埦诱m然不說辭職了,但就是不出來辦公,皇帝沒辦法,派太監(jiān)帶著禮物,上張居正的家中慰問?;实劢o足了張居正的面子,他見好就收,繼續(xù)做他的首輔大臣。
皇帝下旨對劉臺廷杖一百,充軍遠方。但張居正雖然恨透了劉臺,就如他上疏挽留高拱一樣,必須擺出一副心胸開闊的姿態(tài)。劉臺不顧座師的情誼和首輔的權勢,冒死直諫,博得了道義上的支持。如果因為上疏彈劾張居正而被廷杖,張居正在輿論上將會更加失分,所以他上疏皇帝替劉臺求情,免了劉臺的廷杖和流配,僅僅削籍回家。
但張居正心中是不會放過劉臺的,他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借口整治劉臺,而貪贓枉法等腐敗問題,往往是打擊報復政敵最佳的方式,因為貪官誰都恨,因腐敗被處罰沒誰會同情。劉臺巡按遼東時,和遼東的巡撫張學顏合不來,-----明代的巡撫和巡按不合,清代的總督和巡撫不合是常態(tài),因為誰都想說了算。而張巡撫此時已調到戶部做官了,他知道張首輔痛恨劉臺,便誣告劉臺曾經私下里收取罪犯的罰金替人免除刑罰,張居正如獲至寶呀,派御史去遼東查核,同時派自己的親信王宗載去劉臺老家江西做巡撫,搜集他在老家不法之事。這些人都是張居正授意的,他們要拼命討好張居正,周納羅織,何愁沒有“證據”?于是劉臺以貪污腐敗之罪流配廣西,他的父親和弟弟都受到了牽連。劉臺后來死在流放的地方,巧合的是,他恰好與張居正死在同一天,這一對冤家?guī)熒孟窦s好似的。張居正一死,便有人上疏替他抱不平,劉臺的案件再復查,純系冤案,當年誣陷他的官員被處分,他得以平反昭雪,贈官蔭子,反正是中國傳統(tǒng)平反游戲的老一套,沒啥新鮮的。
除了控制朝廷言官外,張居正還想辦法控制民間的輿論。最主要的做法是重申明太祖朱元璋的《臥碑文》,即天下百工技藝之人,都可以議論朝政,唯獨不許生員(取得秀才資格的學生)談論國事。因為他擔心在朝廷對言路的鉗制,會引起民間那些還沒有出仕的知識分子反彈。并在萬歷七年,下令毀掉天下書院,首當其沖的是常州府龍城書院。后來舉辦東林書院的民間士人領袖顧憲成,還沒有中舉時曾在龍城書院學習過,龍城書院是江南一代士子們相互切磋、關心國家大事的一種象征。張居正此舉,實際上是和天下士人為敵,自然也引起顧憲成這類要求廣開言路的知識分子反感和抵觸,也使他死后被萬歷帝清算、改革人亡政息具有某種群眾基礎。
但張居正當權時,可不顧了這么多,他用獨斷專行的法家手段,短時間內成功地鉗制了朝野的言路,使人不能對他的改革說三道四。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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