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高翔 率性記游
渝貴鐵路（還不能叫高鐵）開通后，我改變了返鄉(xiāng)路線。之前首選坐飛機到達州，現(xiàn)在改成坐動車到重慶。路過“修文縣”站，就會想起王陽明的“龍場悟道”。鐵路已有“修文站”，位于山西同蒲線，因晉中市榆次區(qū)修文鎮(zhèn)而得名。類似域名被搶先注冊，貴州這個就得叫“修文縣”站。
修文縣為貴陽下轄縣，搶到了絕世大儒王陽明。這個價值，比鐵路站名的“正宗”之辨，大了不知多少倍。
王陽明在我心中，是神一樣的存在。他的“心學”是中國哲學思想的高峰，影響了中華文化圈乃至世界。于“立德、立言、立功”評判，堪稱千古完人。他一生中傳奇頗多，“龍場悟道”尤其讓我膜拜。
《王陽明年譜》記載了他在龍場的情形。
（正德）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春，至龍場。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鳺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王陽明因開罪宦官劉瑾，被貶至貴陽龍場驛驛棧當驛丞，由兵部武選司主事變?yōu)闆]品的小吏，仕途遭遇“斷崖式下滑”。翻遍貶官史，生活之清苦，他絕對可以名列前茅。
王陽明的偉大正在于此。在人生的最低谷，龍場困居三年，他沒有沉淪，而是繼續(xù)探求“格物”之理，實現(xiàn)了思想的飛躍。他自我反?。?/p>
“圣人的道，原來我自己心中就有，不僅有，而且足；以前我總是在外面的事和物當中去找尋天理，找尋圣人們所說的道，真是大錯特錯！”
那么，龍場悟道到底悟出了什么？在我看來，有兩點精萃。
第一是“歸心”。朱熹的朱子學和王陽明的陽明學都認為，社會運行依靠“天理”。王陽明認為，天理有賴格物，更有賴人心， “安天下之民”、“成天下之治”。這是他超越朱熹之處。
第二是“歸民”。朱子學與陽明學都把知識分子濟蒼生視為使命，朱子學推崇自上而下，“得君行道”。王陽明則主張以民為本，“覺民行道”。這又是他的一大貢獻。
王陽明在龍場認識到“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提出“求理于心”、“心即理”、“心外無理”，突破了朱熹“格物窮理”和“知先行后”的局限性，解決了“天理”和“人欲”的關(guān)系問題。
朱熹說：“存天理，滅人欲?！?/p>
王陽明說：“天理就是人欲。”
在化外之地，王陽明“頓悟”了。
《明朝那些事兒》這一段描述極為精彩，把思想家的心路歷程寫得像劇情片。摘其一二——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p>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于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p>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圣賢之道！”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p>
當然，龍場悟道還不是心學的終極，但“心外無理”“理即欲”的思想，為心學大廈構(gòu)建了堅實基礎(chǔ)?！靶募蠢怼薄爸泻弦弧薄爸铝贾?，心學體系的的三大支柱，龍場悟道均已見端倪。
可以這么說，沒有龍場的奠基，就沒有心學大廈的建成。中華文明應該記住龍場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地方。王陽明后來自述這段經(jīng)歷，“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可見，他把煉獄般的流放，當作思想進化的幸事。
我認為，貶居龍場對王陽明最大的收獲，是真實地感知了民間。此前他官運亨通，打抱不平為言官說話，被廷杖四十，下獄半年。到了龍場，艱難度日，“生存第一”成為他認知世界的出發(fā)點。心學并不深奧神秘，非常實用接地氣?！爸泻弦弧睋Q作現(xiàn)代的表述語言，就是“實事求是”。
修文縣修建了中國陽明文化園，位于縣城所在地龍場街道的棲霞山（又稱龍崗山），當年王陽明居住治學之處，完整地再現(xiàn)了龍場悟道的場景。文化園有陽明洞、心學圣地牌坊、知行合一牌坊、儒學正脈牌坊、正心池、龍崗書院等景點。精華為陽明洞，有其手植柏樹“守仁柏”，歷代名人留墨，蔣介石手書“知行合一”。吊詭的是，張學良也曾被軟禁于此，蔣介石意在讓他吸到王陽明犯上被貶的教訓，張學良借機研讀心學，從王陽明身上學到樂觀面對人生的精神。
這種精神，已成為中華文化的財富。王陽明《教條示龍場諸生》有精辟的總結(jié)，“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在飛馳的動車上，圣賢之語穿越時間，振聾發(fā)聵。
他與孔子、孟子、朱熹并稱儒學“四圣”。他在官場、戰(zhàn)場，以及龍場，實踐并豐富心學。他是智絕，也是戰(zhàn)神，還是深諳世道人心的基層干部。他活得極為精彩，極為通透。臨終留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內(nèi)心強大，終其一生。
渝貴鐵路修文縣站，位于扎佐鎮(zhèn)，到龍場還有一段距離。遠處山脈綿延，王陽明洞正是在這樣的夜郎僻地，書寫了人生的高光時刻。我在車廂內(nèi)起立，向著窗外，深深地鞠上一躬。
本文初寫于2019年10月，2020年3月疫情宅家時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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