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宮錦燈為君明/邢妍
在皇上久病不愈的情況下選秀納妃并不是合時宜的事，但太后擔(dān)憂皇上龍體，想出納妃沖喜這個法子，也是情有可原。
從各地選來的秀女經(jīng)過層層選拔，最后留下九十九人，送進(jìn)宮中，暫居秀女處。秀女處的宮人都十分和善，只要不壞了規(guī)矩，都不太約束，衣食住行也都是精選好的送給各房。
丹楓把這事偷偷告訴我的時候，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快忘了這話，皇上已經(jīng)立了皇后，可不能忤逆犯上?！?br>
丹楓挑了挑柳葉眉，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
其實(shí)丹楓是有資格做這番想象的，她是大戶人家出身，家中有權(quán)有勢，據(jù)說祖上還與皇室有姻親，現(xiàn)在雖然生疏了，到底生長的氛圍還在，才將她調(diào)教得如花似玉，才情并茂，在今次進(jìn)宮的秀女中，也是出類拔萃。不像我，只是鄉(xiāng)下一個醫(yī)館大夫之女，生了一張清秀的面孔，竟然也被選了進(jìn)來。
丹楓與我同住一房，她性子活潑，長得可愛，誰都愿與她相處。但眾人中，她卻獨(dú)獨(dú)與我最要好，或許是因?yàn)槲疑朴趦A聽，又或許是因?yàn)槲页錾磲t(yī)館，會做別致的熏香送她。
上元節(jié)，宮里照例是要辦燈會的。
明日便是選秀大典，各秀女都在加緊準(zhǔn)備，丹楓卻不管這些，有恃無恐地拖了我偷偷溜去內(nèi)市玩。
內(nèi)市其實(shí)是宮里外交易貨物的場所，佳節(jié)當(dāng)時，會有外頭的商人來擺攤售賣，像宮外的集市一般。白日狹長幽深的甬道，此刻裝點(diǎn)著各式花燈，變得光鮮亮麗起來。盛開的蓮花燈、機(jī)巧的走馬燈、俏皮的兔子燈......但最受人歡迎的，恐怕還是天燈。
點(diǎn)燃蠟燭，再借助風(fēng)勢，天燈便載著宮里人的孤寂、苦澀、悵惘、期待，平地而起，微弱的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仿佛心中不滅的希望。
丹楓大叫著好看，拖著我滿內(nèi)市找賣天燈的商人，終于在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最后一只天燈。
“啊，找到了！”丹楓開心地跑過去，正要拿起，從旁邊伸出一只手，先她一步拿起了天燈，隨后有柔軟的男聲道：“老板，我要了。墨昭，給錢?！边吷嫌珠W出一個挺拔的身影，替拿著天燈的男子遞了些碎銀子過去。
丹楓不樂意了，但難得地沒有吵鬧，想是知道自己理虧，只是愣愣地盯著那男子手中的天燈。我嘆了一口氣，上前行禮，懇求道：“公子，丹楓喜歡天燈，可否請公子割愛？”
男子沒有說話，一旁叫做墨昭的男人瞪眼想說什么，卻被那男子攔?。骸凹热荒俏还媚锵矚g，便送與他吧！”
我低頭道了謝，上前接過那天燈。感受到墨昭剜肉一般的目光，我抬頭看他，歉然一笑，然后攜著丹楓的手，徑自離去。
走了幾步，我回頭。人群中那男子回眸，闌珊燈火中，他鴉羽一般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
現(xiàn)在想起來，之后發(fā)生的許多事，或許都只是因?yàn)樵谌巳褐校覀兌嗫戳吮舜艘谎邸?br>
從此情根深種，無法挽回。
那夜的天燈絢爛，映亮了皇宮的天，也點(diǎn)燃了秀女處一間小屋。
真不巧，那便是我和丹楓居住的屋子。
等我被煙熏火驚醒時，四周已是一片火海，我邊大聲叫著丹楓的名字，邊朝門外跑去。好不容易沖出屋子，聽見身后丹楓虛弱的呼聲：“霜晴?！蔽冶灸芑仡^，而此時，梁柱塌了，燃燒的木材轟然向我砸來。
等我蘇醒，只聽到丹楓在我身旁哭得梨花帶雨：“我不要去選秀了，我要在這里陪霜晴！”邊上的宮人“小祖宗小祖宗”地哄著，丹楓還是拉著我的手不肯放。
我試了試張嘴，有點(diǎn)疼，但還能說話。我說：“丹楓你去吧，你要替我一起努力！”
丹楓頓時淚流滿面地?fù)渖蟻肀е铱薜溃骸岸际俏也缓茫?，要是我不喊你就好了，嗚……?br>
“你沒事就好?！蔽覐?qiáng)笑了一下，生疼生疼。丹楓抬起頭，臟兮兮的臉上沾滿淚痕，衣衫凌亂，頭發(fā)也有燒焦的痕跡，但好在沒有傷在身上。
丹楓總是如此幸運(yùn)，上天眷顧她，一定會保佑她平安吉祥。
果不其然，丹楓在選秀大典上艷驚四座，被封作丹妃。
很少有秀女能這樣平步青云，丹楓居住的丹華殿頓時人來人往，各種珍寶封賞頻至，妃嬪、宮人、太監(jiān)……一個個絡(luò)繹不絕，巴結(jié)的有之，示威的有之，更多的是來瞻仰這被太后稱作“天人之姿、彥雅之德”的女子。
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丹華殿外的角落，看丹楓興高采烈的樣子，嬌艷得像一朵帶露的薔薇。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臉色蒼白，卻用那溫柔得像水一樣的眼神，那么深情地看著她。
那是我們在內(nèi)市遇到的男子，也是當(dāng)今圣上，華熙。
我在火中毀了容貌，左臉頰留下了猙獰的疤痕，無法再入后宮，因?yàn)樵卺t(yī)館長大，略通醫(yī)術(shù)，所以被派去太醫(yī)院，做了一名小小的粗使女官。
在到太醫(yī)院的第三天，徐太醫(yī)來找我，說有人想見我。
我拼命往百草園奔跑，心臟怦怦跳動著，像一只躍躍欲試的小鹿。徐太醫(yī)是太醫(yī)院之首，能讓他親自來找我的人，還有誰？還有誰！原來他還記得我！
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百草園，未待凝神靜氣，已被人擁入一個寬廣的懷抱，溫暖而強(qiáng)勢。那堅(jiān)實(shí)的胸膛里傳出強(qiáng)烈的鼓動，有令人迷醉的男子氣息縈繞在我的鼻尖。
陽光明媚，我卻竟然有一種冷徹心扉的感覺。我用力掙脫開那人的懷抱，退開兩步，冷冷道：“錦順王爺自重。”
錦順王爺，也就是那次在內(nèi)市陪伴在皇上身旁的墨昭。
他很不滿地哼了一聲，抬手想碰我的臉龐，被我躲開。他雙目一瞪，將我的手臂一扭，禁錮在他的懷里，粗糙的手指很疼惜地?fù)崦易竽橆a上的疤痕。末了，霸道的吻就那么壓了下來，讓我無法喘息。
“我要你！”他狠狠道。
我用力推開他：“這恐怕不是王爺能做主的?！?br>
“我這就去求皇上?！蹦褎菰诒氐玫?fù)P起嘴角，“我會讓徐太醫(yī)幫你好好治療臉上的疤痕。”說著，快步離開。
我看著他的背影，掏出帕子，將嘴唇狠狠擦出了血。
治不好的。
傷心是無藥可救的。
徐太醫(yī)在給我治疤痕是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關(guān)于墨昭的事。他父親與先帝是兄弟，封地廣闊權(quán)傾一方，卻英年早逝，母親也殉情而死，先帝憐憫墨昭年幼，將他從封地接到宮中撫養(yǎng)，還給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皇上做了伴讀。
不過，這畢竟是表面上的說法。錦衣玉食的藩王夫妻怎會在壯年時雙雙無故暴斃？先帝又為何無視墨昭的親眷家臣，千里迢迢將他接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宮中生活？我想宮中有點(diǎn)腦子的人，都能想到原因。
徐太醫(yī)自然也明白，他嘆息：“這孩子沉默寡言，幸好跟在皇上身邊，還不至于被欺負(fù)?！?br>
墨昭真是太會騙人了。他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勢和霸道，讓我相信，他是困于籠中的隱忍猛獸，虎視眈眈，蓄勢待發(fā)。
第二天，丹楓風(fēng)塵仆仆地從丹華殿趕來接我。
她握著我的手親親熱熱地聊著許多事，還關(guān)切地問我臉上的傷疤好了沒有。我取下遮丑的花鈿，露出那些猙獰的疤，丹楓的眼睛里立刻噙滿了淚水。
“這都是我害的。霜晴，太醫(yī)院的活兒又多又雜，不如你跟我回丹華殿吧？我們姐妹兩個還像以前一樣住在一起好不好？”丹楓哽咽道。
我沉默不語。丹楓急了，偷偷附到我耳邊說：“還記得我們在內(nèi)市看到的那個兇巴巴的墨昭嗎？我上次不小心聽到他跟皇上說要討了你過去。丹楓，這人兇巴巴冷冰冰的，肯定會虐待下人，你不怕嗎？”
他真的去問皇上了。所以，你才來得那么快嗎？我瞇起眼睛，假裝驚嚇：“怕，怕得要死?！?br>
于是，我便跟丹楓去了丹華殿，做了她的侍女。
丹華殿外，青竹和雪松覆著皚皚白雪，有地底自然的溫泉水潺潺流動，一片霧氣迷蒙。幾只孤傲的丹頂鶴，鮮紅的頂冠那么顯眼。見著人來了，撲扇幾下翅膀，緊走兩步，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一派人間仙境。
丹楓是最喜歡鶴的，她有鶴一樣美麗的脖頸，和白雪一樣單純的心。
這是皇上最常對我說的話。
他久病不愈，精神總是不好，一日三頓要按時服藥。他又極寵丹楓，常常來丹華殿停留。這伺候皇上服藥的任務(wù)，便落在了丹楓身上。每次喝完藥，丹楓都要親自將藥渣倒在鶴園內(nèi)，她說這些仙禽，會帶走皇上身上的病痛。
這些話說得貼心，皇上又忍不住將她抱在懷里親昵了一番，眼神里都是寵溺。三千恩寵冠一身，皇上的眼里，已經(jīng)容不下別人了。
偶爾他會問起我，問起我臉上的傷，我照實(shí)回答了，他就深深地嘆息，然后用力咳嗽。我急忙上前拍他的脊背，等氣息稍微平定下來，他說：“幸好丹楓平安無事?！?br>
我的手停下了半空，而后無力地垂下。
進(jìn)了丹華殿，墨昭再想接近我就沒有那么容易了。不過像他這樣的人，并不會死心。
時值三月十五花朝節(jié)，上元掛花燈，花朝放水燈，我悄悄地跑到御花園一處偏僻的水域，放下一盞水燈。宮里的老人說，“燈”就是“等”，放流一盞水燈，就是放逐一場等待。
可惜我等的那個人，身邊已經(jīng)有美好到不可一世的女子，永遠(yuǎn)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我沒打算讓任何人知曉這個隱秘，所以挑了一條直通宮外的水道，安靜地看水燈漸漸飄遠(yuǎn)，直到離開我的視線。
第二天深夜，我悄悄進(jìn)了鶴園，鶴園中彌漫了濃濃的藥香，我撫摸著丹頂鶴鮮紅的冠子，微笑起來。
“原來你拒絕我，卻是因?yàn)樗！鄙砗箜懫鸬统恋哪新?，霸道的擁抱隨之而來，粗重的呼吸呵在我的脖頸，昭示著他的惱怒。他低頭吻我的耳垂，這一次，我沒有拒絕。
“你怎么知道？”我淡淡地問。
墨昭枕著我的頸窩，聲音有些發(fā)顫：“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暗處偷看皇上和丹妃親熱，我知道你在夜晚對著月亮默默流淚，我知道你放流的那只水燈上寫了一個‘熙’字......我全都知道，因?yàn)?，我一直看著你。為什么你不回過頭來，看看我？”
為什么？如果一個人占據(jù)了你所有的視線，你就再也不會看到其他人了。皇上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可是我說：“因?yàn)槟阌肋h(yuǎn)都只能站在皇上身后。”
墨昭突然惱怒起來，握著的拳頭指節(jié)咯咯作響，我知道我觸到了他的逆鱗。而這，恰恰是我需要的。
丹楓近日有些憂郁，我問起來，她只是紅著臉不說話。我心中了然。
隔了幾日，我給她換了新的熏衣香，里頭加了薔薇、茉莉、檀香、沉香之類，丹楓聞著那過于甜膩的香氣皺了皺眉頭，待我附耳與她說了些話之后，她立刻臉紅撲撲地穿上去見皇上了。
皇上開始夜夜留宿丹華殿，而他的病體，竟然奇跡般地有了起色。
沉寂的皇宮終于多了些喜慶的色彩，人人都說丹妃是天上仙子，下界嫁與人間帝王，以仙身治好了皇上的病。
沒過多久，丹楓懷了龍種。太后歡喜，授意皇上加封丹楓貴妃，地位僅次于皇后。
說到皇后，我并沒有見過幾次，只知道她是太后為皇上指定，進(jìn)宮時間雖長，但并不討皇上歡心，也沒有子嗣。
她也來看過丹楓，丹楓正當(dāng)志得意滿，對皇后諸多怠慢，皇后倒也知趣，并不與她多計較，丹楓就更加得意忘形起來。
她經(jīng)常提起我們還在秀女房時那些宮人的話，那些“這里頭會不會出個皇后”的大逆不道的話，她躺在榻上，歡快地笑著：“我覺得他們說得不錯。你覺得呢？”
我安安靜靜地替她捶腿，答：“是?！?br>
時近深秋，皇宮內(nèi)上千株丹楓生得囂張，丹楓的身子日漸笨重，我記著太醫(yī)的囑咐，每日陪丹楓上御花園散步。
這日才進(jìn)園子，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皇后尖厲的聲音：“打死這個畜生！竟敢在我的衣服上撒野！”
丹楓沖我使了個眼色，我急忙扶著她迎聲而去。
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皇后在讓下人打一只瘦弱的野貓，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沖撞了皇后，此時已被打得血流如注，白色的毛皮盡數(shù)染紅，弓著身子縮在墻角，驚恐地睜大雙眼。
丹楓嘴角一揚(yáng)，挺著肚子上前：“姐姐怎么了？發(fā)這么大的火?！?br>
皇后見她來了，氣焰頓時小了一半，但仍瞪著一雙杏眼，惡狠狠道：“這只畜生，竟然撕破了皇上送我的這件紈絲衣！”
紈絲衣乃是西域貢品，是用特殊方法養(yǎng)殖的蠶，吐出的七色絲線織布作衣，一年才得一件，甚是名貴。
而丹楓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說道：“這種衣服我那里壓了十?dāng)?shù)件，來不及穿，如今懷著龍種，一時也穿不上了，姐姐身量與我差不多，想要幾件？我讓霜晴拿了送到坤禧宮?！?br>
一句話將自己的優(yōu)勢顯露無疑，無怪乎皇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轉(zhuǎn)身，怒氣又沖著那無辜的小貓發(fā)去，喝道：“繼續(xù)打！打死為止！”
“慢著！”丹楓手一攔，“我看這小貓可愛，喜歡得很。我用紈絲衣跟姐姐換這只小貓可好？”
她再次提到紈絲衣，皇后終于放棄了毒打，氣沖沖地出了園子。
那只小貓后來便留在了丹華殿，我替它包扎好傷口，又好吃好喝地養(yǎng)了一個月，它終于恢復(fù)了原先光鮮亮麗的樣子，雪白的毛皮，金銀雙色的瞳仁，最重要的是，每當(dāng)?shù)骱ο搽y受時，它就乖乖地趴在丹楓身邊，軟軟的毛皮蹭著丹楓的手指，討好地喵喵叫。
丹楓喜愛這只貓，她對我說：“皇后要打死它，我偏要救它。你看，連它都知道誰是這后宮之主?！?br>
她太自以為是了。
而這深宮中，最忌諱的，就是自以為是。
下元節(jié)剛過，丹楓突然病了，高燒不退，腮幫子腫得像個饅頭，渾身疼痛難忍，過了幾日，竟然就莫名失明了，太醫(yī)們來看過，但是礙于丹楓肚中龍種，不敢下猛藥，只開了些清熱解毒明目疏肝的尋常藥石，暫且拖著，直到生產(chǎn)為止。
皇上深愛丹楓，自然不忍心她受這樣的苦，情愿放棄子嗣，偷偷下令讓太醫(yī)給丹楓癥治。
可這事不知怎么泄露了出去?；噬舷騺眢w弱多病，房事難成，繼位多年無后，如今好不容易有后，怎可能隨意放棄。別說太后不肯，就連朝中大臣聽說此事，都集體上書明志，要求皇上保龍裔，棄嬪妃。
那天皇上握著丹楓的手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離開宮殿時同我說：“好好照顧丹楓。”
他蒼白的臉上連一點(diǎn)血絲都沒有，眉頭郁結(jié)，眼窩深深凹陷。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屈身說了聲“是”。
七日后，丹楓早產(chǎn)，生下一個畸胎。太后震怒，將一干太醫(yī)處死，畸胎溺斃，鎮(zhèn)于太廟高塔之下。不知是哪兒起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丹楓根本就是妖精化作人形，來迷惑君心，皇上會好起來也是她施的妖法。
人心真是很奇妙的東西，眾星拱月和落井下石之間轉(zhuǎn)換得輕而易舉。
丹楓重病，藥石惘醫(yī)，不久便香消玉殞。
消息傳來的那晚，我背著一只小小的包裹，獨(dú)自前往坤禧宮。
皇后已經(jīng)在等著我了，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在她面前，將手中包裹向上一遞，皇后接過，隨手扔進(jìn)腳邊火盆。
火焰熊熊，舔舐著包裹皮，不一會兒，里頭露出雪白的毛皮，又過了一會兒，便灰飛煙滅了。
“一只小小的貓，居然能殺人，也只有你能想出這樣的法子?！?br>
我淡淡地笑：“孕婦本就忌貓，何況，這貓還是奴婢特意命人從霍亂村找來的。”
皇后瞇起眼睛，問：“你怎么料到她會阻止我打死這只貓？”
我笑而不語，當(dāng)一個人得意忘形之時，就會妄圖挑戰(zhàn)權(quán)威，這個道理并不難懂。皇后顯然也反應(yīng)了過來，玩味地看著我：“你為何要幫本宮？”
“我求娘娘一件事。”我第一次抬起頭眼神灼灼地看著她。這宮里的女人，日思夜想的只有一件事。
皇后哈哈大笑：“你太聰明了。讓你入后宮，本宮豈不是多一個敵人？”
“我只求侍奉皇上身邊，不敢與娘娘爭寵。而且，我還能幫娘娘一件事。”我匍匐在她的腳邊，“錦順王，墨昭?！?br>
這高高的宮墻，藏著很多秘密，我有，你有，他也有。
但很多時候，秘密并不能成為秘密。人多眼雜，就是這個道理。
皇后是禮部尚書之女，與皇上算是青梅竹馬，不管是家世、容姿、德行都是不二的皇后人選，后來她也的確眾望所歸，當(dāng)上了皇后?？烧l知道，她心里藏著另外一個人。
我也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那時我去找墨昭，就在他居住的殿外，看到了煢煢孑立的皇后，癡癡地望著殿內(nèi)讀書的墨昭。
那個眼神，與我看著皇上的一模一樣。
真可笑，丹楓覬覦的皇后之位，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卻并不愛皇上。命運(yùn)就是如此愛開玩笑。
換上繁復(fù)的宮裝，梳起優(yōu)雅的宮髻，皇后在前頭領(lǐng)路，我亦步亦趨。
左臉頰那猙獰的疤痕不在了，其實(shí)它早已被徐太醫(yī)治好，我卻依舊貼著遮羞的花鈿，因?yàn)槟切┣瑁也幌胪洝?br>
床榻上，皇上沉沉地睡著，他太累了，丹楓死后，他在她靈前不眠不休地守了兩天兩夜，哭到聲音喑啞。他留著病根，又受了這打擊，終于重重地倒了下去，無力再理國事。
皇后將我?guī)У酱采?，輕聲道：“別忘了你的承諾。”隨后離開，殿門緩緩關(guān)上。
我看著皇上，突然淚濕了眼眶，曾經(jīng)他高高在上，是我無法觸及的神明，此時像個孩子一樣沉睡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龐，任由他高聳的顴骨硌疼了我的手掌。
他卻突然驚醒過來，喊著：“丹楓，丹楓，你是回來了嗎？你回來看我了嗎？”
我抱住他，在他耳邊呵氣如蘭：“是我，皇上，是丹楓回來了。你聞，這不是我平常用的熏香嗎？”
他將臉深深埋入我的頸窩，嗅著我身上的香氣。那是我曾經(jīng)為丹楓特意調(diào)配的熏香，薔薇、茉莉、檀香、沉香……個個都有催情利精的功效。還有，我在里頭，偷偷加了一味佩蘭。
佩蘭，生香除濕，但它最重要的功效是——解毒。
是的，皇上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毒性不烈，卻每日積累，所以他才病疴纏身，久治不愈。
如果不是丹楓多事將藥渣倒進(jìn)鶴園，如果不是鶴吃了藥渣后毒素積累在頂冠閃現(xiàn)出妖異的紅，我恐怕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
毒沉于體，皇上房事不舉，所以多年沒有子嗣。我將解藥放入丹楓的熏香，一點(diǎn)點(diǎn)地幫他解毒，丹楓才會有孕。
但這樣一來，后宮平衡便會打破，而丹楓，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皇上絲毫未想過這香里的玄機(jī)，便如此刻，他只是緊緊地抱著我，喚著丹楓，然后將我輕輕地壓在了身下。
隔日，我受封晴妃，居晴嵐殿。
這只是一件小事，卻引得一個人怒氣沖沖地來找我。
“你騙我，你要我為你散播皇上保嬪妃棄龍裔的消息，說以此動搖群臣對皇上的忠心，原來確是為了扳倒丹妃，自己往上爬！”墨昭捏著我的下巴，手勁大得仿佛要把它捏碎。
“這宮里的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我冷冷道。
“我以為你跟她們不一樣?！彼蝗环跑浟苏Z氣，將我的手握在手心，“霜晴，皇上不愛你，你何必糾纏。跟我走，我一樣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還有……”他附在我的耳邊，輕輕說了四個字——“母儀天下?！?br>
這只隱忍的猛獸，終于要出閘了。
我想了一會兒，嫣然笑道：“好?！?br>
墨昭多年隱忍，秘密聯(lián)絡(luò)封地家臣，厲兵秣馬，已有足夠?qū)嵙Ρ茖m。大軍整裝待發(fā)，卻因?yàn)槟驯卉浗蕦m，捉襟見肘，遲遲不能動手。
所以墨昭與我約定，臘月初九三更時分，在御花園我放流水燈的池旁會合，夜奔出宮。
臘月初八，我面見皇后，告訴她事已辦妥，墨昭接受她的心意，約她第二日三更幽會。這是相當(dāng)拙劣的見面方式，太多漏洞，但皇后欣喜若狂，無心去辨別真假。
愛情總是讓人盲目。
臘月初九三更，侍衛(wèi)在御花園發(fā)現(xiàn)了拉扯在一起的墨昭和皇后。
太后懿旨，即日廢后，打入冷宮，錦順王關(guān)入天牢，等待宗人府發(fā)落。
宮里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我踩在深深淺淺的雪地里，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足跡，雪白的表面下是臟污的泥窩，就像這宮闈。
慈安宮就在眼前了，我未再遲疑，仰頭走了進(jìn)去。
太后端坐鳳椅，笑瞇瞇地看著我。
她風(fēng)韻猶存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不知是經(jīng)歷了多少明爭暗斗才能練成不動聲色的本事?；噬喜皇撬H生，母憑子貴是一句空話，而如今她端坐鳳椅，安靜地看著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波濤洶涌，安靜地，淡然地，冷眼旁觀。
“我沒想到，最后來見我的會是你?！彼葠鄣匦?，“我曾經(jīng)以為是丹妃，又或許是皇后，又或許是某個我為他選擇的女人，卻沒想到是你?！?br>
她為皇上精心挑選身邊的女子——挑選那些有著天人之姿、彥雅之德，又肯聽命于她的女子。
她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也在努力著。
一如這宮里所有可憐的女人。
“你很聰明?！彼滟澪?。
我溫婉地低頭：“太后賢明，替皇上排憂解難，國事繁雜，全靠太后一人支撐，臣妾不及萬分之一?！?br>
我私下打聽過，皇上幼年身體健壯，卻在登基之后一病不起。從此諸多國事，皆由太后代為處理?；噬弦蝗詹缓棉D(zhuǎn)，太后便一日高高在上。
所以，她需要皇上——不死不活。
那毒藥的出處，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難猜。我撲通跪了下來：“請?zhí)罅⒊兼獮楹??！?br>
她輕聲問：“理由？”
“皇上中毒已深，回天乏術(shù)。臣妾認(rèn)為，太后，需要一個新的傀儡?！蔽颐约旱亩亲?，看向她。
她終于痛快地笑出聲來。
延熙九年臘月廿三，晴妃晉升為皇后。
臘月廿三，錦順王墨昭，在宗人府秘密處死。尸體被鞭打得不成人形，面目全非。太后懿旨，錦順王急病而薨，厚葬于王陵。
白虎門外，我看著雪地上漸行漸遠(yuǎn)的馬蹄印，覺得有些悵惘。
還記得我用死囚代替墨昭行刑的時候，他眼中充滿了驚訝。
他說：“我以為你想我死。”
我搖頭，霜晴不是薄情之人，墨昭對我的深情厚誼，為我所做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記在心里。
只是我愛的不是你。
我不能給你我的心，所以，我給你天下。
當(dāng)我將通關(guān)令牌塞到他手中的時候，他突然摟住我，狠狠地吻我，就像當(dāng)初一樣。他說：“等著我?！倍蟛唏R向前。
王軍一路潰敗。
太后畢竟是個女人，治世尚可安邦，亂世卻無法保國。
當(dāng)叛軍攻進(jìn)皇宮，我默默地走進(jìn)皇上寢宮，跪在床榻之旁。
皇上已經(jīng)奄奄一息，連神志都模糊了，只靠著人參靈芝之類的藥材提著一口氣。
我突然想起那年在內(nèi)市燈會上看到他的情景，他在燈火闌珊之中回眸的那一瞬，鴉羽般的睫毛下溫柔的陰影。
“華熙。”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此刻，他不是誰的天子，不是誰的丈夫，不是誰的傀儡，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華熙。
他竟然醒了過來，靜靜地看我半晌，突然微笑起來，喚我：“霜晴?！?br>
這些日子，他一直將我當(dāng)做丹楓，卻在彌留之時恢復(fù)了神志。是回光返照了。
他吃力地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和丹楓，是在內(nèi)市上。那時候丹楓穿著鵝黃色的宮裝，燈火映得她的臉有些迷蒙，我總錯覺見到是仙子，所以我忍不住回頭看，她輕快的步伐像是踩在我心上，一下一下，很疼。”
原來那一回眸，不是在看我。
原來等著這么多年，怨了這么多年，斗了這么多年，到頭來，只是一場華麗的誤解。
我頹然委地。
“丹楓那么純真，好像一束亮光，在這混沌的宮闈中，劈開了一條讓我喘息的裂縫……”華熙有些累了，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又掙扎著說：“霜晴……我……不如墨昭……他才能給你幸福的……”
他知道的，他知道我的心意，也知道這些日子陪著他的不是丹楓，但是他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問，甚至在我偷他令牌的時候，假裝沒有發(fā)現(xiàn)。他想以這樣的方式來補(bǔ)償。
我握著他瘦骨嶙峋的手掌，他的嘴角牽扯，喃喃地喊著什么，聲音越來越低，有如蚊蚋。我低下頭湊到他的嘴邊，聽他說完在這個世間最后兩個字，撒手人寰。
華熙死了，他笑著，喊著丹楓的名字，死了。
一生摯愛，丹楓，任誰都會被他這樣的深情所打動。
所以丹楓，我放棄告訴他，那夜秀女房的火，是你放的。
當(dāng)我在丹華殿發(fā)現(xiàn)那只本該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的天燈，那只你舍不得放飛、小心翼翼帶回住所、還畫上楓葉圖案的天燈時，我知道，誤會華熙一回眸的溫柔的人，不止我一個，還有你。
我想你恐怕當(dāng)場便認(rèn)出那是皇上，而你不能忍受我成為你的威脅。你永遠(yuǎn)都是最好的，我不可以比你幸福。
我只能是你的小跟班，永遠(yuǎn)都是。
丹楓，我們都錯了。
延熙十年正月廿七，文帝華熙駕崩。
延熙十年正月廿八，錦順王墨昭繼位，改元天昭，下旨以帝王禮厚葬文帝。
天昭元年正月廿九，前皇后霜晴自愿殉葬王陵。
我抱著華熙的棺槨，幸福地笑了。
地宮門外，墨昭負(fù)手而立：“我問你最后一次，嫁不嫁？”
“霜晴的丈夫，只有華熙一個。”
地宮門緩緩關(guān)上，他立在中央，凝望著我。砰的一聲巨響，地宮門隔絕了他的表情，也隔絕了生機(jī)。
只留下他嘆息的話語：“我還記得內(nèi)市上你對我的笑容，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笑?！?br>
我們都是傻子，愛恨癡纏，都縈繞于人群中多看了彼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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