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沈奕斐有一次入住酒店，發(fā)現(xiàn)房間里提供的拖鞋尺寸很大，只適合男性穿。“有人說你不能提太多要求，標準化是為了方便。但是我住的那間是五星級賓館，有很多個性化服務。”沈奕斐稱，房間里提供了不同的燈光選擇，枕頭也有蕎麥、鵝絨等不同類型。“我不是要求所有賓館都提供不同尺寸的拖鞋。當你有能力提供更細致的服務時，為什么性別不是考慮的方向？”
2005年，沈奕斐出版專著《被建構(gòu)的女性》，從社會性別視角來解讀平等問題。當時印了4000多本，很快售罄，一直沒有再版。沈奕斐稱，當年在學術(shù)上厘清的各種性別議題，在當下社會依然存在，改變緩慢。2019年，沈奕斐重新修訂這本著作，重版名為《透過性別看世界》。
“在網(wǎng)絡上，有一部分女權(quán)主義者更多從自己的經(jīng)歷出發(fā)，沒有思考背后的社會框架。她們需要學習系統(tǒng)的社會性別理論。”沈奕斐強調(diào)。
這些年，中國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但男性與女性的差距卻變大了。沈奕斐指出，當下社會節(jié)奏加快，育兒壓力增大，更多女性被迫選擇留在家里?！霸?0年代，男女就業(yè)率差不多，都在80%左右。這些年，女性就業(yè)率一直在降低。女性就業(yè)率降低，并不等同于女性地位降低，但經(jīng)濟獨立是很重要的因素?！?/span>
“整體上，男性和女性的權(quán)利保障、獲得的自由都在增加，兩性都在進步。在這個過程中，女性的自我意識發(fā)展很快，但被給予的機會卻沒有得到同等速度的增長。在這種張力下，女性的壓力更大了。社會發(fā)展的成果，女性的獲得遠低于男性，而且這個差距還在擴大?！?/span>
千萬不要隨意壁咚
在沈奕斐看來，類似“酒店不提供女性拖鞋”的情況是一種常見的隱形性別歧視。包括很多公共設施、社會資源，看似無性別差異，但實際默認使用者永遠是男性。女性的聲音很難發(fā)出、很難被聽見，是造成隱形歧視很重要的原因。
“有人會說，我們沒有不讓女性發(fā)出聲音呀?，F(xiàn)實情況是，有些聲音發(fā)出來了，未必得到重視。”沈奕斐提到，疫情期間，不少援鄂醫(yī)療團隊一度出現(xiàn)經(jīng)期用品緊張的情況?！般氪ù蟮卣饡r就有人呼吁過，但大家覺得不重要。女性發(fā)出這種聲音會被人視為'矯情’，有人會說：'那么大的時刻，你們這點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近沈奕斐在做一個有關(guān)疫情的研究，發(fā)現(xiàn)奶粉對一些家庭極為重要。6個月內(nèi)的嬰兒只能喝母乳或奶粉，如果母親無法產(chǎn)奶、家里又緊缺奶粉會很棘手。“這個群體一定是很小的，比例不大。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沒有人認識到它的重要性，就會被淹沒。但一旦遇到問題，就很麻煩?！?/span>
不只是公共利益，涉及親密關(guān)系時，女性常有不好的體驗，卻很難表達。做研究時，很多采訪對象告訴沈奕斐，男性模仿電視劇里粗暴的“壁咚”時，會讓她們覺得不舒服。為此，沈奕斐錄了一個短視頻告誡男性讀者：“除非你有一張明星臉，現(xiàn)實生活中千萬不要壁咚。在兩性關(guān)系里，這是一種強迫、壓迫的表達，對追求自由、獨立的女性來說，非常不合適?！?/span>
沈奕斐認為，學者在性別議題上更有敏銳性，她能聽到女性的聲音并加以呼吁。但這遠遠不夠，“更多的問題，需要有能讓人呼吁的平臺并發(fā)聲”。
性別平等，從來不是要打倒男性
談到推動性別平等，沈奕斐認為在網(wǎng)絡進行公共討論變得更困難?！拔⒉┥系挠懻?，大家都立場先行，很少聚焦具體的問題，用事實來討論。很多人只關(guān)注'你是在為誰說話’?！?/span>
“在很多關(guān)于性別議題的討論中，人們互相攻擊對方為'直男癌’或'女權(quán)婊’。大家互相對立，而這種二元對立恰恰是性別平等最反對的?！鄙蜣褥痴J為，很多輿論場上不必要的性別對立，就是“雙標”造成的?！拔也幌矚g'田園女權(quán)’'直男癌’這樣的詞，這些詞污名了直男，也污名了女權(quán)。真實的情況是，這只是一群貪婪而'雙標’的人。他們既想享受傳統(tǒng)社會給男性的好處，女人都要聽我的，同時又不想接受傳統(tǒng)的責任；而有些女性，一方面強調(diào)尊重獨立自主，另一方面又說買房子還是要男性來，這就是雙標。”
推動國內(nèi)的性別平等，首先要意識到個體權(quán)責要一致，不要“雙標”。比如一個全職太太負責照顧家庭事務，作為丈夫應該尊重其勞動成果，并認同妻子做出的決策?！昂芏嗄行圆荒芟襁^去那樣一個人養(yǎng)家糊口，給予家庭足夠的經(jīng)濟支撐，但依然理直氣壯地要求太太既全心全意照顧家庭，也去外面賺錢?！?/span>
沈奕斐稱，在一個相對父權(quán)制的社會，男性同樣存在壓力，比如不能有陰柔氣質(zhì)，要承擔更多義務。“性別平等讓男性有了更多施展個性空間的機會。對女性來講，你也可以表現(xiàn)得更強勢，一心只想工作。每個人都根據(jù)自身特點來發(fā)展自己，不要讓性別把自己框住。”
沈奕斐認為，“推動性別平等，從來不是要打倒男性”。尊重差異是性別平等的目標，不僅尊重男性與女性本身的差異，也尊重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差異。因此人們應該務實地理解女性在實際處境下與男性的不同。沈奕斐提出了一種策略：在性別平等的推動中，要考慮現(xiàn)實利益與戰(zhàn)略利益的平衡。簡單來說，就是在“男女都一樣”和“男女不一樣”中進行清醒的取舍。
沈奕斐舉了一個休產(chǎn)假的例子?！皩Ξ斚碌呐远?，產(chǎn)假越長越好，這是現(xiàn)實性的社會性別利益。但長遠來看，產(chǎn)假過長會使得女性未來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競爭力變?nèi)?，所以，為了長遠的利益，女性的產(chǎn)假不能變長，這是戰(zhàn)略性的社會性別利益。因此，做公共政策時，一方面需要照顧女性在現(xiàn)實中的壓力，另一方面需要考慮女性長遠的利益，因此處理差異和如何平衡是重要的取向?！?/span>
最近半年多，沈奕斐都在做與偶像有關(guān)的研究。做研究前，她發(fā)現(xiàn)微博超話排名前十的都是男明星，年度榜單也同樣如此。這讓沈奕斐詫異。“在娛樂行業(yè)，兩性的差別一樣在擴大。很多人說，這很正常，因為女孩子都喜歡男孩子。實際上，女明星的粉絲也大多是女性。我們應該讓更多女性意識到，女性需要互相支持，姐妹情誼是一個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雖然如何實現(xiàn)互相支持我目前還沒有答案?！?/span>
《新周刊》：當下，公眾對女性仍存在很多刻板印象，比如媒體報道中常稱的“女司機”。我們能做些什么？
沈奕斐：兩性之間有真實存在的差異，有文化建構(gòu)的刻板差異，刻板印象完全可以消除。從數(shù)據(jù)來看，女性駕駛技術(shù)并不差，出車禍概率也比男性低，“女司機”的問題往往是女性開車的機會遠遠少于男性，并且每一次有問題都會被放大。改變對女司機的歧視，需要社會性別意識教育，從而改變?nèi)藗儗尚圆黄降鹊目贪逵∠蟆５壳斑@一塊的教育還不是很普遍，這是件遺憾的事。通過社會性別教育，老師會告訴你，性別不會限制你的發(fā)展，每個人都有合適的發(fā)展方式。他們會探討如何理解自己的身體、如何理解人和人之間的差異。
有一些國家會有第三方的性別平等媒體監(jiān)測，從報道到廣告、影視劇，看看哪些傳達了錯誤概念，并進行公共討論?，F(xiàn)在我們看到的很多廣告，觀念相當陳舊，比如出現(xiàn)在家庭領(lǐng)域的都是女性，出現(xiàn)在外景地的都是男性。
《新周刊》：你怎么看待“婦女之友”這個詞？
沈奕斐：婦女之友指某個男性和女性們的關(guān)系很好。但他們在戀愛市場不太受歡迎，這和女性追求戀愛的自我獨特性有關(guān)。一般來說，婦女之友擅長溝通，和女性有很多共同愛好。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男性，賈寶玉就是婦女之友。
《新周刊》： “婦女之友”這個詞可能一直在變化，現(xiàn)在人們更常說“女性之友”，指的是更具有性別平等觀念的男性。
沈奕斐：是的，“婦女之友”聽起來更多的是擅長與女性溝通，體會女性的困難處境。但很多偏強勢的男性，雖然不太會和女性溝通，但他也很尊重女性，能給女性同等的發(fā)展機會。
肖戰(zhàn)和王一博就是典型例子。有人問肖戰(zhàn)：“如果來世有選擇，會不會當一名女性？”肖戰(zhàn)說不要，因為現(xiàn)在的女性還是生活得比男性辛苦。他的性別觀念是過關(guān)的，考慮到了女性的處境，沒有雙標。王一博是另外一種，在《極限青春》做導師時，他不care選手的性別，只看滑板玩得好不好。他會說，你這一招好厲害，快來教我，不會管對方是女性還是男性。
這兩種性別觀念都沒錯，但你說誰會是婦女之友？很可能是肖戰(zhàn)，他更體諒女性在當今遇到的困難。但王一博也具有相對平等的性別觀。前者是站在現(xiàn)實性的社會性別利益上的平等意識，后者是站在戰(zhàn)略性的社會性別利益上的平等意識，兩者沒有高低之分。社會需要這兩種平等觀，才能更好地平衡女性短期和長期的利益。
《新周刊》：那如何看待“男女都一樣”和“男女不一樣”之間的平衡？
沈奕斐：很多人會說，你一方面說男性女性都一樣，有時候又說要考慮到女性的需求。其實所謂性別平等并不是說男女都要一樣，恰恰相反，強調(diào)的是人和人之間都會有差異。不僅要考慮性別本身導致的差異，也要考慮女性和女性之間、男性和男性之間的不一樣，更尊重具體的個體。所以，兩性之間的平衡在于尊重個體之間的差異，去掉性別之間的二元對立。
《新周刊》：作為一個性別研究者，你如何教育小孩？
沈奕斐：對于我的孩子，我不太在乎他們的性別，會更尊重他們的想法、愛好。兒子愛哭，我覺得哭哭更健康，男孩不一定就不能哭。我可能會更多鼓勵女兒勇敢點，常對她說，媽媽會支持你勇敢。我鼓勵兒子理解身邊人的不容易。因為這些事情，社會很少這么鼓勵，我就來做個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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