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的活佛？
賈平凹《暫坐》情節(jié)的一點賞析 李雪梅
一．內(nèi)容概述
《暫坐》第二遍已經(jīng)看完，開始第三遍的跳讀。有些收獲思考，記錄下來。供自己再讀時，對自己的思考作審視。也是為了更好解讀文中“西京十玉”形象，以及更好地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并為此做一些梳理。（很多經(jīng)典文學作品，總是在你不斷的翻讀中，有了新的體會，在不斷的翻讀中，發(fā)現(xiàn)過去自己的解讀，想法竟然與原著，與作者有很大的偏差?？赡芘c閱歷，與認知，與自己當時的心境有很大關系吧。）
《暫坐》是賈平凹繼《廢都》后第二部城市小說。兩部小說都把人物活動設置在西京城。都有著對文化界精英的描寫?！稄U都》著重表現(xiàn)的是以莊子蝶為代表的文人，在經(jīng)濟大潮下，精神的荒蕪，內(nèi)心的空虛。主角是男人（很多人讀它，更多是追著省略號而讀的。當年也因為此處省略多少字而被禁！如果這樣，暫坐讓你失望了）。《暫坐》主角是女人，小說塑造了10個經(jīng)濟獨立后，尋找精神歸宿的“西京十玉”。（準確說應該是12位，還要包括小唐，辛起）十二個性格各異，經(jīng)歷豐富的美麗女子，她們各自經(jīng)歷著自己的經(jīng)歷，在這個紛繁喧囂的塵世，男權的社會里（羿光說：這個社會說是婦女翻身，其實仍然是男權的社會，從街道辦到市政府省政府，甚至中央，公布的會議人員名單從來都是某某某，某某某括號女，男的為啥不加括號標明是男的p56頁）。她們竭盡自己所能，或攀附權貴，或出賣色相肉體，或權錢交易……尋求經(jīng)濟的獨立。然而煩惱沒有因為經(jīng)濟的獨立而消失。以海若為首，她們開始尋找自己的活佛，找尋自己的精神家園。她們找到了嗎？讓我們隨著賈平凹的情節(jié)設置去尋找答案。
二．小說情節(jié)
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彰顯著作者的智慧。紛繁的人物，復雜的關系，宏大的背景。怎樣把把他們有機組合一起，注入時代的特點，給人物創(chuàng)設活動的場景。既要讓人物形象立體豐滿，又要讓小說具有可讀性，還要讓情節(jié)高度集中，結構緊湊，不拖泥帶水。這確實考驗作者的匠心?！稌鹤返那楣?jié)安排有很多精妙之處，值得我們反復品味。
（一）云淡風輕見匠心
賈平凹在《暫坐》中，以生病住院直至離世的夏自花為線索，關聯(lián)起西京城里與十多個女子的關系，并由此牽連起眾多人物。（“西京十玉”中剩余九玉，在海若的建議下，自覺擔負起到醫(yī)院照顧夏自花的任務）。夏自花既是線索人物，也是小說中主要人物。為了便于讀者的閱讀，作者在每個人物出現(xiàn)時，以地點名，設置章節(jié)小標題。小說看起來結構散淡，獨立成章，猶如散文。可就是因為有了線索人物，以及小標題的設置，讓小說看似散淡，實質(zhì)是個有機整體?？此茻o構思，信筆由疆，實質(zhì)是大音希聲，大設計無痕。
作者說：“在寫這些說話的時候，你怎么說，我怎么說，你一句，我一句，平鋪直敘地下來，確實有些笨，沒有那些刻意的變異和荒誕，沒有那些華麗的裝飾和渲染,可能有人翻上幾頁便背過身去。但我偏要這樣敘述……”
足見作者淡化情節(jié)的矛盾沖突，不在乎扣人心弦的情節(jié)去討好讀者，也不故弄玄虛博取眼球。而是在不經(jīng)意間，云淡風輕中，如訴家常似的，最飽滿地塑造人物，最客觀展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最真實地還原生活。
如第二章《海若 茶莊》p16頁（作家出版社版本）。海若帶著伊娃去見陸以可時。停車場那一幕。
原文：“店外風還在吹著，已經(jīng)看不見霧霾，難得看見街道對面一切都清亮。一輛公交車停在那里上人，門再合上，像兩只手做了一個揖，就開走了。但停車場上，管理員又和一個司機在搗嘴。管理員穿著藍色制服，總是皺巴巴，頭發(fā)荒亂，沒有個威嚴，常常指定了停車點而停車人不聽指揮，或停了車不肯交停車費，就爭吵起來。爭吵又不能贏，便對那些路過的拾荒人橫加指責，對在書刊亭邊擺地攤的人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吐唾沫。海若就把他叫過來，勸他不要吐唾沫，當心逆風，也不要對那些可憐人施威，你是管理員，不是蠅拍子。末了，看著他嘴唇干裂，腰里掛著的杯子空著，讓去茶店裝一杯水?！?/span>
首先情節(jié)設置很自然。因為要出去，自然到停車場，而停車場就在暫坐茶樓外，所以海若對管理員很是熟悉。因此對管理員的描寫真實自然，不突兀。
二是不經(jīng)意的一個停車場的情節(jié)再現(xiàn)，給我們還原了一個真實的社會現(xiàn)實。
霧霾環(huán)境的描寫，那是反映了關乎環(huán)境治理的社會問題。
“ 管理員又和一個司機在搗嘴。常常指定了停車點而停車人不聽指揮”
一個“又和常常”說明不聽指揮，不交錢在這個停車場是常態(tài)。這些不聽指揮的或不交錢的停車人，折射的難道不是我們沒有規(guī)則意識，行為低劣社會現(xiàn)實嗎？
“爭吵又不能贏，便對那些路過的拾荒人橫加指責，對在書刊亭邊擺地攤的人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吐唾沫。
“爭吵又不能贏”相對于有車一族，管理員是弱勢的，是無法吵贏的。管理員用爭吵的方式抗爭是徒勞的。他在他們面前注定是輸家。那他只能把胸中積壓的憤怒發(fā)泄在更弱勢的群體。
“便對那些路過的拾荒人橫加指責，對在書刊亭邊擺地攤的人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吐唾沫”
“橫加指責”“野蠻趕攆”“兇惡咒罵”“呸呸吐唾沫”
這是管理者面對和他一樣，處在社會底層的拾荒者，擺地攤的人態(tài)度。
他們其實都一樣，都為生活而掙扎，都有太多的無奈苦楚。可他對他們毫無理解同情，只有“指責，趕攆，咒罵”。讀到這里，心理涌起的是辛酸。
管理員既是受害者，也是施虐者。他既可悲，更可恨。然而可悲可恨的僅僅是管理員嗎？其實那些有車一族何嘗不悲哀，不可恨。他們也和管理員一樣，既是受害者，也是施虐者。在弱勢的管理員面前，他們不可一世，在權貴一族面前，他們直不起的腰，是多么可憐。誰之過？這是社會的悲哀！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
在這樣的社會里，人性被扭曲！人類被異化！
小小的停車場，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闊大而真實的社會現(xiàn)實！這就是賈平凹高妙之處。于無聲處見驚雷！在看似隨意一筆，卻是巧妙地把暫坐的社會背景呈現(xiàn)給我們！
同時，也為本書的一號主角海若的形象塑造做鋪墊。海若在第二章中出現(xiàn)，作者在停車場給了她一個鏡頭。
“海若就把他叫過來，勸他不要吐唾沫，當心逆風，也不要對那些可憐人施威”
注意：海若把他叫過來這一細節(jié)，可見海若對管理員的尊重。照顧他的面子，維護他的尊嚴。而不是當眾給他難堪！這就照應了海若的員工十三條中的十三條：謙遜待人（這里有必要把員工十三條附錄出來。一：飲食節(jié)制 二：言語審慎三;行事有章 四：堅毅果敢 五：尚儉助人 六：惜時勤奮 七：真誠可信 八：正直不阿 九：中庸適度 十：居處整潔 十一：內(nèi)心寧靜 十二：節(jié)欲養(yǎng)神 十三：謙遜待人。用伊娃的話說；這是美德還是守則？）
“末了，看著他嘴唇干裂，腰里掛著的杯子空著，讓去茶店裝一杯水。”
這細節(jié)，照應了員工守則第五條：尚儉助人
從以上停車場海若的鏡頭，我們初識一個博愛寬容，謙遜助人，善良真誠的海若形象。
短短268字，高度集中給我們展現(xiàn)了這么多的內(nèi)涵。這就是大家的手筆，于簡約處見豐厚！這需要多少年的修煉！這種修煉不僅僅是文筆，文字的功底。是一個經(jīng)歷生活的吊打，洞穿現(xiàn)實的智者才能完成！
（二）“伏脈千里”識智慧
喜歡《紅樓夢》的賈平凹，在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中，也有著《紅樓夢》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設計。
如對活在別人口里的“馮迎”這個人物情節(jié)設置正體現(xiàn)這一特點。（這個人物一直是側面描寫，她出現(xiàn)在書中時，已經(jīng)在馬航空難中死去，所以她一直沒有正面出現(xiàn)，都是通過其它人物的轉(zhuǎn)述完成這個人物形象塑造。也許正是因為此，這個人物形象有些單薄，雖然作者用伊娃等人物來烘托她，（如伊娃放風箏這個細節(jié)來正襯馮迎）但始終人物形象沒有立體起來，有些遺憾。）
小說在第二章《海若 茶莊》出現(xiàn)馮迎。
海若帶著伊娃去給找嚴念初，就在停車場。聽到有人喊海老板，看見一個身子滾圓，光頭粗脖像狗熊的男人跑向她。原來是嚴念初的表弟章懷。他說昨天遇上馮迎，馮迎托他來捎個話。說有個叫羿光的欠著馮迎十五萬，馮迎又借了夏自花的二十萬。她說讓羿光直接給夏子花十五萬，剩下的五萬她讓她妹妹再給夏自花。
這個伏筆，太精彩，一筆多用。
從長的方面來說為三十二章馮迎空難證實埋下伏筆。也增添了一些魔幻色彩。從后面三十二章，得知在章懷遇上馮迎并轉(zhuǎn)告海若時，馮迎已經(jīng)空難了。那章懷遇上是馮迎還是她的鬼魂？從章懷向海若的描述中，確實他遇上的就是活生生的馮迎。否則從未與馮迎交接過的章懷，為啥描述那么逼真！而且他怎么知道羿光借了馮迎十五萬？
在三十二章中揭開事實真相：羿光確實借了馮迎十五萬。那是馮迎用來買保險的錢，因為羿光急需用錢借給他。因此確定章懷遇上的確是馮迎鬼魂。從開始伏筆，到倒數(shù)二章揭開謎底。真的是草蛇灰線，伏筆千里。
從短的方面來說為應麗后找章懷幫著討債做伏線。以及羿光在夏自花離世時還上十五萬做伏筆。
當然在這些前后伏筆照應中，人物形象鮮明起來。如馮迎的豪爽！為朋友急需，寧可自己再找人借錢，也要急朋友之急。從還錢這一環(huán)節(jié)，可見他們都信守承諾。（他們都不因人死了而賴賬。他們死都要清清白白，坦坦蕩蕩）
可以作者說最大化利用情節(jié)。
小說中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有很多。
如嚴念初的孩子的謎。在17章《向其語 能量艙》。老申帶三個人到向其語能量艙做身體。做完身體，大家無話可說。為了化解尷尬，老申摸瘦子褲腰帶上的玉，由此引出到另一個瘦子的玉剛卯，進而談到西京一個物理教授，是個玉癡。然后談到教授的結婚離婚孩子，由此引出嚴念初。就是分割了教授一半家產(chǎn)的女子。進而回照前面。處于城鄉(xiāng)結合部最美麗。最舍得花錢的嚴念初，她的第一桶金的來源就有了交待。進而豐滿這一人物形象。她為了玉，可以出賣肉體，花心思讓原本不結婚的教授，與她結婚生子。而孩子竟然不是教授的，教授養(yǎng)了幾年后做親子鑒定確定這一事實，將孩子還給了她。明知孩子不是教授的，但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置孩子的幸福不顧。一個不擇手段，自私自利，頗有心計，不計后果的嚴念初立在我們面前。
這樣的伏筆設計，需要的是作者嚴謹?shù)乃季S，統(tǒng)籌全局的智慧。
（三） 迎接活佛明主旨
如果說夏自花是明線，那么迎接活佛是暗線。這個往往被人忽略的這條線索，暗藏著作者的玄機。
文章在第二章《海若 茶莊》里，就交代了設在二樓的佛堂，借伊娃的眼睛詳細描寫了佛堂的繪畫。
小說在第六章《虞本溫 火鍋店》這一章節(jié)，設計十一個女人與羿光這個男人在海若二樓佛堂第一次聚會。在這場聚會中，對佛堂以及活佛有了很多的交代。
虞本溫要海若從為什么迎接活佛，佛堂的意義和作用致辭。我們來看海若的致酒辭：“不管當今社會有什么心名堂，新花樣，新科技，而釋迦牟尼要讓我們眾生解決的問題一直還在。我們不能去寺廟里修行，打坐，念經(jīng)，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做禪修，去煩惱……是什么力量讓我們坐在一起？其實是我們過去業(yè)的緣故，也更是我們每個人有著想解決生活生命中的疑團的想法和力量才聚成的”
再從后面羿光說：你們認為有了經(jīng)濟實力就可以飛天，足上戴著這樣那樣的泥坨飛不了天。海若說：正是如此，才迎接活佛。
從以上兩點，我們可以看到西京十玉迎接活佛就是解決生活的疑團，就是為了去煩惱。就是為了飛天的自由。她們也因此抱團取暖。
虞本溫說：“如果延安是革命的圣地，茶莊就是我們走向新生活的圣地?！痹谟荼緶匮劾?，暫坐茶莊是她的活佛，海若是她的活佛。應該說：海若是其它姐妹的活佛。
伊娃在圣彼得堡受了傷，回到暫坐茶莊，伏在海若的肩頭，煩惱隨著眼淚流逝。
應麗后的一千萬收不回，找到海若傾述，海若想辦法幫助她解決。
夏自花的住院，老娘和兒子的安排，都是海若在操辦。
陸以可遇到問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海若。
還有小唐，辛起，司一男等。在她們眼里海若強大到無所不能。她是她們的活佛。有了煩惱，找海若，她似乎可以解決一切。
海若的真的就無堅不摧嗎？不！她的兒子，海童。那個拒絕長大的孩子，是她的軟肋，是她的痛。誰是她的活佛？市委秘書長？那個在她眼里無所不能的男人。兩層樓，一個電話。就可以便宜到極致，租給海若做茶莊。齊老板，那個與市長關系緊密的男人，腰纏萬貫的男人?？僧斒虚L被雙規(guī)時，他們都自身難保。羿光，那個她心里愛著，早已把他當成精神寄托的羿光，能成為她的活佛嗎？在夜深人靜，當小唐被紀委帶走，自己焦躁不安之時，她想到的是他。她拿起電話打給他?？僧旊娫挻蜻^去，羿光在復盤輸了的麻將，語氣輕描淡寫，海若想過去找他 他說還要準備與其余兩人再戰(zhàn)到天亮。海若多想和他說說話，可是…..
正如海若自己說：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電話
海若沒有可以靠靠的肩頭，她等待的活佛還在圣潔的西藏，吳老板在閉關，還不知道活佛究竟要多久才來。
然而還沒有等到活佛的到來，海若因為市長，秘書長，齊老板行賄受賄一案，牽連進去。她苦心經(jīng)營的暫坐茶莊在爆炸聲中灰飛煙滅。海若的活佛，西京十玉的活佛，都在這一聲中消逝了….
伊娃回圣彼得堡，應麗后與嚴念初因為一千萬高利貸問題而疏遠。西京十玉生離死別，各奔東西。
在這個世界，誰也不是誰的活佛.
作者其實在第六章就已經(jīng)埋下這個結局的伏筆。還記得二樓佛堂的壁畫嗎？出自西京大家王季之手。不過不過畫的是西夏王朝。羿光說：這個王朝雖然輝煌，但曇花一現(xiàn)。海若說：第一次見到這畫，就特有感覺。這個繪畫，就已經(jīng)暗示海若他們的這種飛天似生活也不過曇花一現(xiàn)。
海若她們在這個社會是無法飛天的，無法自由的。在第六章借羿光對活佛皈依的解說就含蓄告訴了我們
羿光說：“苦惱就是有了自我，有了分別，引起了不自在，不滿足，不完整…….你們這十一快玉，，是已經(jīng)足夠優(yōu)秀的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想到哪就到哪，想買啥就買啥。不開會，不受人管，身無羈絆，但在這個社會就真的自由了啦，精神獨立啦？你們升高了還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了嗎 ？地球沒有吸引力了嗎？還想要再升高本身就是欲望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腳上帶有那樣的泥坨，我才說你們飛不了天”
就連十玉心中最灑脫的羿光，當接到電話，要他第二天參加一個會議，會議上必須就被雙規(guī)的市長談談自己的看法。剛才還灑脫自如的他，耷拉下自己的腦袋。他不想去，但不能不去！誰是他的活佛？
羿光清醒知道，自己的痛苦來自于自己有所求，放不下。
我們有了煩惱總是求諸別人，求諸佛。殊不知，別人不是活佛，活佛也不是自己的活佛。煩惱的根源在自己，有了欲望，有了自我?；罘鹗蔷炔涣俗约旱?。
所以到小說最后，佛堂炸毀了?；罘饹]有到！
賈平凹想告訴我們，這世上沒有活佛。誰也無法解救自己，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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