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玉霞
天漸漸地暖了，這春的風(fēng)里頭有刀子的尖利，也有花朵的暖意。我是早春的草芽子，我是剛剛出窩的小野獸，我是天上掙脫了線飛著的風(fēng)箏。我什么都是，我什么又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小女孩，傻傻的，野野的。沒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也沒有什么我不想做的。天那么大，地那么廣。
鄰居家三奶奶的高粱稈子又在吹口哨呢。你聽——
“呼——嚓，呼——嚓······”這聲音啊，就像母親給每個小孩子把尿的噓噓聲，欲出不出的。我就站在我家院墻的墻根下，抬頭看看，三奶奶家的高粱稈子比手指頭還粗呢。
我興奮了，踮起腳尖，抬起胳膊，輕輕地攥住高粱稈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外抽。
就快抽出來啦。我要用高粱桿的最頂端那一節(jié)，做個風(fēng)車呢。那一節(jié)，我們叫它醬桿。醬桿的外皮叫做細(xì)敏。把細(xì)敏剝開，里頭就是咯噔瓤。做風(fēng)車就用到這咯噔瓤，也就是掰下來那么一小節(jié)，不到兩公分的樣子。我準(zhǔn)備做一個漂亮的風(fēng)車，然后把風(fēng)車插在這長長的高粱桿上。那樣，我的風(fēng)車車就會順著風(fēng)刷刷地響個不停了。
“新霞，你干啥呢？”
我的心陡的激靈了一下，三奶奶用卡子卡住頭發(fā)的腦袋出現(xiàn)在了墻頭上。
“三奶奶，我，我，我想做個風(fēng)車?！蔽彝掏掏峦碌兀桓铱慈棠痰难劬?。
“你這是偷，你知道么？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新霞啊，你要是用醬桿就跟三奶奶說，可別這樣子偷偷摸摸的。高粱桿拿走吧，大大方方地拿，三奶奶也不是啥小氣的人啊。”
我低了頭不說話。
三奶奶把高粱桿抽出來遞給我，我歡喜地接過來，高高興興地回家做我的風(fēng)車。
我拿來一張美麗的四四方方的紙，對角使勁折了兩下，然后，用剪刀在每個印痕上小心地從頂點(diǎn)剪了。再把裁好的一小段咯噔瓤放在方紙的中心。之后，我把四方紙的四個角粘在咯噔瓤上。風(fēng)車朝著一個方向，像一朵盛開的曼陀羅花。
通常，做好的風(fēng)車需要把漿糊晾干才好。我等不及晾干，就把風(fēng)車插在了高粱桿上，又把高粱桿插到院墻上。風(fēng)車就呼呼地轉(zhuǎn)起來啦。我的思緒也跟著這風(fēng)車呼呼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
也是這樣的春天，地里頭的草剛剛冒芽，藍(lán)藍(lán)的天很是高遠(yuǎn)，天還是冷的呢。幾只風(fēng)箏卻迫不及待地飛，帶著幽怨的模樣。忽的，有只就沒了，許是落了，許是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我羨慕的很，家里卻沒有做風(fēng)箏的竹子片，只有高粱桿。于是，我就用高粱桿做風(fēng)車。
我忙活了半天，做好了兩只風(fēng)車，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送給大林子的。那風(fēng)車也是用白紙糊的，漿糊也是還沒有干透呢。白色的風(fēng)車就像盛開的曼陀羅。我又在每個曼陀羅的花瓣上畫上點(diǎn)紅，就像火一樣，大林子見了一定會喜歡的。大林子的姑姑見了也一定會說：
“這么好看的風(fēng)箏？新霞，是你媽做給你的么？”
我也一定會糾正她：“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做的?！贝罅肿右惨欢〞冻鲂老擦w慕的神色。然后，我們倆就手拉手到地里頭放風(fēng)車去。
不到十分鐘，我就飛到了大林子的姑姑家。大林子的姑姑看都沒看我。大林子似乎也是一臉的心事。我把風(fēng)車遞給大林子，要她跟我出去玩。大林子看著她姑姑，她姑姑好半天才說：
“你去玩也好，就去咱村自留營那個路口玩，不許去別處啊?！ぁぁぁぁぁぁ?/span>
我們高興了，我教大林子用手往前一送一收地玩著風(fēng)車，并向自留營的方向走去。
自留營那里有楊樹林，楊樹正開著花，像長長的毛蟲子。我們踩著毛蟲子，風(fēng)車在我們的手里轉(zhuǎn)的刷刷響。我推送著風(fēng)車，還嫌不過癮。
“大林子，咱們?nèi)ゴ髩文沁吙纯窗??！?/span>
“別去了，那里有墳地，不好?！?/span>
自留營巴掌大的地方，我們倆像是拉磨的驢，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待我們轉(zhuǎn)到第十圈的時候，從村口的方向來了一個人。大林子看著我，說：
“我爸來了，我該走啦?！?/span>
然后，大林子拿著風(fēng)車，坐上了他爸爸的二八大杠自行車的后座上，走遠(yuǎn)了。
我手里拿著風(fēng)車，在自留營的那個小樹林子里，悵然若失地轉(zhuǎn)動著風(fēng)車，風(fēng)車上的紅著了火，燃了一會，就滅了。
大林子走了，回了老家，從那以后，大林子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大林子是我兒時的伙伴。她家是灤河南邊樂亭的，她媽媽死了，她爸爸就把她送到她姑姑家給養(yǎng)著。
大林子比我小一歲。干啥都是笨笨的。但我喜歡跟她一起玩，差不多是形影不離。也許，我只有從她的身上才能找到一種優(yōu)越感吧。
我們春天挖野菜，夏天抓青蛙，秋天撅甜桿或者找野葡萄，甜桿其實(shí)就是玉米桿，有的玉米桿會很甜。那個時候，玉米給收走了，剩下玉米桿，我們就找那種很甜的甜桿，像吃甘蔗一樣來吃，很甜的。冬天呢，我們就撿干棒。干棒其實(shí)就是風(fēng)從樹上刮下來的樹枝，是干的，用來燒火。冬天用干棒燒炕煮肉別提多帶勁了。
大林子就是笨笨的！
挖野菜的時候，我挎著大籃子，她挎著小籃子。我一會就挖一籃子，她呢，半天還不到籃子底呢。沒辦法，我就幫著她。
“這個水澆菜不能要。這個娘娘拳頭也不能要。啊呀，你這都是挖的啥啊，快別幫忙了，越幫越忙。”她皺著眉頭。
我好生地奇怪：“為啥啊？”
“我姑姑說了，給兔子挖野菜，只能挖苦麻子菜?！彼捳Z里都透著無奈。
哎，我無話了，苦麻子菜，不就是苦菜花么。那菜里頭盡是奶，挖的時候，奶蹭到手上，手指頭都是黑的。我看看大林子的手，手指頭是烏青的，像是拿過碳呢。
“你姑姑真是挑剔啊，我家也有兔子，啥也吃?！?/span>
她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了，怕她傷心。我聽人說，她姑姑待她不好，天天讓她刷鍋，洗碗，還要掃地，倒灶坑里頭的灰。我知道啥叫寄人籬下了。她也沒有媽媽，好可憐啊。
“大林子，你媽咋就沒了么？”我到底是忍不住，憋了半天，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我爺爺踢死的。”她很平靜地回答。
“你爺爺為啥踢你媽媽啊？”
大林子白了我一眼，“我哪里知道么，這些，我還是聽別人說的呢?！?/span>
是的，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問過大人，可是，他們誰也不說。他們只是乜斜著眼睛，鼻子里頭發(fā)出哼哼的響聲，像是豬在睡覺。然而，等我不問了，那些大人卻又大聲地講起大林子的母親來，像是講著很有意思的笑話。
“哈哈，大林子的娘，可有本事了。去趕集，拿著十塊錢，花錢買了東西了，回來就能變成二十！本事吧？”
“哈哈哈，本事呢?！?/span>
“不知道這大林子是不是也這個德性?！?/span>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呢?！?/span>
“不對，是老鼠閨女會偷錢！”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信，我不信大林子是個跟她母親一樣的人。有件事很能證明的。
那天，我跟大林子都背著書包上學(xué)。大林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被一個美麗的蝴蝶給絆住了。那只蝴蝶真漂亮啊，翅膀是碧綠的帶著黑斑點(diǎn)的大蝴蝶。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那么美麗的蝴蝶，我張著胳膊就追過去了?？墒牵易妨撕苓h(yuǎn)，累得氣喘吁吁也沒追上。
“新霞，你快來?！贝罅肿釉诤拔摇Ｎ铱匆娝p手捧著一個大大的紙包。
“啥東西?。俊?/span>
大林子把紙包打開啦。呀，里邊是一毛兩毛的紙鈔！天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這么多！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大林子，你發(fā)財(cái)啦？”
“是剛才在那個路邊撿的?！?/span>
“撿的就是你的了，也不是偷的，”我說道。
“老師說了，撿東西要交公的。”
我白了她一眼，“咱倆都不說，誰又知道??？”
大林子不說話了，她緊緊地攥著那個紙包，向?qū)W校跑去。
我看見大林子跑進(jìn)了辦公室，我攆都攆不上，虧的大林子那么瘦的腿，怎么跑得那么快呢？
后來，老師在課堂上表揚(yáng)了大林子，還專門在校會上獎給了大林子一支美麗的鋼筆。但我一直想，那么多的錢，老師們是怎么處理的呢？交公？公又是誰？我明明見到是劉校長裝兜里頭了啊。我記得劉校長背地里悄悄地說：“這錢，一定是學(xué)校附近賣冰糕那小子丟的?！焙髞?，我見到那個賣冰糕少年，還問他這事，真真的是那少年丟的。
我問他：“學(xué)校有沒有找過你??？”
“找啥啊，沒有，”他說道，“有人告訴我，大林子撿到交公了，我就找校長去要，說了半天，人家也沒給我?！?/span>
我心里疑惑起來，那么多的錢啊，到底哪里去了呢？
我心里頭一直裝著這事，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大林子呢，也失了往日的活潑，一天到晚不說話。
夏天來了，我們小孩子都愛夏天。夏天好玩啊，抓青蛙，摸仡佬，仡佬就是河蚌啊。拿菜刀把仡佬切碎了，鴨子可喜歡吃了，它們會連剁碎了的仡佬殼一起吃掉。娘說了，鴨子這樣吃仡佬，能下蛋，蛋皮硬邦邦的，不易碎呢。有時候，那鴨子等不及你喂它，伸著扁嘴就過來了。這個時候，你正切仡佬呢，一下子就切到鴨子的扁嘴巴了，那鴨子痛的仡佬也不吃啦，嘎嘎嘎地大叫。嚇得其他的鴨子拍著翅膀瞪著眼睛，一邊“嘎嘎嘎”大叫，一邊互相蹭著脖子。鴨子們之間也是有感情的啊。這是真的，我家就有一只鴨子是半只嘴巴！吃仡佬吃的！
那天，我跟大林子一伙小孩子去河邊逮青蛙。
一個影子劃了一條美麗的弧線，是青蛙！大林子也像只青蛙般蹦過去了。她雙手一捂：“逮住啦，逮住啦。”
“你逮住青蛙啦？”我問道。
大林子攤開手心，我一看就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快扔掉吧，那是老戒啊。”老戒其實(shí)就是癩蛤蟆。真逗，大林子怎么連青蛙跟癩蛤蟆都分不清呢。我一想到癩蛤蟆那滿身的疙瘩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啊喲，這個大林子真是笨啊。
“不捉青蛙啦，咱們玩沙包吧?！庇腥颂嶙h到。
“可是沙包呢？”
“我有！”大林子說道。
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沙包。我們大家都笑，這個沙包好丑啊，就跟燒糊了的卷子一樣。
“這是誰縫的??？好丑啊。哈哈哈?！?/span>
大林子不好意思了，輕聲說道：“是我家胖胖縫的?！迸峙质撬司思业睦祥|女，才四歲呢。我想，四歲的孩子能縫出這樣的一個沙包真是了不起呢。
我們玩起沙包來了。
第二天， 我把這事告訴小伙伴紅英。紅英很好奇這個四歲的胖胖縫制的沙包是什么樣子，就約了幾個小孩子非要我?guī)е齻冋掖罅肿涌纯床豢伞?/span>
我們找到大林子，說明來意，大林子說啥也不讓看。紅英就一下子板住大林子的胳膊，掏她的衣兜。沙包掏出來了。紅英怒氣沖沖：“哼，我就知道你在撒謊！四歲的胖胖怎么會縫制沙包？這是我前天剛剛縫制的，才玩了一會，就沒了。原來是你偷走啦?！?/span>
我們幾個小孩子都怒氣沖沖地看著大林子。空氣都凝固了。
“你是小偷，我們不跟小偷玩！”紅英說道。
“對，我們不跟小偷玩?！蔽覀兇蠹叶歼@樣說。
大林子流著眼淚低著頭走啦。
我不再跟大林子玩了，就跟紅英、大紅，軍子，二憨玩。軍子跟二憨是男孩子，大紅說，男女搭配，玩著帶勁！我們藏在一個高粱堆里頭。這是去年的高粱堆，在秋天，大人把高粱掐了頭，剩下的高粱稈子就被割回家，還綁成一捆一捆的，斜立在墻跟兒底下。這樣，在墻跟高粱桿之間就有個很寬敞的空隙。我們就鉆在那里頭，說悄悄話。有時候，會玩到很晚。但是，我卻一點(diǎn)都不愉快。
“新霞啊，你跟二憨可是絕配呢！哈哈哈，天造一對，地設(shè)一雙！”大紅說道。
“你胡說！”
大紅比我大，也不知道為個啥，大家都跟著她起哄。把二憨往我身上推。
“你們拜天地吧？我們做證人?！奔t英也笑著，一邊把我跟二憨擠到一塊去。
我發(fā)怒了，死命掙脫了，跑回家。我發(fā)誓，再也不跟他們玩了。
沒辦法，我又跟大林子好了。大林子雖然偷東西，但是不欺負(fù)我啊。
我家的牛給賣了，我爹說，那牛太厲害了。它又頂?shù)耍训斶^了籬笆墻。爹幾天下不了地。爹爹一氣之下，就把牛賣了。牛沒了，牛棚空著，那空蕩蕩的牛棚，總是讓人悵然若失。
有天，大林子找到我，遞給我一個大紙包。
哇，大紙包??！我把大紙包打開，我的眼睛亮了。又是好多錢啊，還有亮晶晶的硬幣呢！
“哪來的？哪來的??？”我問道。
大林子遞給我一個麻花，“別問了，你幫我把這些東西藏起來，想吃啥，我們就買。”我樂了，一邊大口地咬著麻花，一邊想著，這么多錢，藏在哪里呢？
有了。就藏在牛棚里頭吧。
我找來鐵鍬，在牛棚里挖了個坑，把那許多的錢埋了起來。
大林子走了，我一個人偷偷地又把坑掘開，看這里頭的錢。我好喜歡好喜歡啊。這么多硬幣，數(shù)也數(shù)不清呢。我就從里頭抓了一把硬幣，藏了起來。第二天，大林子又來了，我倆悄悄地拿了些，買了點(diǎn)零食。第三天，我又一個人掘開，偷偷地拿了個五毛錢的票子。傍晚的時候，大林子來了，挖開放錢的地方，說道：“怎么少了五毛？”我趕緊從兜里頭掏出來那五毛錢，說道：“我故意拿的，就想看看，你能不能知道?！贝罅肿硬徽f話，默默地拿了些錢，走了。
那個時候，我家好窮好窮的。我媽媽也知道了我倆的這個秘密，就跟我說。多拿點(diǎn)吧。反正大林子也不知道。再不要買什么零食了，買點(diǎn)作業(yè)本什么的有用的東西。于是，等下次大林子來的時候，我就央求她買些學(xué)習(xí)用具一類的了。大林子很聽話，在我的一再慫恿下，她買了個好看的轉(zhuǎn)筆刀送給我。那些錢，我們終于都花光了的時候，到底是出事了。
我正在上課，大林子的表哥過來找我了。
“大林子給過你一個轉(zhuǎn)筆刀？”他問道。
“是的。他給我的。”
“拿來?！彼f道。
我不敢吱聲了，很不情愿地把轉(zhuǎn)筆刀給他。
后來，大林子好幾天不上學(xué)。再后來，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我才知道，原來，她是偷了他舅舅的錢。他舅舅把這件事告到學(xué)校里，學(xué)校里頭研究決定，開除大林子。
大林子終究是走了，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我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十幾年。在大學(xué)的一個暑假，我終于見到了大林子。她來看望她姑姑了。她聽說我在家里頭，就來我家看我。我看到她比以前活潑多了，個子也高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一直垂到屁股后頭。
我們終究是有了距離了，寒暄幾句，就不知道說什么了。這個時候，鄰居家的傻兒子四清咿咿呀呀地哭開了。
“媽媽啊，媽媽啊，我的媽媽啊?！?/span>
大林子笑著，笑著?！斑@個傻子，這么多歲了，誰給他個媳婦子啊。”
我笑，“要不你過來給他當(dāng)媳婦吧？”
“呵呵呵呵呵呵，瞧你說的。”大林子摸著自己的大辮子，露出喜悅的模樣。
其實(shí)，大林子還是很好看的。我心里頭說。
大林子很快就走了，說是怕她姑姑找她。
那次匆匆的一別之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我上班，就再也沒有見過大林子。我母親說，大林子讓人騙了，嫁了一個很窮很窮的男人，男人天天打她。
但愿這些不是真的吧？我靜靜地打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那么愛掉眼淚的我，眼睛只是澀澀的，一滴淚都沒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