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楊樹。棗樹。杏樹。
我家院里的樹,都有靈性。淳樸的泥土滋養(yǎng)它,和暖的光輝照亮它,溫馨的院落庇護(hù)它。樹能仰頭唱響,也能靜默沉思。楊樹拔節(jié),青翠鉆天,油亮的葉子隨風(fēng)而歌;棗樹發(fā)芽,嶙峋的枝椏間,綴滿米粒般金黃誘人的小棗花;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樹杏花開,滿院透生機(jī),盎然明麗。
樹伸開青翠的手臂,奮力去夠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沒風(fēng)時,樹仿佛陷入沉思,思想的根扎得很深,深到土里。樹扎根的院子,是它熱戀的天堂,一院簡樸溫馨,恩情浩蕩。樹在院里深深扎根,青翠的枝葉盡情歡唱,自從落進(jìn)院子,就和院子融為一體,感受著滄桑更迭四季變化,體悟著日升日落冷暖蒼涼。
春陽映墻暖,細(xì)雨枝葉新,鳥雀枝間立,鳴聲濺清音。我和那些樹一起長。我就像那些環(huán)繞依戀院子的樹。
那些樹,沒啥兩樣,可是,又的確不一樣。
2.
最初可什么都沒有。沒有院,沒有房,沒有樹,沒有墻,空白得像晚秋的田野。
夜里,父母低聲言語,夾帶聲聲嘆息。大人的情緒,感染孩子。父母徹夜難眠,長吁短嘆,我屏息不敢作聲,只覺得長夜難捱!小叔結(jié)婚沒房住,我們得搬出去,缺東少西,家里沒攢一磚一瓦。睡在舊院的土炕上,我朦朦朧朧經(jīng)歷了一場關(guān)于蓋房的輾轉(zhuǎn)反側(cè)。
蓋房可不是鬧著玩兒。 父親披衣坐起,一個人靜靜地抽煙,煙霧纏繞著升起來,他把自己籠罩在夜的煙霧里,藍(lán)色煙霧飄忽不定悵然若失,那些煙霧飄啊飄,煙霧里到底裹著什么?
撤土比蓋一座房還難!開辟房基地,父親領(lǐng)幾人沒晌沒夜挖土,太陽定在頭頂,一動不動,不把人汗水榨干,誓不罷休。西溝沿,地勢越往西越高,高就得往低撤,毫厘不爽,高出可不行,白虎壓青龍,父親覺著不厚道。父親說,撤土比蓋一座房還難!
話里透著艱辛,但父親臉上掛著笑,眼神放射興奮的光芒。笑讓所有困苦渺小。 父親找人幫忙起石頭,那些山坡上荊條下的石頭,拗不過撬棍,只得乖乖地聽話。套車往回拉,父親是趕車好手,村人望塵莫及。鞭子一揚(yáng),車閘一打,連倚帶抗,左讓右拐,一路顛跑,裝滿山石的騾馬車,順著坑坑洼洼的山坡路吱吱扭扭跌跌撞撞奔下來。
收工吃飯,母親小心端上菜飯,滿含歉意自語著沒啥吃的,一面把感激的話灑落一地。母親說出的話很好聽,和桌上的菜香彌漫在一起,父親就端起酒盅示意。我站在地上靠近炕沿邊,鄉(xiāng)鄰盤腿打坐,一仰脖把酒喝下,側(cè)臉提聲對準(zhǔn)炕沿下:給你蓋房呢!
火熱的太陽下,脫坯場面最忙亂最熱鬧,最壯觀最火爆。
房場西側(cè)空地,眾鄉(xiāng)鄰拉開架勢:挑水的你來我往趕趟兒;鍘草的運(yùn)來黍秸掄開鍘刀;和泥的穿上水靴舉起鎬,洇好的泥土扔上禳秸猛力砸;脫坯的甩了上衣勒緊腰,坯模子一提一放,瞬間一塊泥坯完成,抻出模子扔在盆里一涮的空兒,急急地催道:快快快!推泥的應(yīng)聲而到;愿意的時候,我夾在中間,不吃閑飯,專給幾個師傅盆里舀水。泥坯一行行,規(guī)規(guī)矩矩曬太陽。流水作業(yè),一個節(jié)奏,稍一分神,招來笑罵。歇時大家歇,抽抽煙,跺跺腳,說說話,一截勞累,裹在東長里短中分散。
房場內(nèi)空地,生火備飯。一大鍋黃豆湯久久沸著,蔥姜豆混合的香味兒,從鍋面氤氳開,向四圍向空際彌漫。五奶奶黑網(wǎng)子網(wǎng)住頭發(fā),顧不上往日一樣的捯飭,胸前圍裙拉下,一把木勺攪天地,鏊子頂端做文章。身下,看住火苗慢添柴,臺上,神情悠然定主張。五奶奶木勺拿得穩(wěn),手腕轉(zhuǎn)得勻,舞著花樣,變著魔術(shù),一張大煎餅攤好揭下,小木鏟除去鏊子面上碎屑,一勺面稀,從頭再來,看得人嘖嘴瞪眼,喜得她笑逐顏開。
房場上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我疑心暴風(fēng)雨將來,那些人全力忙自家活計。一村和氣,淳樸厚道,不計得失,幫力幫物,這些誠心善意靠得住的鄉(xiāng)親,是父親敢于蓋房的真正資本啊!
真正蓋房那天,一副門框平地豎起,一個爆竹興奮點燃,藍(lán)天中光亮一閃,一村脆響。四間土坯房和貧窮歲月站在了一起。
冬天,我們一家就搬到西溝沿。
3.
院里空蕩蕩的,沒有墻,沒有樹。
天一黑,急著往屋鉆, 三面無人,屋外空曠,星星在遠(yuǎn)天眨著眼,天地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邊。
窗格空著,窗子釘著塑料。父親安慰一家人說,不透風(fēng)了,冬天就不冷了。父親說不冷的理由很充足:新房,墻面干透了;住中間,東西都有隔屋;北墻,有土坎擋著。父親說冬天不會冷,就不冷。
冷風(fēng)早已從北墻滲入,凍得墻體透骨寒涼,墻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在燈光下,像寒夜的星星,熒熒爍爍。夜里,雞突然驚恐不安,不是自然撲楞翅膀,是受到驚嚇,呱呱呱變了聲調(diào)怪叫。怪加過后,夜依然寂靜無聲,一家人也沒在意。
清早,母親第一個起身,照例走到土臺上,揭開扣雞的簍子,雞們抖抖翅膀,散亂在空地覓食。母親不動聲色回屋,對著一家人疑惑地說,怎么少了只雞?怎么?少了只雞?父親接住母親的話。明明嚴(yán)嚴(yán)實實扣著,母親搓搓手說。母親站在地中央,被窩里大眼瞪小眼,疑惑不安,又極力顯示平靜。
一天后半夜,雞突然又叫,變了聲的呱呱呱怪叫,撕裂沉寂,瞬間讓夜驚恐不安。叫聲里,姐猛然起身,一把揭開塑料,踢開窗子,一個箭步跳出去。一只雞邊叫邊圍住簍子打轉(zhuǎn),而后拖著怪叫往外跑,一只黃鼠狼,咬住雞的勃頸,把身子藏在雞的翅膀下,用長長的尾巴驅(qū)趕,聽到動靜,松開口跳到一旁,面朝南伏下,半晌旁若無人調(diào)轉(zhuǎn)身,向人示威,不甘失敗貪婪注視嚇得半死的雞。姐斷喝一聲:還敢來!黃鼠狼一溜煙逃進(jìn)黑暗。
姐姐回屋述說,我毛骨悚然。母親給姐向上提著被子掩被腳。我冷靜下來,打心眼佩服,什么時候,也敢想像姐一樣。一家人說著話,外面就朦朦朧朧放亮了。我姐的舉動,讓父親母親覺得孩子機(jī)靈有膽量,但同時,又深感難為了我姐,對不住孩子。院子不像院子,太空落太開敞了,哪有安全感?
母親說,得有院墻,父親說,得有。
母親還說,得栽些樹,像個人家。父親就說,得栽。
4.
春天終于到了,窗上冰花,經(jīng)陽光一暖,窗格子水樣透明,外面世界映進(jìn)窗,豁然開朗。
陽光太神奇了,冰封的院子解凍,院里的土松軟,春風(fēng)略帶寒意,寒中向暖。在春天的陽光里,父親在房后和房東側(cè)挖下許多樹坑,不淺不深,間隔均勻。生產(chǎn)隊栽樹時,父親要來一捆樹苗。我和父親一起栽樹,父親說這是大葉楊,身子皮實,挺直,不嬌氣,能長得快。我豎起一棵挺直的白楊,仔細(xì)打量,覺得父親說的好像不是樹,可父親面對的又明明是樹。
我和父親把每個樹坑澆滿水,待到水滲入,我扶住樹苗,父親鏟土填埋。填土?xí)r,用鍬拍碎土塊,揀出里面草木碎石,小心地把邊緣踩實。
楊樹栽進(jìn)院中,強(qiáng)勁的春風(fēng)吹打它,樹苗搖來搖去,可是春風(fēng)一吹,枝干竟發(fā)芽了。夜的黑暗和冷寂,也沒能使它怎樣,清晨一看,有的嫩芽已變成小葉兒。樹的生長帶給我一種從沒有過的沖動,于是每天清晨,讓母親早早叫醒我,把自己放進(jìn)院中,興奮地走近一排小樹。春風(fēng)不住地吹,葉芽不停地長,滿眼的新翠,染綠了院子。終于,綠色引來了飛鳥,鳥在樹間飛落,鳴聲灑滿院子,清脆的鳥鳴,流水一樣婉轉(zhuǎn)動聽。
皮實,挺直,不嬌氣,能長得快!看著漸長漸綠,綠成院中的一行,我的內(nèi)心升起無限的向往。樹把生機(jī)給了院子,把歡樂給了我,我懵懂覺出樹里還有種我說不出的東西。爽直的白楊,不停地向上,向上,上方以上,藍(lán)色天空,鳥在飛、、、、
雨季到來前,父親找人幫忙打墻。卸下門板當(dāng)夾板,中間填土夯實,拆下夾板后,兩側(cè)墻面,撒上灶膛里掏出的草木灰,用呱噠板一板接一板拍結(jié)實。院墻一截一截加高延長。
5 .
棗樹是無意間栽活的。
我和二姐把連著老根的嫩芽子搬回來,在墻下,挖個坑就埋了。棗樹奇跡般活了,一長長了幾十年,現(xiàn)在還在,早已高過墻,枝干堅實皴裂,人能爬上去。
二姐是秋后來我家的,棗樹來的比二姐晚。
二姐家的棗樹放倒后,新芽叢生,有的爬出很遠(yuǎn)鉆出來。二姐家已經(jīng)沒人了,鉆出地面鮮嫩的棗枝,孤單地注視著空空的院子,讓人憐愛看著難過。我和二姐在童年的玩鬧中把一叢新棗枝挖出,新枝與老根相連,挖不完,只好用刀把粗壯的老根砍斷。我們的舉動,大人完全不知道,二姐家的棗樹就在我家活了。
二姐平時也往我家鉆,但二姐真正來我家是秋后。
那年秋天,三十六歲的二叔病逝,父親沒了二弟我沒了二叔二姐沒了爸。那是我頭一次經(jīng)歷親人離世,沒了往日的言笑,沒了蹦跳的身影,二姐家一下凄凄慘慘。二叔的樣子總在我眼前,二叔是生產(chǎn)隊會計,父親常說,趕明兒念書,趕上你二叔就行,算盤撥得啪啪響,準(zhǔn)得絕不第二遍,過年寫對聯(lián),門口擠不進(jìn)、、、、我流著淚想二叔。
啞巴二嬸,讓二叔許多話講不明。二嬸走那天拉上二姐,二姐哭鬧著死活不肯去,投進(jìn)母親懷里,母親流著淚一把把二姐攬進(jìn)懷,可憐的閨女??!從此一生就沒松開。二姐和我同年生,那年不到八歲。
母親背地沒少訓(xùn)我們,好好和你二姐玩兒,不許和她打架,不許爭吃爭穿。過年過節(jié),母親怕二姐傷懷,偏向她勝過我們,我們也似乎懂事,那年月,孩子多,能分出一口飯食,吃飽穿暖,是多么難的事?。?/p>
我知道,二姐從前就是屬于這個院子的。
6.
老房向南,土坎上面,杏枝俏立,抬眼相望。當(dāng)杏子頂著杏花結(jié)出,站在樹下仰起頭,用力跳著摘青杏,大人不多在意,大不了房下飄來一聲:熟了再吃!搬出老院后,父親管得嚴(yán),不許孩子們再回去偷摘青杏,吃青杏成了春夏做不醒的夢。青杏一季,眼盯著別的孩子嘴里嚼得脆生生,直饞得澀澀口水嘴角流成河。
“不能老讓孩子們空眼熱?!蹦赣H說。
父親就從山上刨下一棵杏樹,根上帶著新鮮泥土,包裹嚴(yán)實,小心翼翼運(yùn)回家。我從鄉(xiāng)村小學(xué)校歸來,院子?xùn)|南角,一棵杏樹立在院中,母親正給杏樹認(rèn)真澆水,父親輕輕扶住枝干,一只腳前后踩實樹下細(xì)土。不知是大人日夜虔誠感化,還是杏樹對我家情有獨鐘,沒過幾天,杏花就開了。杏花一開,映得滿院明亮,引得一家人屋里屋外愣愣地望,院中忙做別的事余光竟不舍。杏樹愛我家,我們也愛它。杏花開,真好看,一家人都忍不住贊嘆。
杏樹,落地生根,神形安然,在我家院子落戶安家,簡樸的院子再添生機(jī)。昨日凝眉憔悴去,今又杏花當(dāng)頭來。每年春風(fēng)跑進(jìn)庭院,杏花最早睜開眼,嬌羞含笑,引來燕子在院中上下翩然。杏樹給一家?guī)砹梭@喜,杏花紅撲上我的臉,春暉下,繞著庭院,家是多么富足,又是多么祥和啊!我家終于什么都有了。
冰雪消融,暖氣回升,又一個春風(fēng)浩蕩的日子來了,送走白雪,滿樹杏花盛開,粉紅嬌艷,引來無數(shù)蜜蜂,花開間,綠杏掛滿枝頭,葉片緩緩展開,轉(zhuǎn)眼,烈日炎炎,樹葉展開綠蔭。
母親靜坐檐下欣賞,母親說,你看杏葉,綠得深厚又透亮,文靜雅致,靜如菩提,多好啊。我說,杏樹還寓意興旺發(fā)達(dá)呢,我說,您聽說過“紅杏枝頭春意鬧”嗎?我說,您聽說過 “屋頭初日杏花繁”嗎?
母親望著個頭漸高的我,就笑了。
7.
楊樹,棗樹,杏樹,青翠在我童年的生命里。
從前,走過人家,伸長脖子用力望。庭院深深,院墻四合,屋舍儼然,雪紙明窗,綠樹濃蔭,一院清涼。我戀在門口,不肯挪步。父親拽著我,父親說,我們也會有。
我們也有了。
那些樹,長在院子里,裝點著庭院,更長在我的心上,點綴我的生命。我仰望那些樹時,歲月就像閃亮的葉子一樣充滿生機(jī),內(nèi)心就像滿樹鳥鳴一樣清脆鮮亮。我仰望那些樹時,挺拔的白楊讓我內(nèi)心升起無比快樂和無限向往,米粒般的棗花牽動我涌起不落的憂傷,一院嬌美的杏花紅帶給我生命的詩意和驚喜。我仰望那些樹時,青翠在我生命里的,已不只是樹本身,那些能使我長高的一切,自然景觀,鄉(xiāng)村風(fēng)貌,人生物態(tài),風(fēng)土人情,在我意念里全都變成樹,滿眼翠綠的葉子,風(fēng)中嘩嘩作響。
童年開成一朵花,花開艷麗,最初的快樂,最初的憂傷,最初的驚喜,沒什么力量能使它凋零。童年貯藏成珍寶,越久越奪目,沒誰能奪走,念時一回頭,過往的時光就蔥蔥發(fā)芽蓊蓊郁郁。法國著名作家巴爾扎克說得對,“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階段,那時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顆果子,是一片懵懵懂懂的聰明,一種永遠(yuǎn)不息的活動,一股強(qiáng)烈的欲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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