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童年
一
大人們上工去了,我常常一個人被鎖在家里。
每當(dāng)上工的鈴聲鐺鐺地響起,我的心就不由地起一陣慌亂。這時候,大人們連忙拿了農(nóng)具上田勞動去了。留給我的總是無邊心酸的寂寞?,F(xiàn)在,每每想起我的童年,不禁驚詫于那幼小的生命競何以承載那么多難耐的寂寞!
“娘呵!姐姐呵!好姐姐,叫(讓)我跟您去吧!”
“不行,外邊不是溝就是河,掉下去淹死了就見不著娘啦,乖呵!”
“小光聽話不下河,我站在田梗上看著您就行?!?/span>
“領(lǐng)導(dǎo)不愿意,外邊還有逮小孩子的,娘一眼看不見,人家把你逮走怎么辦,聽話,在家呵?!?/span>
“那人家在家逮我咋辦?”
“門在外邊鎖著來,你搬個板凳站在上面把門插上。有生人敲門,你就說:俺娘一會兒就回來。”
我知道央求不過,但每到上工的時候我總是可憐巴巴、淚光閃閃地有些固執(zhí)地央求。我不知道母親心里是否難受過、辛酸過,但我分明記得她轉(zhuǎn)身低頭擦眼的身影。似乎有雙無情的手把母子撕開。我把門縫拉得大大的,眼巴巴地看著家人離去的背影,無奈和委曲的淚水伴著哽咽而噴發(fā)。
然而我是聽話的。家人走后,我搬來凳子,對好門縫,小心翼翼地把門插好。心里一閃一閃地難過。用袖子抹去眼中的淚花,對著空蕩蕩的院子抽抽噎噎地自言自語:
“小棗——,小棗——,我跟你玩……”。
我趴在棗樹上,不聽話的眼淚從心底涌出,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不知什么時候,我止住了眼淚,倚著棗樹對梧桐樹說起話來。
“梧—桐—,梧—桐—,喇叭花——
掉下一朵給我吧!
梧—桐—,梧—桐—,喇叭花——
掉下一朵給我吧!
……………..
……………..”。
??!童年,這寂寞無奈的童年!這困惑而又茫然的童年??!
我依稀記得坐在門前,雙手托腮,仰望天空的情景。以這樣的姿式靜靜地長久地仰望著。
天是那么藍,那么高,那么遠,又那么純凈;云像棉花,是那樣地白,白得那樣地晶瑩。
我不知道那蔚藍的深處有什么,不知道是誰把潔白的棉花放上天空的,不知道白棉為什么飄在天上不會掉下來。這美好的天空、白云、碧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為我而設(shè)嗎?那為什么還要給我設(shè)下寂寞的痛苦?我真搞不懂是誰為我來到這個世界設(shè)就了這一切,然而我堅信我周圍的萬事萬物都是為我而設(shè)。這樣的信念伴隨著我度過童年、少年、一直到我的青年。
我依然記得融融的春日里養(yǎng)小雞的情景。上工前,大人早已把小米泡好,囑咐好喂幾次。我是一個非常守責(zé)的小孩,會坐在雞欄邊寸步不離。
“小雞被老貓咬死咋辦呢?”
“小雞被黃鼠狼叨走咋辦呢?”
這樣的念頭似乎在心里生了根。
小雞也給了我許多快樂。因為小雞不像樹,它們會說話。雖然聽不懂,卻完全明白它們的意思。餓的時候,它們的叫聲是“娘——娘——”,不餓玩耍的時候就只叫自己的名字:“雞雞雞——雞雞雞——”。它們像一團團小絨球,白的、粉黃的、麗花的……已記不清有多少顏色了。小眼睛機敏而烏亮,一有響動就飛快地跑到我跟前,擠在一齊。這時候我就會安慰它們。
“小寶寶,別害怕……”。
我不記得最早的玩具是什么,有一面碗口大的小鏜鑼是記憶里最早的玩具吧,因為它一直被保存到80年代,后來送給了親戚家的小孩。別的大概就只有吃剩的杏核、還有用鞭子趕著轉(zhuǎn)的陀螺。彈弓,洋火槍,叨籽(撣著玩的小玻璃球),紙磕(紙折成的方形玩具,一只放在地上,另一人用自己的一只向地上對方的紙磕砸去,咂翻為嬴)這些到了八九歲以后才開始會制作,也才開始玩。
吃的零食是沒有的。要說有,大概就是偶爾得到的不多的樹果子吧。我記得有一次,我二姐在鄰居家里起積肥時,摘過那家的杏子,跑回家從門縫里給我?guī)讉€。我高興極了,含在口里漱,不舍得咬。
二
我六歲之前,是非常潺弱的,瘦骨嶙峋,經(jīng)常生病。小時候,一直是寄生蟲病纏身,服一種寶塔形的乳黃色的腸蟲清。另一個跟我最長的病就是貧血,臉色青黃,記不清打了多少盒紅茴針了,只記得我把盛針劑的扁扁的硬紙盒當(dāng)玩具。藥盒在窗臺上碼了很高的幾摞。得過中耳炎,耳朵成天鏜鏜地響,象敲鑼,向外流黃白的濃。還得過急性黃膽肝炎和扁桃體炎。做過扁桃體摘除手術(shù)。第一次坐火車的感受就是到徐州做扁桃體摘除手術(shù)有過的。
在病中的日子里,我依然被獨自鎖在家中,躺在床上,寂寞無聊。
土墻草頂?shù)奈葑樱词乖诎滋?,也暗得像晚上。只有門縫和窗子透出一些光明來。當(dāng)然,木格子的窗子是一大片最亮的光明。我的眼睛盯著這個簡陋的木窗,企盼著從那兒飛過一只蝴蝶,或是一只蜻蜓、一只小鳥、那怕是一片慢慢飄落的樹葉也好。然而沒有。有的只是東屋北山的土墻。土墻是用麥糠摻了壓扁的碎麥秸,和成泥抹平的。經(jīng)了不知多少年代的風(fēng)雨,里面的麥糠和麥梗便灰白地顯露出來。對蝴蝶、蜻蜓的企盼到了失望的時候,眼睛自然地聚到窗外這面墻上了。不知怎地,從那些顯露在墻表的麥草上,我竟然看出一幅畫來——一張笑吟吟的老人的面孔。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樣地清晰,象極了。我怔怔地望著他,心中騰起一片欣喜。他笑吟吟地、半張開的嘴巴似乎要與我說些什么?!澳阍趺礃影?,你很寂寞是嗎?”然而他什么也沒說,我心里卻得到了很大的撫慰。
我躺在床上,編造出許許多多的故事來。故事里的人和事大約只有他和我知道。故事的內(nèi)容是斷然想不起來了。
我有時候在想,他是否是我已死去多年的祖先,或是在暝暝之中護佑我的諸佛、菩薩,感應(yīng)到了我的病痛和寂寞,穿越時空,帶著對細小心靈的安慰示現(xiàn)在這塊光明的墻上呢?他伴我度過了數(shù)不清的日子。他成為一個四五歲小孩最親近的人。他知道我的喜憂哀樂,與我心靈相通,在我苦悶寂寞的時候與我說話。然而,別人是聽不見的,是不知道的。
三
農(nóng)家有閑的日子,大人也會帶孩子出去玩。
所謂農(nóng)家有閑的日子是指集體沒有農(nóng)活的時候。這樣的時候是很少的。即便是這樣的日子,家人也是閑不往的,總得侍弄自己家的那幾分留田。小孩便會在自家的地頭田邊玩耍。我們小時候不小心弄臟了衣服,是要挨打的。弄不好腦門上會落下母親手骨節(jié)的敲打。
有一次,我和幾個小孩在喂牛的石槽里玩。小伙伴一推,我磕在了石槽的棱上??牡袅艘豢醚?,嘴唇腫得老厚,滿口是血。我哭著找媽媽。我母親可能是干活累壞了,不但沒有撫慰,反而照后腦勺上就是幾巴掌。
“叫你嚎,叫你不小心!越是忙越是累,你是越出事!”
小時候不理解,常常想:“我咋攤上一個這樣的娘哎!”然而,爹娘是不可以選擇的。那份酸澀只有自己硬往肚里吞。
走親戚是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了。
我母親去我姥娘家或是去我姨娘家,我總是千方百計地跟著去。小孩子走得慢,又不扛累,母親想省時間就得背著我走,所以,多數(shù)是不讓去的。我就偷偷地跟在后面遙遙地跟著。姐姐發(fā)現(xiàn)后攔我,我哭著罵著跑得更快。我追著母親走出幾里路的時候,我母親沒辦法,就會停下來等著我。
我母親無論干活還是走路都是麻利人。我怕跟不上她,總是緊緊地拽住她褂襟的不角,那一角總是被我拽得老長,并有很多的褶子。免不得我母親罵幾句。
愛走親戚,并不單是圖幾口好吃的。圖的是姥娘、姨娘心肝寶貝般的疼愛。圖的是在家享受不到的那份撫慰。圖的是那和表姐表弟自由自在地玩耍。
童年啊!是一枚酸澀的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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