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國文人》一書選擇了從戰(zhàn)國時代以來18位大文人的生命歷程和文學功績，包括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蘇東坡、王安石、陸游等，評點他們的文化創(chuàng)造帶給中華民族的貢獻和缺失。作者試圖通過梳理這些文人生命歷程，借以傳達中華文化精神和民族情感的積淀過程。
本文選自其中一章，表現(xiàn)南宋大詩人陸游的文人風骨。
“臣子恨，何時滅？”
陸游生在動蕩的年代。他出生不久就遇到“靖康之變”。
靖康元年北宋被北方女真氏族金國打敗，宋徽宗、宋欽宗兩位皇帝被俘并被帶到汴梁，金人在汴梁立了一個傀儡皇帝張邦昌。
統(tǒng)治集團的糜爛，葬送了大好河山。
幼年時代的陸游就不得不隨著父親陸宰和家人逃難，飽嘗流離失所的痛苦，對金國的仇恨之火也在他幼小的心頭燃起。
靖康二年五月，康王趙構(gòu)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宣布繼皇位，是為宋高宗，改元建炎。即位不久，一路南逃。
幾年后，南宋小朝廷在臨安站穩(wěn)了腳跟。變杭州為臨安，改元紹興。
陸宰撤回到山陰。陸宰的朋友，幾乎都是朝廷的恢復派，主戰(zhàn)派一定要收復北方領(lǐng)土，打回汴京去?？墒撬胃咦谑莻€投降派，他有個秘密心思，一旦打回汴京，他這龍椅多半就坐不成了，為了保住皇位他可以不顧國仇家恨和奸細秦檜聯(lián)手向金國屈辱稱臣。
陸游小小年紀，耳邊常聽到父親與賓客的激憤言辭。他那顆稚嫩的心，烙下風起云涌的抗金戰(zhàn)爭的畫面。
當時淪陷區(qū)抵抗侵略者的義軍此起彼伏，動不動就幾萬、幾十萬。南宋將帥如張浚、劉琦、吳王介、岳飛、韓世忠等已經(jīng)摸透了敵人的戰(zhàn)術(shù)，屢戰(zhàn)屢勝。宋軍大規(guī)模反攻收復失地。
陸游正是聽著岳飛、宗澤、韓世忠的傳奇故事長大的。
陸游的父親陸宰是當時的知名學者兼詩人，藏書之豐，聞于士林。
陸游的童年，彌漫著書香。 《宋史》說，陸游“年十二，能詩文?！?br>
陸游孩提時代還學過劍術(shù), 文武集于一身，就像他祟拜的岳飛。 床頭案前，除了詩書還有兵書。讀書到深夜，睡一覺又聞雞起舞。
陸游17歲這一年（1142年），發(fā)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銘心的事：岳飛被皇帝的毒酒賜死，岳云、張憲被斬首于市。
精忠報國的臣子，百戰(zhàn)百勝的將軍，死在宋高宗手上。
岳家軍打過了淮河，長驅(qū)直入，打到朱仙鎮(zhèn)，破了金兀術(shù)的核心戰(zhàn)法“鐵浮圖”、“拐子馬”，對汴京形成了戰(zhàn)略包圍。待援軍一到，收復京師如囊中取物。中原的義軍群起響應，“還我河山”的吼聲響徹大地。然而南宋小朝廷在臨安撥他的小算盤，竟然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出十二道金牌，命令岳飛收兵。岳家軍黯然南撤，中原百姓哭成一片。岳飛于中軍帳含淚書寫諸葛亮的《后出師表》：“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
臨安發(fā)生的曠世悲劇，當天就傳到山陰。陸游聞噩耗，眼晴都直了，說不出話，哭不出聲。他茶飯不思，半夜徘徊中庭，憤怒而又困惑。
晨光曦微，殘燈向曉，陸游和淚書寫岳飛的《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重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陸游之所以受人敬重，討人喜歡，只因兩個字：重情。而重情的前提是活得認真，凡事投入。情，決不是隨便什么人想重就重的。
唐琬是陸游的舅舅的女兒，她與陸游，猶如林黛玉之于賈寶玉。唐琬生得嬌美，有點弱柳扶風的韻味，卻有白里透紅的健康膚色。陸游的書法清瘦飄逸，字如其人。唐琬頗能欣賞。她善琴，能詩，會下圍棋，具備貴族少女的修養(yǎng)。陸游詩劍雙絕，唐琬佩服得五體投地。
陸游是愛上了，唐琬也愛上了。
陸游娶唐琬，婚姻幸福。
然而陸游的母親出來搗亂了，對唐琬沒個好臉色。愛情因受阻而愈演愈烈，陸母強行拆散鴛鴦，婚姻在最幸福的時刻中斷。陸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趙士誠。
于是有了驚心動魄的沈園邂逅。
時隔多久不詳，當在兩年以上吧。唐琬正努力適應第二個丈夫，卻與陸游在風景優(yōu)美的沈園不期而遇，彼此默默相望，目光怎么也挪不開。趙士誠主動向陸游打招呼，置酒款待。兩個男人躬身施禮。瘦了一圈的唐琬俏立在風中，杏眼明亮。偏偏是春天，偏偏在沈園。愛情悲劇的各式經(jīng)典情態(tài)應有盡有。陸游終于撐不住，情如井噴。當場揮毫，在沈園內(nèi)的一堵墻壁上傷心懷抱釀成絕唱寫下《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蛟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岳飛殤國，陸游傷情。回腸蕩氣如出一轍。
陸游的文字太凝練，太具有穿透力。唐琬被擊傷了。她和了一首《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瞞著老公，咽淚裝歡。趙士誠卻很有紳士風度，陸游留在沈園的墨跡他一直保留著。墨跡在，情愛熊熊燃燒，唐琬看一回傷一回，終于——凋謝了鮮花，葬送了紅顏。
唐琬死，不過二十幾歲。
陸游的《釵頭鳳》“殺”死了唐琬么？
這話雖不中聽，卻有幾分真實。
過了五十多年，陸游還在為唐琬傷心。一再寫詩，字字動人。他不敢走近唐琬墓，只在遠處徘徊。心中是否有一點內(nèi)疚呢？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陸游一生力主北伐抗金，詩人夢想著成為一名戰(zhàn)士，光榮戰(zhàn)死沙場。
紹興三十一年（1159年），金主完顏亮率兵60萬，號稱百萬，進攻川陜和荊襄、淮南。遭到川陜吳■、荊襄劉■兩位名將痛擊。劉■軍大勝金兵，各路義軍趁機反擊侵略者，一度收復西京洛陽。消息傳到臨安，朝野共慶。陸游在狂喜中寫詩：
白發(fā)將軍亦壯哉，
西京昨夜捷書來。
胡兒敢作千年計，
天意寧知一日回。
陸游調(diào)到樞密院任編修官，等于進國防部做秘書。他緊張關(guān)注戰(zhàn)事。各式戰(zhàn)報雪片般飛進樞密院。
這個節(jié)骨眼上，劉■和完顏亮兩主帥卻幾乎同時身亡。
宋高宗擔憂軍權(quán)旁落。任命自己的親信投降派楊存中出任江淮宣撫使，排斥了人望甚高，幾十年的老主戰(zhàn)派張浚。
百官嘩然，陸游憤然上札子，奔走呼號。雖然皇帝的詔令最后讓四個宰相下面的給事中駁回了，但也讓完顏雍贏得了喘息之機，南宋的大好戰(zhàn)機稍縱即逝?；謴统膳萦?。
陸游仰天長嘆，幾日茶飯不思。
“夜闌聞疾雨，起坐涕交流?！?br>
他在夢中回到岳飛大破金兵的紹興十年，奮勇殺敵，血染畫戟。他和岳飛共飲，同唱《滿江紅》……
夢醒一切皆空。倏忽起坐，眼淚噗噗如疾雨。
陸游的記夢詩多達百首。愛國之情懷，豈是唱高調(diào)。
12世紀的60年代初，對皇帝，對陸游，又是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57歲的宋高宗不得不讓位給養(yǎng)子，是為宋孝宗。
孝宗改元隆興。起用張浚為右丞相兼大都督，統(tǒng)帥軍隊。
于是有了隆興元年（1163）年的
張浚北伐，卻因為兩員大將在前線不和打得很別扭，先小勝后大敗，張浚上表，請求朝廷責罰。孝宗仍然讓他掌兵權(quán)。
此間陸游升為通判鎮(zhèn)江軍事州。鎮(zhèn)江是大州，是戰(zhàn)略要地。
隆興二年三月初，張浚巡視江淮的軍事布防，樓船戰(zhàn)艦威武。這是主戰(zhàn)的信號，天下聞而壯之。陸游“無日不相從”，張浚也對他“顧遇甚厚”。
然而……
隆興二年，太上皇主持對金議和，先行罷免“鷹派”的領(lǐng)軍人物。張浚下臺，“隆興和議”出臺，老一套的割地陪款，并且額外加上一條：宋帝對金主稱侄。
八月，一代抗金名將張浚，迎著蕭瑟秋風踉蹌回老家，死在途中。
陸游悲憤地寫道：
張公遂如此，
海內(nèi)共悲辛。
逆虜猶遺種，
皇天奪老臣。
過了22年，年屆花甲的陸游憤怒未消，《書憤》云：
早歲哪知世事艱，
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渡，
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
但這事還沒完。兩年后陸游在南昌通判的任上因“力說張浚用兵”遭彈劾。和主戰(zhàn)派一致遷都建康的主張也成罪名。
于是撤職。官帽丟了。而一般的處分是貶官。哪怕流放，官身還在。
報國無門。仕途無望。四十出頭的陸游，只身、匹馬、孤劍，從江西南昌打道回浙東的山陰。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首《詠梅》詞，不妨視為陸游自己的寫照。
后來，陸游又有了一次抗擊金兵的機會，那是在他丟官五年之后，陸游入王炎幕府，做了高級參謀。
殺敵的機會來了。斗志改變詩風。
王炎擅長軍事，精心布置了這次西線大戰(zhàn)，專等孝宗皇帝下決心。王炎幕府中的五六個高級參謀，陸游是其中之一。他隨侍王炎左右，屢向王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jīng)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br>
陸游的崗位是在大帥府，不大可能披掛上陣。不過他勤練武藝，尤其練戟、戈、騎馬射箭。
箭法長進迅速，有力道能拉硬弓，有準頭，百步之外曾穿楊。他目力好，對射箭有幫助。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br>
“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
幾十萬集結(jié)在關(guān)中的宋軍虎視已久，金兵非常緊張。大散關(guān)戰(zhàn)役，可望改寫歷史：宋軍收復北方，將改變歷史的走向。
然而王炎突然被朝廷調(diào)走了，幕府星散。他升官了，主持樞密院，相當于國防部長?？伤睦锴宄瑯忻苁沟奈恢?，不過是為他安排退休的一個體面的中轉(zhuǎn)站。
皇帝身后有太上皇。老賊不死，敵人平安。陸游調(diào)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
英雄受命離開前線，到天府之國去了。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br>
陸游在任何狀態(tài)下，愛國的意志堅不可摧。
著名的《金錯刀行》即可證明。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一紙詔令下，陸游別四川。
他已經(jīng)五十幾歲了，孝宗處分他、放他兩年之后又重用他，讓他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
此后若干年，輾轉(zhuǎn)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單獨召見他，聽他談軍事，談內(nèi)政。調(diào)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禮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員。范成大、周必大先后做丞相，他們都是陸游的老朋友。當然，朝延向來復雜，陸游亦沮喪，亦沉浮。唯一不變的，是收拾舊山河的岳飛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動靜，他就激動不已，徹夜捧讀兵書。
宋高宗趙構(gòu)死在了德壽宮，陸游堅定地沉默著，不寫一個字。后來孝宗駕崩，他寫下三首悼念的詞作。
這些細微處，見證了陸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臺。這人竟然是懼內(nèi)的典范：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兒，父女兇悍，光宗被嚇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離北方故土是越來越遙遠了。
陸游從65歲到85歲，長居紹興20年。
他經(jīng)常向北凝望。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日夜盼著王師北伐：“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br>
這些年吶，老人在鄉(xiāng)下硬朗著呢。他栽桑，養(yǎng)蠶，種菜，種藥材，種胡麻，釀酒，做醬……年年樂此不疲。騎驢背藥箱走村串戶，看病不收錢，吃頓飯而已。陸游說：“活人豈吾能？要有此意存?！睂こＴ捳Z，擲地有聲。
75歲時，他重游沈園，筆觸更為沉痛。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留給我們的，是懷念戀人的千古絕唱。
臨終絕筆，揮向他的中原。《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薄跽浴镀分袊娜恕?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