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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與林黛玉都是率性之人。“率性謂之道”,他們無師自通而活在道中,便是由于率性。一旦率性,便無面具,無心術(shù),無媚俗之心??墒?,與他朝夕相處的襲人卻如此勸說寶玉:“……第二件,你真喜歡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消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第十回)襲人居然勸寶玉要學(xué)會偽裝,她知道情意很重的寶玉捨不得她贖身返家,便要求他答應(yīng)三點要求,其中“作樣子”的一項,對于一個赤子是最難的。作樣子,裝扮出另一副面孔,便是心術(shù),便是俗氣。錢鍾書先生在《論俗氣》一文中說,愚陋不是俗,呆板不是俗,愚陋而裝聰明,呆板而裝伶俐才是俗。晴雯與襲人都“身為下賤”,但晴雯不會裝,所以高貴;襲人會裝,還教寶玉裝,所以庸俗。襲人因為有“術(shù)”的堵塞,便永遠(yuǎn)無法悟道入道,永遠(yuǎn)是個不知不覺者。但人間的荒誕現(xiàn)象之一,是不覺不悟者總要教導(dǎo)大徹大悟者,或者說,是小聰明總要指揮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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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作為貴族社會的“富貴人”與“中心人”,卻和薛蟠、蔣玉菡、馮紫英等“俗人”、“邊緣人”及錦香院妓女云兒一起在馮家聚會飲酒作曲,他居然還當(dāng)令官。酒后情慾翻動,薛蟠唱的又俗又“黃”:“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躥出個大馬猴?!北娙硕家P他酒,但寶玉笑道:“押韻就好?!北日l都寬容“開放”。他自己唱的:“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彼字型秆?,有分有寸,毫無狎邪氣味。身為貴族公子,豪門后裔,卻沒有架子,自然而然地和三教九流交朋友,而且非常真誠。更寶貴的是戲笑作樂中,并不胡作非為,寫詩作詞也守持心靈原則。寶玉這番表現(xiàn),正符合嵇康所說的「外不殊俗,內(nèi)不失正」。他尊重一切人,包括妓女與大俗人。寶玉的行為語言正好說明:慈悲沒有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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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林的情愛因為太深太重,所以言詞無法把握,兩人一談就吵就鬧就崩就落淚。面對“愛”這種異常豐富的現(xiàn)實存在物,概念注定沒有力量,語言注定無法抵達它的深淵。禪宗的不立文字(放下概念)和以心傳心的方法,的確是最聰明的方法。面對宇宙整體,面對心靈整體,尤其是面對戀情這種無形的整體,愈是急于把握,急于表達,就離真實愈遠(yuǎn),離本然愈遠(yuǎn),其宿命總是誤解與爭吵不休?!皭邸迸c“道”一樣,只能模煳把握,難以明確把握,正如道不可名不可言說,“愛”也無法訴諸分析與邏輯。關(guān)于愛的誓言與許諾往往都離性情的核心很遠(yuǎn)而變成空話,其原因也許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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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雖有智慧,卻沒有起碼的生活常識。她活在世俗社會中卻完全不知道怎樣活法。作為一種特殊的生命,她面對生活的唯一觸角,是心靈。除了心靈功能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功能,連頭腦的功能也沒有。她好像是一個不必用腦的詩人,寫詩作詩只憑心靈直覺一揮而就,對外部事件的反應(yīng)也只憑心性“一觸即跳”。她的心靈之精緻,舉世無雙,但只有心思、心緒、心境,完全沒有心機、心術(shù)和心計。她的任情任性耍脾氣發(fā)脾氣,也只是心靈的自我煎熬和自我掙扎,并非算計他人的心術(shù)。對于《紅樓夢》人物,理解林黛玉最難。林黛玉所呈現(xiàn)的《紅樓夢》之道,乃是無謀無術(shù)無生存技巧的生命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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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偌大賈府的上上下下,除了賈母特別憐愛之外,林黛玉幾乎是貴族府第的異端。多數(shù)人不喜歡她。她的超群才情,詩國裡的眾詩人是知道的,但是她的無比高潔深邃的心靈,卻只有寶玉一人能夠理解。她不像寶釵那樣會做人,那樣善于游走于人際之間,林黛玉從根本上就不懂“做人”,不管是在意識層面還是潛意識層面,她都全然沒有做人的技巧和策略。她是一個只能在天際星際山際水際中生活而不宜于在人際中生活的生命,從根本上不適合于生活在人間。她到世間,是為情(還淚)而來,為情而生,為情而抽絲(詩),為情而投入全部身心,唯有她,才是真正的徹頭徹尾、徹裡徹外的孤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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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潛意識層,林黛玉的鄉(xiāng)愁,是重返三生石畔“伊甸園”的鄉(xiāng)愁,是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獨往獨來的記憶。她嚮往的“潔”,是伊甸園時代的無為無爭與無垢,是只飲甘霖露水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高高潔。西方的圣經(jīng)沒有亞當(dāng)、夏娃“返回伊甸園”的情節(jié)與經(jīng)驗,只有荷馬史詩之一的《奧德賽》告訴人們,回歸原始家園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需要戰(zhàn)勝各種誘惑與恐懼的旅程。林黛玉的回歸,也是內(nèi)心的憂鬱與煎熬。最后她放下世俗世界的一切,包括她的詩稿——連最后一點世俗的立足之境也還給人間,做到“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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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給賈寶玉一種最根本的幫助,就是幫助寶玉持守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她是寶玉的人生嚮導(dǎo),也是守護女神。守護的是寶玉的自然生命。如果沒有林黛玉而只有薛寶釵,如果發(fā)生影響的只有后者,那么,寶玉可能會丟失那份從天外帶來的天真與「溷沌」,進入常人秩序的編排邏輯之中,變成只會說「酸話」的「甄寶玉」。石頭不是鋼鐵,它是脆弱的,它可能變成玉也可能化成泥。賈寶玉顯然感受到林黛玉的內(nèi)心呼喚,所以格外敬重她。
幫助乃是互動。賈寶玉也給林黛玉許多啟迪。他確認(rèn)所有的人都有一份尊嚴(yán),應(yīng)當(dāng)無條件地尊重這種尊嚴(yán)。不僅人才天才有尊嚴(yán),非人才非天才也應(yīng)有尊嚴(yán);不僅詩人有尊嚴(yán),非詩人也應(yīng)有尊嚴(yán)。他崇敬黛玉,但也不薄寶釵和其他小女子,態(tài)度有別而尊重不二,這正是寶玉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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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評《紅》時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者,獨寶玉而已”。這一界說,就感知黑暗和罪責(zé)承擔(dān)來說,確乎如此。賈府中沒有別人能像寶玉那樣(包括林黛玉)感受到那么多死亡的痛苦,承擔(dān)那么多好女子毀滅的罪責(zé)。所有死去的那些女子,從秦可卿到晴雯、鴛鴦,都是他生命的一角。然而,就「悲涼」而言,真正感到人間的大悲涼的是林黛玉。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身世本就悲涼,加上她的心思高到極點,情愛深到極點,卻沒有人能夠瞭解,除了賈寶玉,幾乎所有的人都把她視為異端怪種。但又是寶玉這個知己,最后在婚事中讓她走向更深的絕境。她既是“癡絕”,也是“孤絕”,既是“悲絕”,又是“涼絕”。其《葬花辭》正是悲涼的絕唱。唯有她,才最深地體驗到人間的寒冷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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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在《紅樓夢》眾女子中氣質(zhì)非凡,沒有任何罪、任何“問題”,只想過自己愿意過的生活,她雖然過于清高,但沒有侵略性,進攻性。但這樣一個知識女子,卻被社會所不容,隱居在隴翠庵裡仍不安寧,最后還是被盜賊所摧殘。她受難之后,與她素不來往的賈環(huán)拍手稱快,幸災(zāi)樂禍,也折射了社會對她的不容。妙玉到底犯了什么罪?她犯的是魯迅所說的那種莫須有的“可惡罪”、“可厭罪”、“特異個性罪”、“不入俗罪”。獲此罪者,無可辯解,無處哭訴,只能默默承受。許多獨立的知識人被權(quán)貴所不容,被社會所不容,被身處的時代所不容,犯的正是妙玉似的無名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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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親生母親是趙姨娘,并非王夫人,因此她的親舅舅是趙國基,并非擔(dān)任高官的王子騰??墒?,當(dāng)趙姨娘讓她去禮待親舅舅時,她卻大哭大鬧,顛倒親緣:“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xí)按理尊敬,越發(fā)敬出這些親戚來了?!保ǖ?3回)只認(rèn)王舅舅,不認(rèn)親舅舅,趙姨娘固然是溷帳東西,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娘。親娘親舅是天鑄的事實,事實總歸是事實,王子騰雖然身居高位,但不能因此就否認(rèn)趙國基是自己的親舅舅。這種顛倒太悖情理也太勢利。連趙姨娘也說她:“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如今沒有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飛了。”真說對了,我們不可因人廢言,包括趙姨娘之言。像探春這種性情,寶玉絕對不會有,儘管趙姨娘加害過他,但他從不說一句姨娘的壞話。翻遍全書,也找不到一句對趙姨娘的微詞。寶玉與探春,不僅有性情之別,還有心靈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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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像孩子,內(nèi)心守持一片天真天籟,顯得可愛。反之,如果少男少女活像老人,內(nèi)心一片枯枝冷葉,則顯得可怕。《紅樓夢》中的惜春,就是太少年老成,身內(nèi)身外均有一種可怕的成熟,尤其是那種珍惜自己羽毛的精明老練,更讓人害怕。尤氏和她爭論一場后又氣又好笑,因向眾人道:“怪怪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煳涂,我只不信。你們聽剛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北妺邒咝Φ溃骸肮媚锬贻p,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承認(rèn)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币粋€年輕少女,卻言語老氣,心思老成,應(yīng)對老道,的確很不可愛。在賈府貴族女子中,惜春是一個心理年齡最老的人,她的祖母(賈母史太君)在她面前,顯然年青得多。這種世故少女,在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中也有。納博可夫(NABOKOV)筆下的洛麗塔就是著名的一個。這個年僅12歲的姑娘,老練得驚人,心理年齡比她的50多歲的情人亨伯特老得多,因此也圓活得多。納博可夫似乎在警告美國:你雖年輕,但太實用主義,當(dāng)心你會喪失從歐洲帶來的天真浪漫。洛麗塔雖世故,卻還有一股小巫似的情慾,而惜春卻完全是個冷人。少女過早衰老的青春,讓著雪芹惋惜嘆惜,所以給她命名為“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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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娟對賈寶玉總是冷冷的,有所防患,刻意不讓寶玉靠近。她把身心全部投給黛玉,寶玉也知道她是黛玉的知己與投影,因此,紫娟的態(tài)度與話語總是強烈地刺激著他。第57回,紫娟本意是想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情感,但說得太絕,便引起寶玉的大悲傷。紫娟說:“姑娘……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所以早則明年春,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必有人來接了。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以前小時玩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你也將你送他的打點在那裡呢?”這么一說,寶玉便發(fā)呆不知所措了。給寶玉最大的打擊,也是最大的挫傷,并非是父親無情的棍棒,而是晴雯這些知己的失落,是黛玉對他的冷遇,是紫娟的一聲“別靠近”的警告。寶玉這種特殊的挫折感,可引伸出政客與詩人的基本分別:對于政客,被敵人打敗最傷面子;對于詩人,被朋友知己遺棄,最傷自尊。屈原的《離騷》那么傷感,正因他是被兄弟所拋棄(他把楚懷王視為兄弟),而不是被敵人所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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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描寫隆重的葬禮,但從不寫隆重的婚禮。按照寶玉的人生觀,女人出嫁并非好事,這是女子從淨(jìng)水世界走到泥濁世界的開始,也是生命敗謝的開端。寶玉說:“(女子)嫁了人,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保ǖ?9回)
曹雪芹有幾次描寫婚禮的機會,迎春出嫁、探春出嫁、湘云出嫁、寶琴出嫁等,但他都不寫。如果寫起來,寶玉又會有另一番傷感,在他的潛意識世界裡,這是少女從此喪失本真狀態(tài),其心底的大悲憫,語言很難表述。青春永在,少女永存(不要出嫁),是《紅樓夢》諸夢中最深的癡夢。在此夢裡,包含著曹雪芹一種非常清醒的大思想:中國少女一旦出嫁,勢必進入嚴(yán)酷的倫理系統(tǒng),勢必喪失個體生命的獨立自由而成為男人的附屬品。即使丈夫憐愛,嚴(yán)酷的公婆也會剝奪其青春的活力。西方的女子出嫁后命運不同,獨立性未必喪失,所以她們大約不會對曹雪芹的“死珠論”產(chǎn)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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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年前,曹雪芹就通過《紅樓夢》唱出《好了歌》――人間爭奪權(quán)力、財富、功名的荒誕歌,就道破人類不知停止的貪婪慾望,就說出了那么深刻的貧富懸殊的不公平。也就是說,在兩百年前,曹雪芹對世界的認(rèn)識和對人性底層的認(rèn)識就如此深刻。這真是奇蹟?!逗昧烁琛返臅r代至今沒有結(jié)束,歌中所指出的荒誕戲劇不僅沒有完了,而且愈演愈烈。人們愈“好”,愈不知“了”。愈是擁有權(quán)勢財勢,慾望就燒得愈旺?!都t樓夢》既是生命的輓歌,又是人類末日的序曲。
賈寶玉作為貴族子弟,他的特別處正是看穿“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金銀、嬌妻、功名等)并不高貴?!都t樓夢》的基調(diào)不是“憂國”,也不是“憂世”,而是憂生,和《桃花扇》、《水滸傳》、《三國演義》的基調(diào)全然不同。憂世是家國群體關(guān)懷,憂生則是個體生命關(guān)懷?!逗昧烁琛肥菓n生歌。正方向憂的是“好”──女子、女兒這些詩情生命太易“了”;負(fù)方向憂的是“好”──色相、色慾這些慾求妄念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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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督的眼中,世界并不是“太虛幻境”,而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實在;人生也并非“太虛幻境”,而是上帝安排的實在。在釋迦(佛家)的眼中,世界與人生倒是太虛幻境,沒有實在性。《紅樓夢》受佛教的思想影響很深,整部小說都在暗示:無論是大觀園內(nèi)或大觀園外,都是真太虛,沒有實在性。一切如夢如幻,轉(zhuǎn)瞬即逝。權(quán)力是太虛,財富是太虛,功名是太虛。但是,來到人間的過客們(寶玉、黛玉等)卻也發(fā)現(xiàn)詩國,發(fā)現(xiàn)淨(jìng)水世界。世界中的眼淚,人間中的真情誼,又非虛非假。倘若全是假,全是太虛,為什么又要思念它,呈現(xiàn)它,描述它。曹雪芹畢竟是人,不是佛,他的內(nèi)心有矛盾、有彷徨、有解不開的世界之謎和人生之謎。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紅樓夢》即便是人文科學(xué)著作,也無法提供世界與人生最后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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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蓮在尤三姐拔劍自刎后,知道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在江津渡口上,他遇到道士,便仰首問道:“此係何方,仙師何歸?”道士笑道:“連我不知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边@番話,令柳湘蓮大徹大悟,他拔出劍來,斬斷煩絲,隨道士遠(yuǎn)行。
道士所說的話,可視為曹雪芹人生觀的要義:人到地球走一回只是到地球上歇腳而已,用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語言表述,人生只是一種暫時性存在,瞬間性存在,過客性存在。確認(rèn)這種存在形態(tài)之后,“我是何人”即扮演何種世俗角色便不重要。道士的話啟迪我們:角色的意義并非人生的意義,“我是誰”的問題不可由世俗的理念和編碼來規(guī)范與確定。大道士也不可能用他者的命名來界定自己。他的回答便是角色的空化無化。曹雪芹也是經(jīng)歷了世俗角色的空化才能創(chuàng)作出《紅樓夢》之無上境界。
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他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誤殺妻子,便立即拔劍飲恨自刎。西方許多「大丈夫」和貴族王侯,可以寬恕別人,但不能寬恕自己。中國的士大夫甚至普通百姓,似乎正相反,總是能寬恕自己,但不能寬恕別人,“恕道”只歸自己。但《紅樓夢》中的柳湘蓮,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誤解了尤三姐之后,也不能原諒自己。他斷髮出家,了結(jié)情緣,固然受到道士的啟迪,但也因為無法寬恕自己。巴金在《隨想錄》中說他首經(jīng)寫過文章批判胡風(fēng),此事別人可以原諒自己,但自己無法原諒自己。能正視自己的錯誤與罪責(zé),才有生的嚴(yán)肅,情的真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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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月寶鑒”暗示:軀殼再美也要化作骷髏。色是暫時的,虛幻的,表象的。人死后什么也沒有,唯“無”是真的,唯活著時所感悟的宇宙本體是真的,唯太初的單純是真的。還有,“骷髏”也是真的。
肉體變成骷髏,看得見,靈魂變成骷髏,看不見。人們常說:人死了,靈魂還在。以為這是正題。其實反題更真實、更普遍:靈魂先變成骷髏而后才是肉體變成骷髏。即神死先于形死,心死先于肉死。拼命追求王熙鳳的賈瑞,在風(fēng)月寶鑒面前,不知骷髏的暗示,終于無法自明與自救,死得很慘。薛蟠、賈環(huán)、賈蓉、賈赦等“行尸走肉”者,其肉還在,其靈早已成了骷髏,只是他們不可能意識到這一層。骷髏是“此在”的參照系,寶鑒中有這一面在,我們才知道另一面——色的真相?;钊巳绻鞑t骷髏的真實,存在的清明意識就會產(chǎn)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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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的棒喝痛打的首先是教條主義,是經(jīng)院哲學(xué),是種種對本本和權(quán)威的執(zhí)著。它的思想方式是避開語言概念直達心靈的一種方式。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xué)也是懸擱概念而探究事物本相的方式。人的心性很容易被概念所遮蔽所覆蓋,知識愈多,遮蔽層與覆蓋層愈厚。二十世紀(jì)的讀書人紛紛變成概念生物,也是因為在概念的包圍中迷失與變異,賈寶玉喜歡詩詞而不喜歡經(jīng)濟文章乃是拒絕天性被概念所覆蓋所抹煞。這也說明,禪已進入寶玉生命,他不僅破了我執(zhí)(完全沒有貴族子弟相),而且破了法執(zhí),沒有被經(jīng)濟文章的正統(tǒng)法規(guī)所掌握。“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之法,乃為至法”。寶玉可算是領(lǐng)悟到生命至法的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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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尋求,內(nèi)外尋覓,求道覓道。到底道在哪裡?我喜歡莊子的回答:“道在瓦罐瓶杓中?!泵鎸ν吖奁胯忌锌晌虻溃螞r面對碧空之廣、滄海之闊、宇宙之淼遠(yuǎn)。處處有道,時時可以悟道,道就在日常生活中,就在眼前,就在附近,就在身邊。秋花秋葉在秋風(fēng)中飄落,多么平常,林黛玉卻悟出《葬花辭》那一篇生滅“大道”。而賈寶玉,面對齡官在地上書寫一個“薔”字,看得發(fā)呆,此一瞬間,哪裡僅僅是驚訝于癡情,他悟到的應(yīng)是天地間的根本,時空中的永恆,陽光下最后的真實了。晴雯臨終前留下的那一片指甲,有如《卡拉瑪佐夫兄弟》小說中那棵拯救靈魂的“蔥”,它除了激發(fā)賈寶玉寫出了《芙蓉女兒誄》的千古絕唱,一定還給寶玉留下永遠(yuǎn)的良心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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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宗教、哲學(xué)都有其徹底性?;浇讨鲝垚垡磺腥耍◥圩锶?,愛敵人。佛教主張尊重一切生命,包括非人的虎豹魚蟲。禪更徹底,不樹偶像,不立文字,不崇尚經(jīng)書典籍,只相信覺悟的一剎那、一瞬間?!扒Ы?jīng)萬典,不如一點?!睙o數(shù)說教,不如明心見性、大徹大悟的那一時間點、質(zhì)變點,即所謂“夢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欄柵處”。千部經(jīng)書,萬部典籍,不如悟到真理的那一片刻。禪宗實際上是以“悟”替代“神”的無神論。所以它才說悟即佛,迷即眾。
寶玉和寶釵關(guān)于人品根底的辯論中,寶釵引了許多圣賢之語,但寶玉答道:“……什么是圣賢,你可知道圣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寶玉在這裡擁有哲學(xué)的徹底性,他穿越圣賢的千經(jīng)萬典,穿越萬水千山,穿越覆蓋層,直達深淵之底,只取一點,就是不失赤子之心,就是保存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喪失人生之初純樸的內(nèi)心,還有什么圣賢可言,寶玉與黛玉談禪時也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鼻Ы?jīng)萬典中只取一點明徹的真理。這種徹底性,是老子、莊子、慧能的徹底性,也是曹雪芹哲學(xué)的徹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