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貫,據(jù)新版《辭源》:“祖居或出生地。籍,祖先戶籍;貫,鄉(xiāng)貫,如言某省某縣某鄉(xiāng)人。”古代“籍”與“貫”是不同的,我這里所謂籍貫,是今天的習(xí)慣用法,只相當(dāng)于古代的“貫”。
林景熙是平陽人,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只要讀一讀他自己寫的《故國子正鄭公墓志銘》、《平陽縣治記》以及他的同邑同時代人章祖程《題白石樵唱》、鄭禧《書白石樵唱注》,就明明白白,毋庸考證了。
林景熙是哪一鄉(xiāng)人?劉紹寬纂修的民國《平陽縣志•林景熙傳》:“林景熙,字德陽,號霽山。世居親仁鄉(xiāng)之坳中,實林坳。在“坳中”下有個注,說明是據(jù)《霽山集•送松存弟序》。檢《霽山先生集》卷五《送松存弟序》,是這樣說的:
林氏自閩徙居平陽之坳中,至予十二世。系益蔓,歲合族亡慮數(shù)
百人。敘拜行酒,少長秩如。予以奧里第二支,松存為伯仲行。別二
十年,更陵谷。君自湖海歸省,調(diào)為錄,而予隱州郭。于是相見,白
首愴道武林舊事。
劉紹寬說林景熙世居坳中,確有根據(jù)。但坳中(即林坳,據(jù)吳承志考)屬親仁鄉(xiāng),在《送松存弟序》中是沒有提到的。我遍檢隆慶、萬歷、康熙、乾隆時纂修的四種《平陽縣志》,都有林景熙傳,又都沒有記載林景熙的里居;而民國《平陽縣志.建置志之一》親仁鄉(xiāng)二十六都下最后有個按語:“案舊志有浦邊、繁枝、下灣、林坳、樓石五村.....惟林坳無考。”原來劉紹寬說林坳屬親仁鄉(xiāng)。
1988年4月,《處士林君墓志》在今蒼南縣繁枝鄉(xiāng)坡南村拖山出土,便解決了這個問題?!短幨苛志怪尽罚?/p>
有宋嘉定十一年三月壬申,林氏之孤應(yīng)龍,奉考妣之柩,葬于
本鄉(xiāng)西洋上奧之麓.......先君諱己千,字仲能。其先居閩,八世祖庈徙
溫平陽,鄉(xiāng)曰親仁,里曰林坳。
根據(jù)《處士林君墓志》,林坳屬親仁鄉(xiāng)是毫無疑義了。同時也說明西洋上奧也屬親仁鄉(xiāng)。
劉紹寬據(jù)《送松存弟序》說林景熙“世居親仁鄉(xiāng)之坳中”,卻忽略了下文“予以奧里第二支,松存為伯仲行。別二十年,更陵谷......而予隱州郭”這些很重要的話。這里說得明明白白,林景熙在宋亡后隱居平陽城西(所謂州郭,平陽縣于元成宗元貞元年升為州)之前,他是居住在奧里。
《處士林君墓志》“葬于西洋上奧”,墓志出土地點是今坡南村,可見今坡南村宋元時即名上奧。所謂“西洋上奧”的“西洋”即西洋坡,今坡南自然村屬西洋坡片村。坡南村之西緊鄰一個村今名丁岙。岙系嶴字的簡化字。浙江、福建等沿海一點稱山間平地為岙。岙本作隩。通奧(釋為“深”義,才通奧。但地名對意義的要求,往往不是太嚴(yán)格,有時要雅化)。丁岙歷來未聞有丁姓人居住,丁岙應(yīng)為“頂岙”。蒼南縣講閩南話的人說“頂”意同“上”。如距丁岙不到15公里有地名“上林”、“下林”(今均屬靈溪鎮(zhèn)境),講閩南話的人說是“頂林”、“下林”。又“樓上”說“樓頂”。頂岙即為上岙,今丁岙村與南山村,宋、元時即名上奧。
為什么叫頂岙呢?因為附近有中岙、內(nèi)岙、溫州岙等地名。今中岙、內(nèi)岙、溫州岙與龍門、宮仔頭、五個小自然村,合稱三岙村,都講閩南話,而歷來不叫三岙而叫岙裏。此即林景熙所說“予以奧里第二支”的奧里(裏作里,或雅化,或因簡便,都有可能。如蒼南有地名湖裏,已見蘇伯衡《平仲集》,今作湖里,屬金鄉(xiāng)鎮(zhèn))。
現(xiàn)在留下唯一問題是:林景熙說“林氏自閩徙居平陽之坳中,至今十二世”,坳中即林坳;又說“予以奧里第二支”,已考知“奧里”即今三岙村,而奧里與林坳是一地異名呢,還是有別的原因?據(jù)清乾隆辛亥年(乾隆五十六年)林坳重修《林氏宗譜》,林遇厚撰重修譜序載:“(林)護(hù)公徙居溫之橫陽,船次樓石(今流石)江中.....遂家于山之麓 ,村名墺里,社號林坳,科名鵲起,代有文人....”
幾年后,我在三岙村發(fā)現(xiàn)一本民國初年的手抄本,才完滿解決了這個問題。這種手抄本是世代傳抄的,祖本抄于何時不得而知。抄本無名稱,農(nóng)村叫作“家禮”,其內(nèi)容很象交際大全之類書。其中有訂婚時用的龍鳳帖、稱謂、各種祭文等等,都十分古老。其中有《元宵祝文》,使我眼睛一亮。原來三岙村有個雅山殿,祭祀“林泗大帝”離三岙村約1.5公里的繁枝地方,有個福興殿,也祀“林泗大帝”。每年元宵,繁枝人必抬林泗大帝“出巡”,當(dāng)抬到三岙村時,即迎入雅山殿。村民請褫公(道教正一派俗家道士,以替人打醮、收妖、驅(qū)鬼等為職業(yè))主持法事,上香、上供叩拜,然后誦讀祝文?!对N摹罚?/p>
火樹燦銀花,同樂恩光之被;星橋開鐵鎖,咸蒙慧照之施。
時際元宵,欣逢佳景。
今據(jù)中華國浙江省溫州府平陽縣二十六都林坳里岙里堡居住沐
恩弟子囗囗囗暨合社眾等,為元宵佳景,恭迎林泗大帝忠烈候王......
褫公為人做法事,“通詞”時用的都是古地名,好像神都是“厚古薄今”。這篇專場專用祝文用的就是古地名,三岙村古名林坳里岙里堡。宋時的“里”是頗大的,岙里堡是林坳里一部分。至此可證,請平陽縣學(xué)訓(xùn)導(dǎo),吳承志考坳中即林坳,不錯。民國《平陽縣志.建置志一》說“唯林坳無考”,現(xiàn)在已有著落。林景熙說先祖遷徙坳中,又說居住奧里,并不矛盾。那么??梢钥隙志拔跏蔷幼≡谄疥柨h親仁鄉(xiāng)林坳里奧里地方,即今蒼南縣繁枝鄉(xiāng)三岙村。
[附記]
1981年,從平陽縣析置蒼南縣。八十年代,平陽、蒼南兩縣都開始纂修縣志。在歷來比較閉塞的原平陽縣,林景熙是頂尖的人物,縣志自應(yīng)為他立傳。今平陽縣還頂著老平陽縣的名,算是“正宗嫡親”,即使人物志收入蒼南人,也還有理可說,而林景熙在宋亡后也確是隱于州郭——平陽縣城白石巷和城西雅山趙奧麓別業(yè)。但《蒼南縣志》就必須以今蒼南轄境上溯歷史,嚴(yán)格收列出生于今蒼南境內(nèi)的人物。在兩縣修志之前,對林景熙的里居就有爭論。前幾年,承纂修《平陽縣志》的朋友的好意,命我寫篇林景熙籍貫的考證,而我作為《蒼南縣志》的一個編寫人員,有這個責(zé)任,也有這個必要。不然古往今來,考證名人的籍貫文章不少,一般考出哪一縣人也就夠了,誰還耐煩這么煩瑣地考出某縣某鄉(xiāng)某里某村人呢?
寫考證文章,必須事事有據(jù),不比文藝作品,可以憑供想象。嚴(yán)格是它的本分,克己是它的美德。我想了一想,可利用的資料,無非如下四種:(一)傳主人著作。(二)當(dāng)時有關(guān)金石文字。(三)同時代人記載。如果作者與傳主有很深關(guān)系,是有相當(dāng)價值的。(四)傳主的家譜。有一定參考價值,但情況不一,有的很不可靠。家譜印本少,系私家收藏,最易受兵、火、水、蟲四厄。造譜先生少有博學(xué)的人,斷殘?zhí)幦我庑扪a,弄得“假作真時真亦假”。還易患兩大毛?。阂皇桥矢矫?。李唐王朝以天子之尊,還硬拉太上老君為自己的祖先。蘇洵是通人,他在《(蘇氏)族譜后錄上篇中說,“蘇氏之先,出于高陽”。高陽即傳說中古帝顓頊,你看扯到哪兒去了。二是連宗。君不見《紅樓夢》第六回,王夫人通過周瑞家的告訴鳳姐,劉姥姥女婿的祖上與王夫人的祖上因在一處做官,連了宗的。鳳辣子說:“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連個影兒也不知道!”
因此,我這篇文章只利用第一種第三種資料?;蛟S有人認(rèn)為我居然使用文字通假和方言,豈非荒唐可笑?但利用文字學(xué)語言學(xué)正是歷來考據(jù)家的重要手段,人家利用的是書本上語言,我據(jù)調(diào)查所得利用一些方言口語罷了。地名的雅化,是很普遍的問題。魯迅就說過,北京的丞相胡同原為繩匠胡同,高義伯胡同原為狗尾巴胡同。距三岙村不遠(yuǎn)有個集鎮(zhèn),清代還叫“燥溪”,約在民國初年,雅化為“藻溪”,然而口語依然叫“燥溪”,害得有些人把杜甫詩“江山故宅空文藻”念成“空文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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