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在電視節(jié)目中,所謂悲情題材占據(jù)了相當大的一個份額。而悲情題材的感人與否,直接與美學領(lǐng)域的悲劇美范疇息息相關(guān)。本文從悲劇美與崇高的關(guān)系入手,揭示了新聞社教領(lǐng)域悲情題材對人們心靈的打動源于包含在題材中的崇高感和悲劇美。此外,對悲劇美創(chuàng)造過程中傳統(tǒng)技巧的作用以及這些技巧對新聞社教領(lǐng)域悲情題材處理的借鑒意義,本文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我在其它文章中提到,在電視節(jié)目的制作實踐中,尤其是在新聞專題和社教短片里,我們稍稍留心,就能夠發(fā)現(xiàn)制作者對“汗水”和“淚水”等帶有悲情色彩的題材的關(guān)注。所謂“汗水”題材,即:無私奉獻、吃草擠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人物題材;而“淚水”題材,則是指:坎坷人生、不幸命運、逆境奮斗、社會救助方面的題材。通常,這兩類題材往往能夠引起社會的極大震撼,喚起觀眾的普遍愛心,所以,經(jīng)常成為電視節(jié)目制作者關(guān)注的對象。
這兩類題材之所以具有特殊的魅力,關(guān)鍵在于它們同時具備兩種價值:“汗水”題材提供的道德楷模的事跡與“淚水”題材涵括的不幸人們的遭遇,引人關(guān)注,因而具有新聞價值;而兩種題材所包含的對人的心靈的震撼和感動,又使它們具備審美價值。一般的新聞題材僅僅讓人了解新聞信息,而這兩類題材不但讓人了解新聞信息,更在人們心靈深處激發(fā)審美的心理反應(yīng)。
當我們在生活中捕捉到這兩類題材,進入節(jié)目制作之后,恐怕沒有誰不想把它們做成能引起觀眾深深感動的節(jié)目。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呈現(xiàn)出極大的差異。同樣的楷模人物,有的節(jié)目可以做得生動感人,有的卻僅僅是先進事跡的簡單羅列;一樣的不幸人生,在有的節(jié)目里可以催人淚下,在另外的節(jié)目里則或許只是倒霉事情的堆砌。這種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節(jié)目制作者是否意識到這類題材中審美價值的存在,以及是否有意識地運用了符合審美規(guī)律的表現(xiàn)手法去發(fā)掘這種價值。
可能有人會感到奇怪,上面兩類題材與死亡、不幸等緊緊相聯(lián),怎么會與審美搭邊?實際上,它們不但與審美搭邊,而且所涉及的還是一個大的美學范疇——悲劇美學的范疇。
悲劇美學是傳統(tǒng)美學中一個很重要的范疇,它的產(chǎn)生與古希臘的悲劇緊密相聯(lián)。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就主要是討論悲劇的。但發(fā)展到后來,悲劇美學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戲劇意義上的“悲劇”的范圍,而成為對一種特殊的審美領(lǐng)域的研究了。
為了幫助我們了解新聞題材中的悲劇審美價值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我們先來看看標準意義上的悲劇美,都包含些什么。
談到悲劇美,就不能不提到崇高這一審美范疇。何謂崇高?在美學理論中,“優(yōu)美與崇高是美的兩種不同形態(tài),即美的兩種不同種類。如風和日麗和狂風暴雨,這是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美。這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美,給我們的審美感受也是不同的。前者給我們心曠神怡的審美愉悅,后者給我們的卻是無限的力量的感覺,可以擴大我們的精神境界和審美享受。……中國的傳統(tǒng)美學亦分為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⑴ 優(yōu)美通常是指那種幽雅、柔媚、安靜的美,它給人以輕松愉快的審美愉悅。而崇高,則是一種粗獷、激蕩、剛健、雄偉的美,像沖天大火、驚濤駭浪、高山峻嶺,等等,能夠給人以驚心動魄的審美震蕩。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在其美學著作《判斷力批判》中認為,美的對象引起的是審美快感,而崇高的快感則是由痛感轉(zhuǎn)化而來的,它是一種僅能間接產(chǎn)生的愉快。這個痛感轉(zhuǎn)化的過程,李澤厚先生曾經(jīng)作了這樣的解釋:“即巨大的自然對象,通過想象力喚起人的倫理道德的精神力量與之抗爭,后者在心理上壓倒前者、戰(zhàn)勝前者而引起了愉快,這種愉快是對人自己的倫理道德的力量、尊嚴的勝利的喜悅和愉快。這就是崇高感。”⑵ 所以,崇高與倫理學的關(guān)系是非常密切的,——尤其是在人類社會生活領(lǐng)域內(nèi)的“崇高”。
美學意義上的崇高感不僅僅存在于雄奇、廣闊的大自然中,也廣泛存在于人類社會生活領(lǐng)域。在古羅馬時期,郎加納斯在《論崇高》一文中,提出了著名觀點“崇高就是偉大心靈的回聲。”⑶ 而魯斯金則認為,“崇高是在偉大感情上產(chǎn)生的效果……這偉大,無論是物質(zhì)的、空間的、力量的、品德的或者美的。”⑷ 盡管到了基督教一統(tǒng)天下的中世紀西方,崇高曾經(jīng)一度幾乎成為神的專利,但塵世間的崇高仍然以對人性的倫理肯定而頑強的綿延下來。在中國文化中,由于儒家思想重人倫、“敬鬼神而遠之”的傳統(tǒng),社會的崇高感始終與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不象西方那樣重神輕人。關(guān)云長的忠義,諸葛亮的忠貞,楊家將的忠烈,都可以喚起普遍的崇高感,并作為社會審美心理積淀下來,代代相傳。
接下來,我們來看悲劇美。根據(jù)傳統(tǒng)美學的觀點,“悲劇是崇高的集中形態(tài),是一種崇高的美”。⑸ 那么,悲劇作為一種崇高美,具有哪些基本的特點呢?對悲劇這個審美范疇的研究開始于西方,而奠定了悲劇美研究基礎(chǔ)的,是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詩學》。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悲劇美有如下基本特點:
其一,悲劇是人的生活范圍內(nèi)的美學范疇。崇高這個審美范疇既可以涉及人的生活,也可以涉及自然界;而悲劇只與人的生活有關(guān)。亞里士多德說,“悲劇總是摹仿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⑹ 當一個比一般人好的人遭受不應(yīng)遭受的厄運,使我們產(chǎn)生憐憫和恐懼,就催生了悲劇。
其二,悲劇必須要有情節(jié)。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最重要的是情節(jié),即事件的安排,……只要有布局,即情節(jié)有安排,一定更能產(chǎn)生悲劇的效果。……情節(jié)乃悲劇的基礎(chǔ),有似悲劇的靈魂。”⑺
其三,悲劇要引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之情。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所模仿的行動,不但要完整,而且要能引起恐懼與憐憫之情。”⑻ 而這種恐懼與憐憫對人的心靈有一種“陶冶”或“凈化”(K àθαρδιs)作用。
在亞里士多德之后,黑格爾、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也都提出過有影響的悲劇美學理論。但最簡明、最有操作指導價值的概括,是魯迅先生作出的。他指出,“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⑼ 事實也正是如此,凡是動人的悲劇,無不具有這樣的特征:被毀滅的美價值越高,毀滅美的方式越殘酷、后果越慘烈,就越能夠在人們心中喚起一種震撼人心的崇高美?!@就是悲劇美與崇高的關(guān)系模式。
由于悲劇性文藝作品集中體現(xiàn)著上述規(guī)律,為了加深理解,我們姑且先從文藝作品入手來分析。
《紅樓夢》中“寶黛愛情”的悲劇,代表著中國古典文學中愛情悲劇描寫的最高成就。孫正荃在《大眾美學》中的分析是十分精當?shù)模?#8220;《紅樓夢》寶黛愛情悲劇的力量可謂超越了古代一切愛情悲劇,什么道理?一是悲劇主人公具有比在此之前的男女更高的素質(zhì),寶、黛是兩個有思想、有意志、有獨立人格的人,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新人’,他們無比美好心靈的被摧殘、蹂躪乃至毀滅,無疑特別能激起同情、哀憐、景仰之情,并在對丑的強烈憎恨與憤怒中,喚起人們對美好事物的肯定和美好理想的追求,從而獲得巨大的美學享受。……二是悲劇主人公一身而同受兩種痛苦無休止的折磨和煎熬,一方面,他們都以不屈的叛逆品格同強大的封建勢力抗爭,風刀霜劍的威逼中顯出了命運悲劇的內(nèi)容與特征;另一方面他們還要在不被鐘愛的人理解,在無窮無盡的猜忌、嫉妒中,在無言無望的痛苦中掙扎,這一點又顯出了性格悲劇的內(nèi)容和特征。……《紅樓夢》就是這樣交織著命運悲劇與性格悲劇。”⑽ 《紅樓夢》中的兩位主人公,是具有美好品質(zhì)的、能夠贏得讀者喜愛的人物,他們的愛情,是能夠贏得讀者理解的、人人都希望其最后能夠終成眷屬的情感,——這符合魯迅關(guān)于“人生有價值的”定義;而他們這有價值的感情乃至生命,在命運和性格的雙重重壓下毀滅并讓讀者看,便構(gòu)成了悲劇。在這里,寶玉、黛玉本身及其愛情的美好性質(zhì),他們本人及其感情的被毀滅,以及這種毀滅經(jīng)過精心安排地、在情節(jié)的逐步展開和細節(jié)的高超描寫中被讀者仔細看到,是這一悲劇發(fā)揮審美作用、震撼人心的三大要素。
論者認為,悲劇美的審美判斷與倫理學判斷緊密相聯(lián),通俗的說,就是一個被毀滅的主人公是否具有悲劇美所要求的價值,其主要的判別標準與倫理學的標準一致。比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主人公杜十娘,雖然其身為妓女,就其身份來說,是卑賤的,但她愿意放棄自己的過去,并對公子李甲表現(xiàn)出了真摯的愛情,那么,讀者自發(fā)地依照所處時代的倫理學標準,對她寄予同情,因而感到她和她的感情是有價值的。只有這樣,當李甲負心地將她賣掉,她怒沉百寶箱之后投河自盡,才能激發(fā)人們深深的感動,從而成為悲劇。如果沒有上面說的那些條件,杜十娘的毀滅就是妓女殞命,是“無價值的毀滅”,而不是悲劇了。從反面來說,《水滸》中的潘金蓮盡管也有不幸的命運(被野蠻地嫁給矮小丑陋的武大郎),但由于她卷入了合謀鴆死親夫的刑事案,所以,千百年來,對絕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而言,她都被按照通行的倫理學標準定為“淫婦”,她的毀滅也被視作“一個淫婦的下場”,而沒有成為悲劇。
在表現(xiàn)寶、黛愛情的毀滅或杜十娘愛情的毀滅的時候,細膩地描寫其遭受毀滅的過程,尤其是表現(xiàn)毀滅過程中主人公的心路歷程,是悲劇美動人的基礎(chǔ),這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情節(jié)乃悲劇的基礎(chǔ),有似悲劇的靈魂。”如果只是敘述一個“有價值的被毀滅”的事件梗概,而沒有具體可感的事件過程、主人公的美的心靈,尤其是沒有充滿美學處理的細節(jié),則這一事件很難感動人心,整個審美過程便無法完成。以《紅樓夢》為例,這部作品那震撼人心的審美魅力,廣泛地基于作品全部的情節(jié)安排和細節(jié)描寫中。尤其是作品中最動人的寶玉、黛玉的性格悲劇,兩人彼此理解卻又誤以為對方對自己不理解、彼此深愛卻又時時疑心對方對自己負心,最后懷著深深的誤會走向毀滅的過程,如果離開了細膩的描寫和傳神的表現(xiàn),則其審美震撼也就無從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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