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24
我知道這一切都有你的心思，都有你的參與與祝愿，有你的微笑與淚痕，有你的直到最后仍然輕細與均勻的，那是平常的與從容矜持的呼吸。到了2012這一個兇險與痛苦的年度的秋天。上莊· 翠湖濕地，咱倆鄰居的花園，黃櫨的樹葉正在漸漸變紅，像涂染也像泡浸，赭紅色逐漸伸延擴散，鮮艷卻又凝重。它接受了一次比一次更走涼的風(fēng)雨。所謂的紅葉節(jié)已經(jīng)從霜降開始。通往香山的高速公路你擁我擠，人們的普遍反應(yīng)是人比葉多，看到的是密不透風(fēng)的黑發(fā)頭顱而不是緋紅的圓葉。偉大的社稷可能還缺少某些元素，但是從來不乏熱氣騰騰與人聲滔滔。 夏天時候我覺得距離清爽是那樣難得地遙遠。雖然有過“暑盛知秋近，天空照眼明”的詩句。這時候，你甚至覺得蕭瑟與無奈正悄然卻堅毅地襲來。好像有指揮也有列隊，或者用我的一句老話，你垂下頭，靜靜地迎接造物刪節(jié)的出手不凡。你愿意體會類似印度教中的濕婆神——毀滅之神的偉大與崇高。冷酷是一種偉大的美。冷酷提煉了美的純粹，美的墓碑是美的極致。冷酷有大美而不言。寂寞是最高階的紅火。走了就是走了，再不會回頭與揮手，再不出聲音，溫柔的與莊嚴的。留戀已經(jīng)進入全不留戀，擔(dān)憂已經(jīng)變成決絕了斷。辭世就是不再停留，也就是仍然留下了一切美好。存在就是永垂而去。記住了一分鐘就等于會有下一分鐘。永恒的別離也就是永遠的紀念與生動。出現(xiàn)就是永遠。培養(yǎng)了兩名世界大獎得主的教授給我發(fā)信，說：“沒有永遠?！焙玫?，沒有本身，就是永遠。有，變成沒有，就是說，一時化為永遠。有過就是永遠，結(jié)尾就是開端，在偉大的無窮當中，直線就是圓周。與沒有相較，我們就是無垠。
比起去年，充分長大的黃櫨，出挑得那么得心應(yīng)手，行云流水，疏密憑意。它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秋天的身姿，自信中不無年度的凄涼、寂靜中又仍然有漸漸走失的火熱。那臨別的鮮艷與嫵媚，能不令你顛倒蒼茫，最終仍然是溫柔的贊美？也可能只是因為你去了，我才顧得上端詳秋天，端詳它的身段，端詳它的氣息，端詳它的韻味，有柔軟也有剛健，如同六十年的擁抱與溫存，你的何等柔軟的臉龐，還有時下時停的雷雨，時有時無的星月，像六十年前一樣豐滿。 也許天假我以另外的七八十年。銀杏與梧桐的葉子正在變得淡黃金黃，他們的挺拔、高貴與聲譽，使秋天也同享了時節(jié)的從容與體面。秋天是詩，秋天是文學(xué)，秋天是回憶也是溫習(xí)。秋天是大自然的臨近交稿的寫作。敲敲電腦，敲出滿天星斗，滿地落葉與滿池白魚。柿子樹的高端已經(jīng)幾乎落盡了葉子，剩下了密密麻麻的黃金燈果。相信某一個月星暗淡的夜晚，枝頭的小柿子會一齊放光，像突然點亮了的燈火通電啟動。月季仍然開著差不多是最后的花朵，讓人想起愛爾蘭的民歌《夏天，最后一棵玫瑰》，它們的發(fā)達的正規(guī)樹葉凋落了，新芽點染著少許的褐與紅，仍然不合時宜地生發(fā)著萌動著，在越來越深重的秋季里做著早春的夢，哪怕它們很快就會停止在西風(fēng)與雨夾雪里。蘆葦依靠著湖岸，幾次起風(fēng)，吹跑了大部分白絮銀花，我們都老了，渲染了它們的褐黃與柔韌。靠著蘆葦?shù)挠兴妥吡税仔醯男∏傻钠压?。比較軟弱的是草坪，它們枯黃了或者正在枯黃著，它們掩蓋著轉(zhuǎn)瞬即逝的夏天的蔥蘢與奔忙，它們思念著漣漪無端的難言之隱。濕地多柳，女性豐盈的外觀與脾氣隨和的垂柳，她們的長發(fā)仍然拂動著未了的深情。它們說，不，我們還沒有走，我們還在，我們還在戀著你哄慰著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你與我一起，我與你一起。
我喜歡你的命名：勝寒居。我更喜歡居前的開闊地。你比古人更健朗，他是高處不勝寒，你是高處不畏冷，不畏高。高只是一個事實，所以你不諱言也不退讓。你在勝寒居上養(yǎng)了一條黃鼠和一只小羊，你在勝寒居的勝寒樓上吟詩賞月，那是一個剛剛開始的夢，一個尚未靠近的故事。
我說了未曾去過的外國，那旋轉(zhuǎn)潤滑的玻璃風(fēng)門，那深夜的歸來，那巧克力與杜松子酒的混合，那哭啞了嗓子并且敲斷了鼓槌彈崩了吉他弦子的背景的痛苦。那同行的歡聲笑語：是不是有幾分亢奮？那從“文革”與“為綱”的苦斗中走出來的舞文弄墨的、其實是幸運的“狗男女”。見到了歐洲就像見到了一批盛裝的，卻也是半裸的、脫下了我們長久以來說不出口的某些遮掩的辣妹猛男，興奮與惶惑同在，欲望與搖頭共生。那各色各式的汽車與多棱的反光后鏡，那五顏六色、刺鼻的與誘人的香水氣味，那永遠的置放在滾石（塊冰）上的黃金澤色的蘇格蘭威士忌，那服務(wù)小姐的身材與短裙，那酒吧歌女的金發(fā)與長腿，還有為她伴奏的震耳欲聾的樂曲。
我覺得我的牙周已經(jīng)被架子鼓震得酥松，我的齲齒正在因小號而疼痛，我的好牙正在隨著薩克斯風(fēng)而動情地脫落，我的耳朵開始跟隨著提琴的上天入地的追尋與躲藏而滲血，它在賭咒？它在起誓？它意欲奔逃背叛？它意欲變成一只飛奔的豹子。我的眼睛已經(jīng)因打擊樂而緊閉，我的眼球已經(jīng)因放肆的瘋狂而疼痛。會不會爆炸？還是離開？我看到了深夜出行的王子，他從來都養(yǎng)尊處優(yōu)、脫離人民、不知世事艱難，也滿以為人生美好溫暖，以為他帶給世界的是愛與祝福。他碰到了類似柏林的墻，變成了墻上的浮雕古典，然后燒到盤子上，挖到木板上，鑿到石頭與玉上，印在明信片上，變成此行的唯一存貯。
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儀禮，由你的吉他陪伴，唱著“歸來、歸來”的歌。我們小時候在一起踢過毽子，跳過“我們要求一個人”，劃過白塔。后來你在歐洲，我在風(fēng)是風(fēng)火是火的大潮里。你的歌聲太動情，你的服裝太古板，你的肩膀太寬大，你的嘴唇太憨厚，不，我只能說不了，是鬧，是諾，是聶，是南，是N與不同的“無意”即五筆字型“元音”重碼的聯(lián)結(jié)。是游樂場上的旋轉(zhuǎn)秋千，翻滾過山，瘋狂老鼠，水滑梯自由落船。我累，我疲倦，我快要聽不見說話與睜不開眼，我有倦容又有得色。但是是你而不是我感到了暈眩。你改變了百葉窗的顏色。
從那一天我開始了百葉窗之思念。從那一天我下決心在我的新作里好好描畫一下百葉窗。多么遺憾，我忘記了郭沫若譯的《茵夢湖》和它的作者史托姆。我聽到了贊美和聲。感謝我上過的小學(xué)，它教會了我歐洲的旋律與中文的歌詞：“老漁翁，駕扁舟……一箬笠，一清鉤……”還有“百戰(zhàn)將軍得勝歸”。我知道身上的重擔(dān)，我沒有理由不為那如火一樣燃燒的眾人的純真與壯志所感動。沒有理由不為世界而感動，有許多歡迎，有許多鼓掌，有許多好的建議與期許。我不喜歡太多的研討、謀略、咋呼與歪著嘴裝腔作勢。雖然我也不拒絕枕戈待旦，至今我想著在黃櫨旁入睡的時候身旁不妨放一件一萬五千伏的靜電防身器。因為這里至少有五戶半夜進過披發(fā)鬼。在幾乎等同于入睡的倦態(tài)中我保持的是阿爾卑斯山泉一樣的清泠，品質(zhì)、深情與才能同在。奇怪的是這一次我竟因了電影《愛情故事》的主題曲而感動莫名。我怎么會覺得多米米多通向的是米騷米騷拉騷多拉騷，即愛情故事與二泉映月相聯(lián)通。感情就像旋律，它攀緣直上，順流而下，起起落落，別具肺腸，像是撫弦的手指，艱難地前進，無望地滑落，終于大放悲聲——這是家鄉(xiāng)農(nóng)民對于地方戲的評說專用語，雖說仍然歸于寂寥。
有一段相聲，我忘記了是馬季還是牛群說的了，逗哏的人說他會用各種不同風(fēng)味的曲調(diào)演唱同一首歌曲，捧哏的人說：“你用河北梆子給我唱一首《我的太陽》吧”，逗哏者曰“唱——不——了——”，相聲戛然而止。其實，我就會用河北梆子唱“可愛的陽光，雨后充滿輝煌……”我照樣唱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愛比死更強，在意大利拿玻里民歌與河北大戲里，一個樣。
是的，沒有緋聞，真的沒有。然而有過笑聲，有過意大利通心粉與三色冰激凌，有過萊茵河游艇上的藍天與驕陽?？嗫嗟目Х?。有一萬五千里的距離，有七個小時的時差。這里也有一句詩：“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就這樣等待著須發(fā)變白?！?/font>我可能有各式各樣的不慎與失策，大意與匆忙，然而從來不輕薄，并視輕薄為卑劣與骯臟。
還有過最早的失眠，十五歲。我去看望你的彩排，你沉穩(wěn)而無言，你跳著用瞿希賢的歌子伴奏的舞。都說你的特長不是舞蹈而是鋼琴，然而那是全民歌舞的歲月，高歌猛進，起舞雞鳴，你為什么有那么細白的皮膚？你對我有特別的笑容，我不相信你對別人也那樣笑過。你如玉如蘭，如雪如脂，如肖邦如舒曼，如白云如梨花瓣。還有紅旗，紅綢，聚光燈，鑼鼓，管弦樂，腰鼓。我的幸福指數(shù)是百分之八百，你的笑容使幸福蕩漾了。每一聲鳥叫，每一滴春雨，每一個愿望，每個笑容都是恩典。在沒有人問你幸福不幸福的時候，我們當真很幸福過。在你微笑的時候我好像聞見了你的香味，不是花朵，而是風(fēng)雨春光倒影。
然而我失去了你，永遠健康與矜持的最和善的你，比我心理素質(zhì)穩(wěn)定得多也強大得多的你。你的武器你的盔甲就是平常。你追求平常心早在平常心成為口頭禪之前許久。對于你，一切剝奪至多不過是復(fù)原，用文物保護的語言就叫做修舊如舊，或者如故如往如昔。一切詭計都是游戲與疏通，都是庸人自擾與歪打正著，都是過家家很好玩。我樂得回到我自己那里，回到原點。它不可傷害我而且擾亂我。我用俄語唱遙遠，用英語唱情懷，用維吾爾語唱眼睛，用不言不語唱景仰墓園。一切惡意都是求之不得，都是解脫，免得被認為是自行推脫。是解脫而不是推脫，是被推脫所以是天賜的解脫。一切誹謗都可以順坡下驢，放下就是天堂。一切事變與遭遇都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叫做正中下懷，好了拜拜。那哥們兒永遠夠不著。因為，壓根兒我就沒有跟那哥們兒玩兒。
我的一生就是靠對你的訴說而生活。我永遠喜歡冬尼亞與奧麗亞，你誤會了，不是她。有兩個小時沒有你的電話我就覺察出了艱難。你永遠和我在一起。那些以為靠嚇人可以討生活的嘴臉，引起的只是莞爾。世上竟有這樣的自我欣賞嘴臉的人，所向無敵。那好人的真誠與善意使你不住地點頭與嘆息。那可笑至極的小魚小蝦米的表演也會使你忍俊不禁。
我們常常晚飯以后在一起唱歌，不管它唱的是蘭花花、森吉德馬、抗日、偉人、夜來香、天涯歌女，也有滿江紅與舒伯特的故鄉(xiāng)有老橡樹。反正它們是我們的青年時期，后來我們大了，后來我們老了，后來你走了。我不希望今天再劃分與涂染歌曲的顏色，除非有人想搞左的或者右的顏色革命。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從來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你午夜來了電話，操持說鍋里燜的米飯已經(jīng)夠了火候，你說：“熟了，熟了”，你的聲音堅實而且清晰，和昨天一樣，和許多年前一樣。你說你很好，我知道。你說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不相信。我堅信可能，還有可能。初戀時我的電話是41414，有一次我等了你七個小時。而我忘記了你的宿舍電話號碼。我頑強地一次、兩次、一百次給你撥電話。你說，讓過去的就永遠過去吧，而我過不去，從十八歲到八十歲。我睜開眼睛，周圍是電飯煲里的米飯氣息，是你依然的聲音，使我平和，使我踏實。
生活就是這樣，買米、淘米、洗菜、切菜，然后是各種無事生非與大言欺世。然后是永遠的盎然與多情的人生，是對于愚蠢與裝腔作勢的忘記，是人的艱難一把把。然后是你最喜歡的我行我素與心頭自有。然后是躺在病房里，ICU---重癥監(jiān)護室，不是EGC，不是洗車行駛定位器，也不是CEO----總經(jīng)理或者行政總裁。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羅姆尼就被認定為CEO。你走得尊嚴而且平安。有各種管與線，機器，設(shè)備，然后拆除了這一切。。。。我一次又一閃地撫摸著的是鋪天蓋地的鮮花與舒伯特的《童年》----夢幻曲。我親了你的溫柔與細軟。那樣的鮮花與那樣的樂曲使我覺得人生就像一次拋磚引玉。是排練與演出，無須謝幕也不要鼓掌。
我凝視著多年前的開幕式上各界送來的大大小小許多個花籃的痕跡。這里沒有火起來，這里仍然有美好的記憶，即使網(wǎng)球場上養(yǎng)起了山羊，滑雪場上種植了桃林，近百歲的老媼唱著喝著，一個開發(fā)不成的故事，一個仍然交還給山野的故事。
在山野，我們安歇?？丈讲豢?，夜鳥匆匆。你帶給我們的人生的是永遠的溫存與豐滿。
就在此時發(fā)現(xiàn)了舊稿，首寫于1972年，那時我在“五七”干校里深造，精益求精、紅了再紅、紅了半天卻是倒栽蔥。攀登高峰。我恭恭敬敬地寫下了無微不至的生活。雖然威權(quán)能夠也已經(jīng)給生活打下了刻骨的烙印，但畢竟是生活笑納了又拋棄了夸張的自吹自擂、吹胡子瞪眼。強力也許能扭曲人心，但畢竟是人心堅忍了也融化了哪怕是最富殺傷力的連天炮火。
我們有過1919、1921、1927、1931.。。。1949、1950年代，我們也確實有過值得回味與紀念的1960、1966、1970年代。我們的生活不應(yīng)該有空白，我們的文學(xué)不應(yīng)該有空白，我們倆沒有空白。高高的白楊樹下維吾爾族姑娘邊嗑瓜子邊說閑言碎語。明渠里的清水至少仍然流淌在四十年前的文稿的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我們倆用白酒擦拭煤油燈罩，把燈罩擦拭得比沒有燈罩還透亮。我們躺在一間五平方米的房間的三點七平方米的土炕上。我說我們倆是“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這是林彪提倡的“三八作風(fēng)”當中的那八個字。這八個字令你笑翻了天，我們是最幸福的一對。雖然那時候不作“你幸福嗎？”“不，我不姓符，我姓趙”的調(diào)查。我們都喜歡那只名叫花花的貓，它的智商情商都是院士級的。它與我們倆一起玩乒乓球。你還笑話我最貪婪的是“火權(quán)”，洋鐵爐子，無煙煤，煤一燒就出現(xiàn)了紅透了的爐壁，還有白灰，煤質(zhì)差一點的則變成褐紅色灰。煤灰延滯了與阻止了肆無忌憚的燃燒，卻又保持了煤炭的溫度，這不是自（我）封（閉）。一天以的，兩天以后，據(jù)說還能夠達到一周至半月以后，你打開火爐，你撥拉下煤灰，你加上新炭，十分鐘后大火熊熊，火苗子帶著風(fēng)聲，風(fēng)勢推動著火焰，熱烈撫摸起你我的臉龐，我熱愛這壯烈的卻也是堅忍不拔、韜光養(yǎng)晦的煤與火種。冬火如花，冬火紅鮮嫩。嫩得像1950年的文工團的臉。我最喜歡掌握的是燃燒與自封的平衡，是不止不息與深藏不露的得心應(yīng)手。
還有莊稼地、蘋果園、大渠小渠、麥場、高輪車、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里的高埂，還有砍土墁與苫鐮，這是我們的共同歲月，共同見證，共同經(jīng)歷，共同記憶，像壘城磚一樣地壘起煤塊。你愛這些，我愛這些，打從心眼兒里，倒像我們是漫游嶄新的天地，尋求嶄新的經(jīng)驗。倒像我們是徐霞客，是格里弗，是哥倫布，是沒有撞過墻也沒有變成浮雕的王子與公主。如果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七個小矮人嗎？如果你是灰姑娘我可不是舉行舞會的王子。而2012年對于我來說最驚人的最震憾的是當記憶不再被記憶，當往事已經(jīng)如煙，當文稿已經(jīng)塵封近四十年，當靠攏四十歲的當年作者已經(jīng)計劃著他的八十歲耄耋之紀元，當然，如果允許的話；就在這時，靠了變淡了的墨水與變黃變脆了的紙張的幫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現(xiàn)，空白不再空白，生動永遠生動，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給了我這一切。
我還有一個化學(xué)的與商品的發(fā)現(xiàn)，純藍墨水經(jīng)久顏色不變，藍黑墨水，反而充滿了滄桑感。
我們生活在劇變的時代，我們已經(jīng)忘記或者被忘記。例如三十五年以前更不要說四五十年以前的舊事。我最欣賞的是江南人用普通話說“事情”的時候，情不會讀成輕聲，而是重重地讀成事----情----，情是第二聲。我們覺得今是而昨非，我們常常相信重今而輕昔才是最聰明最不傷心傷身傷氣的選擇。我們都聽北京電視臺養(yǎng)生堂的教訓(xùn)。養(yǎng)生會不會成為了國學(xué)的核心價值？北大教授說，國學(xué)就是國將不國之學(xué)。然而昨天也曾經(jīng)是當時的今天，也曾經(jīng)無比生動無比真實無比切膚，無比激越無比傾注無比火熱，昨天不可能被遺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干凈了痕跡。是生活，是永遠的生活。有稚嫩也是生活，有唐突也仍然是生活，有聲嘶力竭也仍然是生活，被變形也仍然是廣闊蕪雜混濁而強硬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聲嘶力竭的生活同樣可能是好不說，好的搖滾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劇羅曼斯詠嘆。就像貧窮與苦難，悲慘與失落，對，乃至疾病與苦藥水會是很好的文學(xué)一要。它們常常是比秀幸福騷快樂更好的小說。生活與記憶不可摧毀，直觀與豐饒不可摧毀，何況貧窮與苦難當中仍然有勇敢的吟詠，失望與焦灼當中仍然會做出最動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佇立與面上的淚珠滾滾當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與感激。
謝謝你，一切。讓我們假設(shè)它有回天之力雷霆之威來揉搓捏把生活，生活卻更有力量來洗凈它的力威，即使在它猛烈發(fā)作的時候，生活仍然顯示著自己的不事慌張與無限情趣，自已的親切與溫暖。生活從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你從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呵，勇敢的人！浮雕從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有一切苦澀與昏亂，有一切抒情與佯狂，有一切興會與體貼。
呵，我當然自覺自愿地接受你的教誨，另外的什么人稱之為洗腦，當我以我的方式與思路平靜地接受一切新奇的大話的同時，當被洗腦者成群結(jié)隊地大笑起來或歡呼起來以后，誰知道后面是什么嗎？
你不知道。誰還是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誰們的共同點是自以為是，以為世界是手中的橡皮泥。誰們不知道，如果誰想改變一切，一切就會改變誰，如果誰想改變?nèi)思?，人家已?jīng)在改變誰，如果誰想消除，誰同樣是在消除自己。一個兇犯在首次做案以后，他改變了被害者的生活與軌跡，也改變了、毀壞了他自己。一個童男子首次做愛以后，他當然也就是做了自己。
而且四十年前的書寫就像今天的書寫一樣，它仍然和著心跳，和著吐納，帶著笑靨，帶著享受，帶著哪怕是枷鎖與重負，忍著冤枉，忍著粗暴，笑對標語口號，冷對胡言亂語，情生淳厚質(zhì)樸，仍然充滿著陽光與林蔭，充溢著日子的一切瑣屑實存、指望夢幻，擺出姿勢，發(fā)出美聲。帶著重銬的時候我跳得那么好。沒有放肆。我們一起擁抱，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們走進了時光隧道，如當初，如茲后，如三世佛，如永恒如無窮。
我們活得、記得、憶得十分真切，真切得像每平方米四角八分錢的住房。真切得像每斤九角六分的醬豬肉，像闊口瓶裝的鹵蝦醬與翻扣在條肉上的霉干菜。真切得像一只落到樹枝上的鳥在叫。真切得像我撫摸過的唯一的溫暖。
時間，什么是時間，時間是什么？煙一樣地飄散了。波紋一樣地衰減、纖弱、安靜、平息下來，不再有聲呼了。死一樣地經(jīng)過了哭號，經(jīng)過了飲泣，經(jīng)過了迎風(fēng)佇立，經(jīng)過了深深垂下的眼簾，忘卻一樣地失去了喜與悲、長與短、生與殃、有與無的區(qū)分了。時間仍然可能動人，時間仍然可能歡躍，時間仍然可能痛哭失聲，痛定不再思痛。痛變?yōu)槠届o，平靜不會輕易再變成痛，平靜是痛與不痛的痊愈的傷口。請猜猜，傷口與什么詞重碼？太天才了！倉頡也有王永民。根據(jù)五筆型輸入法，“傷口”等同于“作品”，它們具有同樣的輸入碼：WTKK。
花朵枯萎了，也許有種子，種子也許發(fā)芽，長成小的、中的、大的、古的樹。痛苦結(jié)尾了，有一抹微笑與寧馨。然后有一個符號，有一行字，有一點記載，然后電閃雷鳴，然后往事如狂，舊淚如注，然后結(jié)為作品，作品結(jié)了疤，你能不為作者而掉一滴滾燙的眼淚？語出《最寶貴的》。然后在為一片夾在筆記本晨的樹葉，一張照片，一個夢中的惦念與操持提醒，在若有若無之間，在若你若我之際。時間在等待相遇與相識，時間在等待知己與摯愛，等待撫摸與親吻，時間在等待迷戀與融化，在等待陰陽二電激蕩出雷鳴電閃。昨天與今天既相戀更相思，既苦澀又甜蜜。時間等待復(fù)活、審判、重溫，像蓓蕾等待開放，像露水等待草籽，像鋼琴等待擊打，像禮花等待鮮艷的點火。上個世紀的生物學(xué)雜志報道：塔斯社列寧格勒訊：蘇聯(lián)科學(xué)院植物園的溫室中出現(xiàn)了世界上最罕有的現(xiàn)象之一：一顆古代保留下來的蓮子發(fā)了芽。這顆蓮子是中國朋友送給他們的六顆種子之一。這些種子是在沈陽附近挖掘泥煤時發(fā)現(xiàn)的，這些種子已被保留了數(shù)千年。時間的精靈始終躲在我們的身畔，或者有突然有絢爛，或者有永久的謙和，以無聲期待大的交響?；蛘咧皇禽p輕地撓癢我們。它其實非常耐心，是幽默的悲壯。
沿路修起了許多路燈與揚聲器，給燈火穿上樹根的包裝。你走了，留下了愿望，留下了施工的方式，留下了小木屋，啟動階段的投資。人生易老山難老，還在走，還在寫，還在歌，還在山上。
然后是并非十分炎熱的多雨的夏天。我以為我已經(jīng)絕望，我以為我已經(jīng)孤單與沉落。天亡我也，非“戰(zhàn)”之罪。在新加坡我觀賞過藍天劇團演出的莫言的新編話劇《霸王別姬》。為什么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看？它說，呂后愛的也是項羽，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你在我這樣的時候奪去我的另一個我。我喜歡過門《夜深沉》，我喜歡梅派唱腔“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有一片青光。。。什么都沒有，就有了戰(zhàn)爭，勝負，烏騅馬與十面埋伏，還有更重要的：歷史。
我以為此歲我可能抽筋或者嗆水，可能供血不足，暈眩而且二目發(fā)黑。我想如果結(jié)束在海里也許并不比結(jié)束在ICU中更壞。當然，結(jié)束無好壞，大限無差別，無差、無等、無量、無覺、無戀棧。我每天十三點五十六分注視CCTV13新聞頻道。我必須知道今天本水域的海水水溫、浪高、水流（流讀去聲）。我已經(jīng)告別了攝氏14度敢于下水的年月。對于海水，污染與雜質(zhì)的抱怨都是鋪天蓋地，但我還是游了下來。連毒害都不怕，連永別都沒有擊倒在地，沒有懼怕也沒有畏黑，還怕不太過度的骯臟嗎？我什么沒見過？什么沒經(jīng)過？歷經(jīng)坎坷，幽幽一笑。我喜歡紅柳與胡楊。我喜歡山口的巨葉玻璃樹。我喜歡苦楝樹與古槐。我喜歡合歡。我喜歡礁石上的尖利的貝殼殘片，割體如刀，血色仍然如黃昏的落日。
仍然是在藍天與白云之下，是在風(fēng)雨陰晴之中，是在浪花拱動下，沐浴著陽光與霧氣，沐浴著海洋的潮汐與波涌、潔凈與污穢，向往著那邊，這邊，旁邊，忍受著海蜇與蚊蟲，接受著為了大業(yè)而施予的年益擴大的交通管制，環(huán)顧著挺立的松柏、盤錯的丁香、不遺余力的街頭花卉、鳴蟬的白楊、棲鳥的梧桐、大朵的扶桑、想象中盛開一回的高山天女木蘭和一大片無際的荷蓮。如果不是橫在頭上的高壓線，那蓮湖就是天堂佛國極樂。去年你在那里留了影，仍然豐勻而且健康，沉著中有些微的憂愁與比憂愁更強大的忍耐與平順。
你和我一起，走到哪里，你的床我的床邊，你的枕我的枕旁，你的聲音我的耳際，你的溫良我的一切方向。你的目光護佑著我游水，我仍然是一條笨魚，一塊木片，一只傻游的鱉。我有這一面，小時候羨慕了游泳，就游它一輩子，直到哪里都帶上泳帽、泳褲、泳鏡。一米之后就是兩米，十米以后是二十米，然后一百米，二百米，仍然有拙笨的與緩慢的一千，我還活著，我還游著，我還想著，我還動著?；钪褪巧臐M漲，就是舉帆，主是劃槳，就是熱度與擠擁，就是乘風(fēng)破浪，四肢的配合與夢里的遠航，還能拳擊，砰砰砰，搖晃了一下，站得仍然筆直。哪怕緊接著是核磁共振的噪音，是叮叮、噗噗、當當、噠噠、咣咣、哧哧、嘚嘚、嘟嘟、嘻嘻、乒乒、乓乓、刷刷刷。是靜脈上安裝一個龍頭，從龍頭里不斷滴注顯像液體。是老與病的困擾，是我所致敬致哀以沉默無語的醫(yī)療藥劑科學(xué)。是或有的遠方。一事無成兩鬢白，多事有成兩鬢照樣不那么黑了，所差幾何？必分軒輊。
然而我堅信我還活著，心在跳，只要沒走就還活著，好好活著，只要過了地獄就是天國，只要過了分別就是相會，從前在一起，后來在一起，以后還是在一起。我仍然獲得了蓬蓬勃勃的夏天，風(fēng)、陽光、濃蔭、暴雨、皮膚、沙、沫、潮與肌肉，膽固醇因曝光向維D演變，與咱們從前一樣。而且因為你的不在而得到關(guān)心與同情，天地不仁，便更加無勞哭泣。過去是因為你的善待而得到友好，在與不在，你都在好好對待朋友。對待淺海濱。我去了三次，我喜歡踩上木棧道的感覺，也許光著腳丫子踩沙灘更好。去年與你同去的，沙礫，風(fēng)，海鷗，傍晚，我期待月出，我期待，更加期待繁星。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xiāng)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這是巴金散文《繁星》里的文句，我會背誦的，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不止一個編輯給改成冰心新詩《繁星》（與《春水》），七十年前，我的國語（不叫語文）課本里有巴金的此文。
然而難得在海濱的夏天見到星月。云與霧，汽與燈光、霓虹、艦船上的照明，可能還有太多的游客與汽車使我一次次失望了。我許諾秋天再來，我沒能來，我仍然忙碌著，根本不須要等待高潮的到來。有生活就有我的希望與熱烈，就有我尚未履行的對于秋濤星月的約定。在秋與冬春，我與渤?；ハ嘞肽?。
你許諾了那瓶二鍋頭酒，你病中特意上山贈送給了老人家，我們素不相識。你在山野留下了友誼，你在山峰留下了酒香，你在朋友心里留下了永遠的好意。
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在中秋夜看到團巒的美麗了。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頭一天，月色尚好，我們一起吟唱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第二天卻是遍天的云霾。說的是去年。然后等到清爽到來，月色已經(jīng)是后半夜的事了。已經(jīng)許多年，我沒有在深夜起床賞月，那時還在山村，深夜的清暉給了我們另一個世界，就像丁香花與紫羅蘭給了我們另一種花事。
今年的天氣很有意思，那么多陰雨，像擰干凈了的衣巾，該晴的時候自然明朗絕塵。白云卷成鯨魚，藍天凈成皓玉，這是展翅飛翔的最佳時機。一陣又一陣風(fēng)，是洗濯也是擦拭，是含蓄也是抖擻，是清水也是明鏡。今年的中秋月明如洗。這樣的月夜里你數(shù)得清每一株莊稼與草，你看得清每一塊坑洼與隆起，你摸得著每一枚豆粒大的石頭，你看得清遠方的山坡與松峰。你可以約會抱月的仙人與丟落棋子的老者，你可以孤獨地走在山腳下，因為孤獨而帶幾分得得，你已經(jīng)被美女稱為得得。我想守在你的碑前，你會悄悄地與我說閑話，不再是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而是如詩如夢如歌如微風(fēng)掠影。這時我聽到了六十年前的那首歌曲，從前的從前，少壯的少壯，面對海洋的暢想，我們一起攀登分開了大西洋與印度洋的好望角的燈塔。我們看到了藍鯨，我們看到了河馬，我們看到了飛逐的象群，我們看到了猴子與駝鳥的密集。河水在地上泛濫，女人生育了許多孩子，她們的皮膚像綢緞一樣。她們渾圓、溫?zé)釁s又雄武。菜香蕉與木薯隨時隨地充饑。已經(jīng)成立了共和國的前部落王室繼續(xù)舉行儀式。我聽到了所有的情歌。那糯糯的聲音，那哭號一樣的表白，那重復(fù)一樣的前和，那驀然的停頓，那猝然的截止。
我多次與你說笑，我說我在夢中與一個黑皮膚的渾圓的柔道冠軍爭奪錦旗，你說我是以歪就歪不說真情。世界上有這樣的男子嗎？我的初戀是你。我的少年是你。我的顛沛流離是你。我的金婚是你。我的未有實現(xiàn)的鉆石婚是你。你的唯一的對手是非洲冠軍，是歐洲長跑，是俄羅斯與白俄羅斯網(wǎng)球手，是澳大利亞的魚。我老了老了迷上了女子舉重，期待著世界紀錄打破者，舉起，旋轉(zhuǎn)，砰的一聲，接在手里，或者粉碎在大地。我堅信你是我的女子舉重手，我卻夠不上你的杠鈴，也許我只是你的加上去就打破世界紀錄的小鐵片。請加上我。女權(quán)萬歲！
世上有海，有風(fēng)浪。海上有月和星星。我躺在海上入眠。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重復(fù)再重復(fù)的運作正好催眠。說海是起源，海是歸結(jié)，海是搖籃，海是家園，海就是神祇。早春遇海，我們惺惺相惜。我只是怕你孤單。本來你可以不那么孤單。本來你可以與我相伴，就像星與月相伴，草與花相伴，沙與沫相伴，呼喚與回應(yīng)相和，回憶與追思為伴。來啊！
月光是月亮的招手，星光是星星的眨眼，吹拂是風(fēng)兒撫摸。我欲乘風(fēng)歸去，我欲羽化登仙，我欲彩云追月，我欲登堂入室與你擁抱在一起。五百年前我在深山里參拜，日月精華，山川靈秀，草木生機，狐兔歡躍，安寧當中有星月的低語，吐納當中有天地的慰安。世界是你的勝寒居。
你可曉得，明年我將衰老？
五年前，那次也是在海邊，在山路上，在歐洲與非洲，在秋葉樹下。一個溫順的女孩子問我：你有洛麗塔情結(jié)嗎？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問我這個，因為那是一個午夜的節(jié)目，人們不大相信節(jié)目，已經(jīng)有朋友打電話告訴我不要上傳媒的當。80后90后告訴我說，傳煤為了收視率有意識地渲染代溝與偏見，鋸?fù)氲拇餮坨R，雞蛋里挑骨頭。我根本只是一笑。有溝無溝，有針尖對麥芒無麥芒對針尖，我仍然是我。宣布了什么，命名了什么，誰紅了誰白了，誰抄了誰沒抄，全無意趣。我憐惜那些嘀嘀咕咕的宣布者，他們已經(jīng)基本銷聲匿跡，像駛?cè)牒Ｑ蟮募埓?，像脫了線的紙鳶，像一聲噩夢中的陰聲冷笑，他們嘛也不懂，他們嘛也不會，他們嘛也沒有。山里深秋，我感動于晴日清晨，復(fù)活過來的，頭一晚上已經(jīng)僵死過去的蟈蟈。它一醒就又叫喚起來了，然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還是悄悄汰去。我未能幫了你。
我說，我不知道什么是洛麗塔，她給我解釋是說什么老男與少女的鐘情。
那怎么能問我？我糊涂了或者裝作糊涂了。魯迅說，他們粗暴了或者將要粗暴了。我已經(jīng)度過了、提前度過了青年時代、中年時代，我已經(jīng)清醒多了所以糊涂了或者裝作糊涂了或者其實恰到好處難得。
果然，已經(jīng)到了時候。你記住的已經(jīng)太多太多。我趕上了無風(fēng)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剛剛安裝有軌電車的年代。我常常走過胡同拐彎處的一處上宅院，高墻上安著電網(wǎng)，有時候電網(wǎng)上棲息著麻雀，黑大門上紅油漆書寫著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樹上的蟬叫得正是死去活來。小院對面的略顯寒磣的、油漆脫落的院門上的對聯(lián)，對于我來說有更多的依戀與普適情懷：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草枯黃了，又綠了起來?；▋涸缇吐涞嘏c被遺忘了，然后倏然滿街滿樹滿枝地絢爛與衰敗。尤其是春天，這副對聯(lián)，令我幸福又傷感地顫抖，像掛在電線桿上的一只不能放飛的風(fēng)箏。趕上了颯颯的春雨與從斜對面吹過來的小風(fēng)。已經(jīng)是七八十屆芳草與杏花了。
我也趕上了在老教授家里看到書法與詩，日日好春風(fēng)里過，令人梅雨憶家鄉(xiāng)。前兩句我死活想不起來了，也許第二句是“似雪翻飛天昏黃”，是說北方故都的粗糲的春天。當然與“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不一樣。一枝垂柳一枝桃是別樣風(fēng)景。那時候古城夏日的雨后到處飛蜻蜒，青蛙與刺猬會進入四合院，夜間到處飄飛著螢火蟲，一只青蛙爬到我的小屋里，它的眼神使我相信它有博士學(xué)位。而初夏的古槐上吊著青蟲，每到春天到處賣雞雛。孱雞是一個不好的名稱，百姓爭養(yǎng)的是油雞，是進口品種。我是為了省錢才步行到六站以外的公園里的。那里的楊樹會響會唱會講故事。我一次次經(jīng)過那個繼世長的小紅門。聽到水聲轟轟地響。涼爽與水聲同在。從來沒有見到過它的門打開過，那里有不為人知的故事，是一個人老珠黃的美女，被金錢與威勢所席卷。那個故事與故事的散落已經(jīng)泯滅，那個故事還等待著我們的發(fā)現(xiàn)與轉(zhuǎn)述辛酸。
經(jīng)過迷茫，自以為是大明白，然后是《霧啊我的霧》，二戰(zhàn)歌曲。然后是欲老未老，然后是不太敢于面對舊日的照片，然后大家都會靜下來，我看到了我也看到了你，我們本來都在襁褓里。都說你有福相，從那時起。
有許多次我被離別，我不喜歡別離，離別的唯一價值是懷念聚首與期待下次重逢的歡喜。離別的美好是看到月亮以為你也在看月亮，同一個月亮。被離別時我常常深夜因呼喚而叫醒了自己，然后略略輾轉(zhuǎn)。我呼喚的是你的名字。你有一個乳名，你不許我叫你。我們在春水與垂柳下見面，我們站在漢白玉橋下面，我們身旁有一壺一壺的茶水，一碟一碟瓜子。你聞到了水與魚的氣味，柳條與藤椅的氣息。是一見鐘情，那時候還沒有忘記千里送京娘的流行歌曲。
醒來后的第一個感覺是我怎么已經(jīng)活了那么久？我上了幼稚園、小學(xué)、初中、高中、當了第一名、干部、分子、隊長、嘛跟嘛嘛。。。聽取那么多賭咒發(fā)誓，說了太多的真話與不那么特別真實的話，費了那么多紙，三十歲的時候我驀然心驚，原來如此。
這里有麗塔？洛塔？麗麗？塔塔？洛洛？不，不不，不不不，只要有你。我不想知道麗塔洛。
然后禮貌的女孩問我，你有什么因為年老而產(chǎn)生的不那么舒服的感覺嗎？例如記憶力的減退，例如體力的喪失。。她果然很天真，她順應(yīng)了媒體的捉弄。
這果然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說是的，我為什么要說是的？
我的頭發(fā)那一年遠遠沒有全白，現(xiàn)在也沒有。我還在登山拋球與游泳，我還在學(xué)俄文與英語歌曲，我還在奮鍵疾書，我還可以及時應(yīng)對，一語中鵠。然而，我已經(jīng)七十好幾，我已經(jīng)絕不年輕，我還有不錯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和胸肌，不比那些秀胸的國際政要差。后來我還從好聲音那邊學(xué)到了愛我如君，是說話也是唱歌，是誦讀也是吟詠，像是大不列顛的梅花大鼓，像是歐洲的花小寶與籍薇。她就是阿黛爾：求求你不要忘記，我流下了眼淚。
我接受了媒體的套路與傳播上的花式子。寧做一個易于上套的小傻子，不做一個麻木不仁卻又怨氣沖天的壞種，老輩人說比木頭墩子多兩眼睛，可遠遠不止。
但我不想在攝像機前賣萌。
我豈可說不是的？世界是你們的，是他們的，是孩子們的，我早該隱退，誰讓我還能連吃四五個狗不理包子，天津衛(wèi)？
簡單地說，在境外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問我，你不覺得你老了嗎？我怎么敢說沒有這回事。
我當然老了，豈止是老了，走了歇了去了別了如煙了西辭黃鶴樓了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了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瀟灑走一回，瀟灑老一回，是自然而然，是四時交替，晝夜有常。我也年輕過，萬歲過，較過勁也開過花。你。。。你老過嗎？
我回答：是的，也許是明年吧，明年我將衰老。
沒有說出來的話：如果明年的衰老仍然不明顯，那么就是明年的明年或者明年的明年的明年衰老。衰老是肯定的，這不由我拍板，何時衰老我未敢過于肯定，這同樣不聽誰的批示：
這是多么快樂，
明年我將衰老，
這是多么平和，
今天仍然活著。。。。
這是我最近十年說過的最好的話，最嘚嘚的話，明年我將衰老，今天仍然歌唱。她們偏偏刪去了這話，從此我不再想搭理她們，雖然春節(jié)她們給我送過臘味。我不會原諒她們。我自行一次再一次地講了這個故事，都說我的嘚嘚精彩，你刪不動我，你摁不住咱。我在勝寒居里讀老莊的書，有秋日的陽光燦爛，叫做虛室生白。我終于虛室了。
我看到了你，不是明年的衰老，而是今年的崆峒。位于甘肅省平?jīng)鍪小＿@是一座早負盛名，卻又常常被虛構(gòu)成邪門歪道的山。它的樣子太風(fēng)格，它不像山而像狂人的憤怒雕塑。它太冒險，太高傲突兀，拔地而起，我行我素，壓過了左鄰右舍，不注意任何公關(guān)與上下聯(lián)通、留有余地?？胀浑S和。懸崖峭壁，樹木和道觀，涇水和主峰，灌木和草叢，石階，碑銘，牌坊，天梯，鷹，和山石合而為一的建筑與向往。天，天，天，云，云，云，與天合一，與云同存，再無困擾，再無因循。多么偉大的黃河流域！我在攀登，我在輕功，我在采摘，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蝴蝶與鳥，我聞到的是針葉與闊葉的香氣，我聽到的是鳥聲人聲腳步聲樹葉刷啦啦。我這里有黃帝，有廣成子，有衰老以前的肌肉，有不離不棄的生龍活虎，愿望、期待、回憶、夢、五顏六色、笑靨、構(gòu)思策劃，邀請函件，微信與善惡搞。有漸漸出場的喘氣。當然不無咳嗽。本應(yīng)該成為劍俠，本應(yīng)該有仙人的超眾。我將用七種語言為你唱挽歌轉(zhuǎn)為贊美詩。我已經(jīng)有了太極。即使明年我將衰老，現(xiàn)在仍是生動！明年我將離去，現(xiàn)在仍然這里。你走了，你還是你，誰也傷不了你。我攀登，我仍然山石繼世長。噠噠噠噠，我聽到了自己的拾級而上的腳步，我像一只小鳥一樣地飛上了山峰，登上了云朵，我繞著空同----崆峒飛翔了又是飛翔了。我仍然舍不得你，親愛的。
我永遠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