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善溪沖水庫的梢子上,曾經(jīng)有一所學校,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里農(nóng)村尋常可見的戴帽子學校,福興中小學。七六年學校剛戴上帽子,有了一個班的初一學生,缺老師。當時我知青插隊在福興茶場,經(jīng)公社教育組和福興大隊的同意,安排我在這里擔任了近三年的初中數(shù)學老師。
農(nóng)村學校十分簡陋,兩排平房相對而立,教室,辦公室,教師宿舍混雜一起。與我來說多了一些方便,上課備課、生活起居,都是幾步路的事。房子的墻是農(nóng)村常見的土磚砌的(這種磚是從水田里挖出來的。水田割完稻子以后,用石碾將地十分耐心地碾實壓緊,再用專用的器具切割成20cm寬,30cm長,10cm厚的磚,一塊或有十幾斤重,涼干后就可以用了。稻田挖磚后,肥土都做成了磚,幾年都種不了什么莊稼。)。檁子、床角是山上的松樹加工的。屋頂上蓋得是土窯燒的小瓦,他們農(nóng)村人叫“布瓦”。窗戶是木格子上糊上皮紙。地坪就是土和石灰和成的二合土,錘實弄平。房子已經(jīng)很老舊了,墻壁上敷的白石灰斑駁不堪。
在學校里,我是快樂的!初中的課并不難,提前備個課,課上講授的內(nèi)容安排、重點難點、例題習題,上了講臺就開講。一天兩堂課,六天十二課時,寒假暑假都不缺,只是“雙搶”季節(jié)要帶著學生到生產(chǎn)隊里去度“農(nóng)忙假”,苦個十天半月,其他的時間,與茶場知青戰(zhàn)友比,我就是神仙過的日子。而且,每個月有12塊錢的民辦教師補貼(還有幾個代課教師每個月只有8塊錢),在茶場里全年記4800工分。要知道,一個硬勞力一天12分,全年365天,天天上工,也只有4380分,加上早工晚工上5000分的很少了。記得當時茶場的十分分值0.42元上下,算起來有200來塊錢的收入呢。加上教師補貼144塊錢,總共快350塊錢了。在農(nóng)村是大大的余糧戶呢。
僅管那年我只有十八歲多一點兒,比學生們大不了多少--農(nóng)村的孩子發(fā)蒙遲,上課我是極認真的,不能誤人子弟的道理還是曉得的。有一次我剛進教室上課,校長帶了幾個人,端著凳子進來了,坐到教室后面。他說,某老師,你繼續(xù)講你的。下午開會,我才知道,這是公社教育組安排鎮(zhèn)中學的黃校長帶隊到各學校聽課檢查教學質(zhì)量。黃校長在會上拿著我的備課本說,某老師,不要說你年紀小,天生就是個當老師的料子。記得九四年,我離開后第一次回到那里,學校還在,幾個熟識的老師還在,我們圍在火塘邊,一杯小酒憶當年,說:誰誰誰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哪里當老師,誰誰誰當了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中校了(中校是我的數(shù)學科代表),誰誰誰……
福興學校偎依在長江支流的善溪沖的上游,日常里,蜿蜒曲折的溪流從教室墻根底下滑過去,安靜得如同處女,嫻靜溫婉氣息輕如蘭曳;一場紛飛春雨,寧靜月夜里,小溪是一個初戀中的少女喃喃自語低吟淺唱,訴說的都是衷情和思念。如果到來的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夏雨,窗外就會溪滿成湖,學校如同飄浮著的大船,旗桿變桅桿,望出去,碧波萬頃,心胸也會驟然開闊。有一個星期天,我來到溪邊,將肥皂洗過的床單,用一塊鵝卵石壓在溪水邊上,任其在溪水中飄動,看翠綠的水草如少女纖細的蔥指輕拂它!清澈見底的溪水里,幾條小魚兒在追逐嘻戲,幾只鷺鳥無聲的劃過水面,落在遠處的稻田邊,一個老農(nóng),揚著鞭趕著牛正耕著田。一聲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平靜:唐老師,洗衣服呀?欸,洗衣服呢!你哪個年級的?四年級的,難怪不認識。我認識您,您教我姐姐呢。你姐姐叫什么?不告訴你。那你叫什么?我叫……也不告訴你!女孩沿著田梗跑遠去。
福興茶場在分水嶺的崗上。我的知青戰(zhàn)友在那里“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我一個月總會上去幾次。戰(zhàn)友們也盼望著我上去,因為我去通常不會是空手。學校有食堂,一個月每個老師交兩塊錢,一個星期打一兩回“牙祭”,這時,我就會將肉菜留下來,放學后帶到茶場去與大家分享,給他們解解饞。兩塊錢吃一個月,還時常有葷,這就是我們的伙食。學校有幾畝地,總是種著各種時令蔬菜、雜糧作物,有一個豬欄,里面大大小小幾頭豬,還散養(yǎng)著一二十只雞。那時候“以糧為綱”“集體經(jīng)濟”,村民家里喂養(yǎng)活物是有數(shù)量限制的,超過了會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學校沒人管,任由我們?nèi)ヅ4迕竦暮⒆佣荚谖覀冞@兒上學,管事的人對我們睜只眼閉只眼。平時這些活都由食堂的廚娘做,八九個老師也輪換著幫忙。廚娘無疑是大隊給記得工分,不算在老師頭上,又省了一份錢。自己動手,還能不豐衣足食!
記得有天下午,教導主任趙老師挺神秘的對我說:唐老師,晚上沒事吧?沒呀!好,在寢室里等著我,什么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沖我擠了擠眼。晚上十點鐘才有人敲門,趙老師壓著嗓子:唐老師、唐老師,走!我出了門一看,趙老師提弄著一副魚網(wǎng):打魚去!我頓時興奮起來。借著月光,我們躡手躡腳來到水庫邊,聽見水響,一群魚兒正在淺灘上覓食。趙老師一網(wǎng)撒過去,慢慢地拉回來,魚兒在網(wǎng)中活亂跳,全是些斤半左右的白鰱。趙老師拿出個蛇皮袋子,把魚裝了進去。我來了勁:趙老師,我打一網(wǎng)我打一網(wǎng)!趙老師簡單教我一下怎么捋網(wǎng),怎么撒網(wǎng)。我一網(wǎng)撒出去,沒有完全撒開,收上來也有三四條白鰱。夠了夠了。我提著網(wǎng)趙老師扛著魚,滿載而歸。遠處一條小船劃過來,守庫的人來了。我們急忙跑遠去。第二天,十幾條斤半的鰱子,八九個老師好吃了一頓。這樣的事,自然不會只有一回!老師們有得吃,也每次自然是心照不宣。
福興的村民十分純樸,待人真誠實在,不圖回報。記得這么件事,中午下課回到寢室,推開門(那個時候,民風淳樸路不拾遺,再者家徒四壁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放著,通常是不鎖門的。),桌子下面有一個報紙蓋著的竹籃,打開一看,是一籃子雞蛋。上面有一張紙條,寫著幾行字。唐老師好你手割破了流了血幾個雞蛋一天吃一個,補補血。沒有標點還缺胳膊少腿的,意思看得明白。字條無名無姓,不知是誰送的。我傷手這個事發(fā)生在幾天前。七班班主任老師和我?guī)е吣昙壢w學生到七隊幫助“雙搶(搶收搶種)”。那天,驕陽似火,天無浮云,蔚藍一片。人們黃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脊梁直滾,真的是一滴汗珠摔八瓣。這是我在農(nóng)村三年最苦的時節(jié)。割稻的活路我是會的,但畢竟沒有村民們熟練,一不小心,鐮子將左手無名指拉出一個大囗子,流了許多血,至今傷疤猶在。雞蛋我吃了,傷口也好得很快。當時我在上課時向同學們表示了感謝,我知道這是學生或?qū)W生家長送的,問了多遍無人承認。要知道,當時規(guī)定村民家按人頭喂雞,一人一只,不能多喂的,省出糧食交余糧。幾十個雞蛋,都是一天天攢下的村民自己的油鹽錢呢!
前幾年,我又一次回到福興大隊,現(xiàn)在的福善場村。善溪沖青山綠水,溪流蜿蜒曲折流過全境,村舍散落在山邊溪旁,雞犬聲相聞,恍如昨日,景色在這里凝固,歷史在這里重現(xiàn)。山外早已城鎮(zhèn)化,這里山川依舊。我向村民一打聽,原來為了保證下游白洋開發(fā)區(qū)的飲水供應,整個村子都劃成了水源保護區(qū),不允許城鎮(zhèn)化發(fā)展,不允許工業(yè)化發(fā)展。相似的風景讓我很容易找回往日的時光。福興小學已經(jīng)并校到鎮(zhèn)上去了,校舍還在(不是原來的土墻布瓦的老校舍,早巳經(jīng)是紅磚砌的兩層樓房),變成了新村部,老村部和一旁的雙代店都拆了,建成了村廣場,安放了一些運動器材,。村部旁邊有了一個農(nóng)家樂,留下發(fā)展的痕跡。
如今,很多人都樂于到偏遠山區(qū)、貧窮鄉(xiāng)村去支教,當村官,送知識下鄉(xiāng),為改變當?shù)刎毨婷脖M一份愛心,這種奉獻是來自一種自覺的精神,更多的主因是讓個人價值在社會價值中去實現(xiàn)。盡管當時我們上山下鄉(xiāng),我到村小去教書,是聽黨的話,服從組織的安排;于我內(nèi)心確是愿意的,興奮的,自豪的。如果硬要找出兩者的不同,兩者的區(qū)別:前者是自愿的自由的選擇,另一個是自覺的服從黨的需要,組織選擇的結(jié)果。都是高尚的,都對社會的進步有一份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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