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怒江茶馬古道,從始至終都沒有一段平坦。整日為馬幫安全操心的馬哥頭們根本無暇欣賞蒼茫大地、月白風(fēng)清,他們沿怒江溯流北上,后來被人們用來抒情的無限風(fēng)光則是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坎。石門關(guān),有殺氣;石月亮,有血光;秋那桶,仙女與鬼魅共存;老姆登,泥石流行動詭異。
我也無法免俗,到怒江全為一睹怒江的風(fēng)景。遙遠的怒江在峽谷間默默奔流,而峽谷之上,是生活在這里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是濃郁的民族風(fēng)情,是一條已被衰草掩埋的茶馬古道??梢再N近馬幫文化寂寞的铓鑼,聆聽馬哥頭們凄惶的內(nèi)心。那怕我們之間相距千年。與漢區(qū)某某古道相比,怒江茶馬古道沒有逢山便立的碑文,遇橋就掛的長聯(lián),怒江茶馬古道只有咒符與瑪尼堆,靈蛇與風(fēng)馬旗,星星一樣冷照,路與路就是不同。說不上具細的起點,是騰越還是緬地,是大理還是六庫,像毛細血管不約而同的匯聚,一條路便把六庫、福貢、丙中落、霧里連接起來,帶進藏地。
而今的怒江茶馬古道,再也聽不到馬幫鈴聲,但怒江茶馬古道還在,還在峽谷上逶迤而行,還在溜索上與惡風(fēng)較勁。有些路需要仰望,路的頭上不是天空,而是面目猙獰的巖石;有些路需要腑視,近千公里的怒江茶馬古道,實際是一卷茶文化史?,F(xiàn)在,怒江茶馬古道是一鞭舊跡,劃在怒江大山上,有些已經(jīng)模糊,有些已經(jīng)損毀,但它絕對不是被人們遺忘,而是被時間打敗。有些馬哥頭與命運賭了一輩子,最后歸攏到茶馬古邊上的一堆堆墳頭。詩意是后人加上的虛擬光環(huán),作為怒江茶馬古道本身,每一起馬幫的過往從頭至尾都沒有輕松愜意可言,不可預(yù)知的災(zāi)難或許就在路上埋下伏筆。就像怒江遇上堅如磐石的高山調(diào)頭另覓出路一樣,怒江茶馬古道不全是貼著懸崖開鑿,有很多處都是溯怒江而飛。溜索是怒江茶馬古道最具風(fēng)險的路,人馬墜落的悲劇時有發(fā)生。扯開怒江絲綢的面皮,就是一張血盆大口。
進入六庫,才算進入怒江大峽谷,茶馬古道始終不離怒江左右。當我站在霧里村外著名的臨江茶馬古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相遇呢?茶馬一結(jié)合,就演繹出比怒江水長的詩史。當我漫無目的地在老姆登、石月亮、丙中洛、霧里村、秋那桶來去,尋覓著一處處隱蔽到時光深處的舊址,我能拎到手上的只有兩只廢棄的馬掌。普洱茶只在故事里香。大馬幫一站一站地趕,一站就是一個村莊,一處集市,馬幫要吃要住,就有了客棧,有了酒坊,有了交易的市場。就有與馬幫私奔的少女,神漢們?yōu)轳R幫設(shè)的道場。
怒江茶馬古道一會兒在怒江左岸,一會兒得到怒江右岸去,它得根據(jù)山形地貌確定開挖,遇上像石門關(guān)那樣的絕壁,還只能繞過江去,這一繞就得過溜索了。把自己往藤條或竹繩上一掛,開溜,要到眼睛睜開落到對岸,才知自己還活著??蓱z的馬匹讓它馱多重都行,可要把它捆綁著押上溜索,它會使出全部力氣掙扎,發(fā)出類似于臨死前的嘶叫。怒江上的溜索還在,國家投資了那么多橋梁后,溜索更多的時候只作為當?shù)厝说囊环N旅游創(chuàng)收手段。與此相仿的是,那些歇馬的山莊早已褪去了浮華,再也不能在熱鬧的客棧邂逅汗水涔涔的馬哥頭了。
現(xiàn)在,怒江茶馬古道雖已棄置得如同一根七段八接的繩子,但仍舊緊貼在怒江岸上的絕壁中。很難想象,幾百年間的馬幫就是從這條線上穿行的。茶馬古道沿途的小小村落,已沒有人在唱趕馬調(diào)了,能夠聽到的是天籟般的歌聲。丙中洛、霧里村、秋那桶、老姆登的基督教堂,都有多聲部無伴奏合唱。野草飛舞,那些斑駁的馬蹄漸漸在時光的浸淫中失散,我敢說落滿冥紙與香灰的祭祀處,仍然有游走的靈魂。丙中洛到西藏察瓦龍鄉(xiāng)全長70多公里的路哪處沒有險情?。撵F里村出發(fā)到秋那桶1公里多的臨江古棧道處處觸目驚心,幾乎每年都有人馬墜落的悲劇。年關(guān)節(jié)日,這些險惡的路段都會升起祭祀的炊煙,馬哥頭的后人們,仍然把怒江茶馬古道當作活著的記憶。
我想象得到的是怒江茶馬古道的寂寞,卻想不到一條廢棄的茶馬古道,仍然可領(lǐng)略其艱險。從貢山縣到到丙中洛,差不多提著心在走,每每遇車,汗便會從手心滲透,想想當年大馬幫你來我往之間該有多少驚世駭俗的故事,就知道怒江茶馬古道上的馬哥頭們,每次出行都是一次與自己命運的博弈與絕斗。因此,我覺得今人無論以什么角度切入怒江茶馬古道,都不應(yīng)當帶著獵獲的眼光,而應(yīng)當以匍匐的姿態(tài),向那些行已走遠的馬幫揖讓以禮。當然,一條怒江茶馬古道也不是大馬幫專線,潛逃的宦官,越獄的刑犯,私奔的男女,短斤少兩的販夫,都是古道一千多年間的過往。
怒江第一灣就在貢山縣城到丙中洛的路上,怒江被山一擋,就只有回過頭去。怒江隨便一轉(zhuǎn)身,就給世人留下驚嘆。那么橫蠻的江水,居然懂得該低頭處就低頭,當轉(zhuǎn)身時得轉(zhuǎn)身。丙中洛不過是一多民族聚居的小鎮(zhèn),因為一條茶馬古道,使得它暈染著千年的茶香。怒族、獨龍族、傈僳族、藏族等多個少數(shù)民族,他們過著世外桃園般的生活,仿佛他們就是為一條茶馬古道而生的。吃的喝的都源于馬幫,那些現(xiàn)在已是客棧老板的輕年后生,其實有很多是馬哥頭的后代。南來北往,一路辛苦,有些馬哥頭不愿再走下去,油畫般的丙中洛就是他們眼中的天堂,真正留下他們的,不是林立的教堂,多情的鍋莊,而是這里織布帛釀美酒的女人。
走出丙中洛,茶馬古道直插江底,陡然間,迎面數(shù)百米高的絕壁刀削斧劈般地拔地而起,猶如石門轟然屹立,緊鎖一怒沖天的江水。關(guān)隘,擋住了什么,又讓什么洞開?石門關(guān)將怒江大峽谷最后的20公里與外界相隔,只留下一條崎嶇的茶馬古道與外界相連。石門關(guān)外,車水馬龍,市場喧嚷,石門關(guān)內(nèi),寧靜嫣然,恍若隔世。這里除了偶爾傳來的馱鈴聲在峽谷回應(yīng),最多的身影是那些結(jié)伴而行的年輕男女了。這些從喧囂的城市中抽身出來的年輕人,懷著對茶馬古道的向往,以步行者的方式去感受茶馬古道的生命力。只是他們無法與大馬幫重逢了,幸運的話會邂逅一位能講茶馬古道的老人,那只土茶罐里還能倒出許多故事。
雨季,怒江茶馬古道常讓人沮喪的不是泥石流,而是聞風(fēng)而動的旱螞蟥。它們穿過馬蹄厚厚的角質(zhì),徑自朝有血的地方下口??蓱z的馬匹只能硬著頭皮前行。同樣,在馬哥頭感覺有異物叮咬時,旱螞蟥已經(jīng)在腳踝上飽餐多時了。當那些毫無溫度的長夜來臨,馬哥頭腰間的長刀不全是用來護身,生活中總有兒女情長的羈絆需要快刀了斷。每個馬哥頭都有自己的必殺技,祖?zhèn)鞯奶幏?,能讓患病的馬迎風(fēng)而立,但災(zāi)難往往在路上橫刀立馬,讓他們躲閃不及。馬幫馱著錦絲綢緞,粗鹽綿紗,當然也會有紫檀雕花木箱,押上身家性命的銀錠,但馬哥頭們的生活很少因為大馬幫富裕起來。他們能得到的只是商號老板的一點賞銀,而這些錢的一部分要交給媳婦,銀子好啊,可以置地購屋,養(yǎng)家活口;一部分留在身邊,留在身邊的這部份又會變成手鐲或新衣,悄悄塞到相好的手上。嫁女莫嫁趕馬哥,如果你愛聽馬哥頭哄得下樹上小鳥的好聽話,就會把自己逼得枯木成槁,一輩子受盡牽掛的折騰。
石門關(guān)有現(xiàn)代人造的亭子,符合人們坐下來觀山賞水的習(xí)慣。我暗暗慶幸自己憑著勇氣從外面的世界莽莽撞撞地涉足,我原來所知道的茶馬古道的歷史真的很少。我知道風(fēng)景意義上的丙中洛,但不清楚位于云南省怒江州貢山獨龍族怒族自治縣北部滇藏交界、怒江大峽谷深處的丙中洛鄉(xiāng)是云南著名的茶馬古道的主要交通樞紐和集散地。我知道怒江茶馬古道的兇險,但不清楚每個趕馬人內(nèi)心的悲傷。丙中洛生活著的獨龍族人都有“打茶”的習(xí)慣。獨龍族不種茶,多購買磚茶,煮沸后就飯食而飲。打茶常用來招待客人。打茶的工具,是一個長約70公分,口徑約10公分的竹筒,內(nèi)置一個上下活動長約90公分的帶竹柄木塞。筒中放進少許鹽和熟的動植物油脂,如豬油、肥肉丁、雞油、核桃油或酥油等,以及加放上一些有香味的蘇麻籽,也有加入調(diào)好的雞蛋,再將煮好的茶水倒入,然后手握竹柄木塞,上下反復(fù)打茶,再倒出飲用。其實,怒江茶馬古道途經(jīng)的村莊,都有茶香氤氳,都有人在淺啜或慢飲,而丙中洛是不種茶的,每一片茶葉,都來得艱難。如果能喝上馬哥頭們遺落的古茶,定會是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一盞古茶隨遇而安,而我始終離不開真真假假的浮華。
路越來越窄,我走得很慢。我貪婪地獵取著這里的清涼與綠,走走停停。其間遇到一對年輕的上海夫妻,兩人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怒江大峽谷了,讓他們戀戀不舍的不是峻嶺的險,怒水的橫,而是茶馬古道上那些一輩子也聽不完的故事。是的,在這條茶馬古道上,多少悲劇皆因為生活,男人們不得不離開妻兒,一去就可能無回?!翱巢衲晨喔鹛?,有囡莫給趕馬人”,為什么呢?“他三十晚上討媳婦,初一初二就出門”。更慘的是,有些人會在半路遇上劫匪,人去財空,有些人雖然歷盡艱辛回來了,卻只落得“妻子抱兒門邊站,低下頭來淚盈眶;順手接兒抱在懷,兒不識父哇哇嚷”。長年奔走其間的馬哥頭有無盡的委屈,他們只能訴與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個溪流。
過了朝紅橋,是另一個天地。這是傳說中仙女居住的秋那桶。有人看到它干凈的村舍,神仙放牧的云霧老留戀在后山的腰際。我卻有種淡淡的落寞,這是怒江茶馬古道衍生的村莊,采訪了一整天,仍然找不到懂茶馬古道來龍去脈的人。是的,知道茶馬古道是怎樣一回事的人一個個走了,年輕的后生們忙碌于生活,他們運進鋼材水泥,在推掉自家老屋的時候,同時把茶馬文化的一點點痕跡悄悄堙埋到足夠讓人遺忘的角落。當然,我也無權(quán)詰問,對于怒江茶馬古道,我也只是過客,交八十元門票,閑看或獵奇。
茶馬古道旁散落著怒族民居,從屋頂?shù)綁Χ际菢?。一間屋子立起來,可以想有多少樹要倒下去。這是深秋,差不多所有老樹都赤身裸體了,枝杈托舉著一只只鳥巢,似是有雪要來,風(fēng)刮得人滿臉生疼。老牛微閉雙眼,總也有那么多往事讓它們嘴嚼與回憶。山羊在陡峭的懸崖小跑,后面是怪聲古氣的大風(fēng)。見陌生人,無所事事的狗見怪不怪,總是跟在你身后很長一段路。雞的翅膀很硬,突然便會從原地起飛。小賣部里是些瓶裝灑,空酒瓶堆在店外,一些年輕人蹲在地上,圍著半瓶老白干劃拳。幾個釀酒的婦女邊聊邊喝,見我舉起相機,她們說喝了酒再拍。我只好接過笨重的土碗,象征性地品了點,濃烈的酒香讓我真想一飲而盡。我還得趕路。抬頭,是山巔的皚皚冰峰,深褐色的木頭房,默立在需要仰望的山巔。
入住在秋那桶一客棧,與老板聊天,一壺老茶又將我們引向茶馬古道的話題。老板告訴我,在石門關(guān)一線的茶馬古道,常有馬匹墜到怒江,像一片葉子,怒江瞬間就把它吞噬。有些馬哥頭怕回去交不了差,干脆就不回去了,或異地入贅,或浪跡他鄉(xiāng),馬哥頭們都是苦命的人,有時真的不值一匹騾馬的錢。怒江茶馬古道的故事大同小異,馬哥頭們的心酸各不相同。老板不是本地人,原本在成都上班,拿中層管理員工資,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想,一次怒江之行,他就決定把自己留在怒江了。他喜歡的茶馬古道已被歲月折騰得面目全非,但因為普洱茶的浸漬,馬幫文化的滲透,一條茶馬古道依舊及地芬芳,有他想要的意味。這一晚,老板親自下廚做馬哥頭菜,大塊的肉,大得有點夸張,但味道特殊,吃起來不膩。大碗的酒,以回憶佐餐,喝下去居然不醉。酒足飯飽,他這才取出一些茶葉黃片,觸水便暗香浮動。
怒江茶馬古道終是被好心人搬上網(wǎng)絡(luò)、電視等媒介,招惹著那些生活在都市叢林里的人,他們以徒步的方式重走,與怒江茶馬古道相見。一位馬哥頭的后代,現(xiàn)已是拉薩某集團公司懂事長的楊某,同樣出現(xiàn)在怒江茶馬古道霧里村到秋那桶一段上,他整整呆了半個月,重走,讓他感慨萬千,秋那桶人并不富裕的生活,讓他五味雜陳,這里的人還只能盯著山上那已經(jīng)越來越少的樹過日子,車路通了,山也光了,這是一件痛心的事?;氐嚼_后,他作出決定,給秋那桶與霧里村人一個承諾,所有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學(xué)費均由他自己埋單。怒江的貧窮還是教育問題。那些進風(fēng)漏雨的校舍是少了,但孩子們身上的單衣,又引起他的關(guān)注。
怒江山高,感恩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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