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兆元 | 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
本文系《探索與爭鳴》雜志社2016年第二期學術工作坊
“斜塔瞭望的憂傷與尷尬——《百鳥朝鳳》與1980年代的文化遺產(chǎn)”作者發(fā)言稿修訂而成
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公眾號立場
1980年代,正好我們在華東師大讀書,是時代的見證人。我感覺這部電影很明顯在以1980年代的情懷講述21世紀的故事。因此電影中間,情緒會有點錯位。
1980年代我們當時最大感受,第一個是熱血沸騰的民族情緒,希望中國崛起,那時和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有很大不同的,當時中國真的落后。
第二個,我們要崛起,但面對著非常強大的西方力量,不像現(xiàn)在中西對比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所以這樣帶來了非常大的心理沖突。
當時有一個最典型例子,就是大家看到在留學生樓那邊的黑人朋友,都是挽著我們最漂亮的女孩子進進出出,而我們很帥的帥哥真的很無奈,這樣一種情形可以描述1980年代的困惑。我們內(nèi)心的不平,我們內(nèi)心的這樣一種憤激,構成了1980年代的非常復雜的一種情緒。
但到了21世紀,形勢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第一個是中國文化開始復興,第二個是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就不再是那時的情形了。2000年以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始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公約的締約國,后來中國人大批準加入了該公約,便開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運動。
這個風潮是政府主導的,非常地聲勢浩大,但民眾對于它的接受也是有限的。電影里面有表述,付局長被電影調(diào)侃了一下:“我姓付但是正局長,付正局長?!碑?shù)仡I導就說:“付正局長來了,要做什么事呢?要搞一個非...什么產(chǎn)”。付局長旁邊說:“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就是民俗文化”。顯然大家不懂什么非遺,有老百姓說,我們現(xiàn)在搞非文化物質遺產(chǎn),很好笑。
說明這個東西是政府主導的,民眾對它的了解不夠。
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事實上是把民俗十個大類包裝改變,變成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十個大類。因為名稱都很有問題,我們一直批評,說不要用非什么的名稱,我們漢語對“非”本來就不喜歡,當時“非典”過了不久,聽起來“非”就有問題,我們說用“民俗”的概念非常好,大家都能接受。
有關部門卻一直堅持“非遺”這個稱謂,我們拗不過,也就只能接受了,這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的例子?,F(xiàn)在也習慣了非遺的表述,與其爭論名稱,不如做些實事。
但非遺保護確實有很正面的意義,它喚起了社會的文化遺產(chǎn)保護意識。大學各學科也相繼投入?yún)⑴c。首先經(jīng)濟學要參與,搞非遺產(chǎn)業(yè)園,非遺創(chuàng)業(yè);然后是體育一大塊,比如龍舟、武術,代表民族文化;再就是美術,上大美院拿了非遺大項目,搞非遺研究院,從北京分割來大筆的錢財。
當然影視,在這里也在切割這塊資源。比較典型、非常熟悉的是從正面宣傳的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通過影視片,把作為文化遺產(chǎn)的飲食文化生機勃勃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講的都是非常好的,非?;顟B(tài)的,那不是悲情的東西。有一點,影視是走市場的,這很重要。
吳天明卻講述的是一個悲情故事,我們覺得,他的故事和非遺有關聯(lián),但并不符合實際。他是用1980年代悲情,用悲情和民族情緒在賺眼球,然后獲得了一個市場反應。
現(xiàn)在看,焦三這樣一個杰出的傳承人應該是得到了很大的榮耀的,國家有補貼,批紅掛綠,英雄一樣的。他是國家文化的代表人物,當下的非遺傳承人還是活得比較好的。他的電影講述獲得這么好的票房,獲得了商業(yè)效應,他的悲情故事民族情緒變成了營銷手段。這沒有什么錯。
但我們僅僅講這些,還是太把這個電影貶低了。它確實有很多的積極的因素,反映了非遺保護中的一些問題,講出來一些道理。
▍第一個道理就叫“禮崩樂壞”。
這是什么意思?比如說這個喇叭,這個嗩吶,是一個典型的音樂形式,是樂器,更是表演,它是“樂”。但是它確實是呈現(xiàn)衰敗了,為什么呢?禮崩了。
我們民俗生活中有兩個重要的禮儀,一個是婚禮,一個是喪禮,這也是最大的兩個市場,滋養(yǎng)了千千萬萬世世代代的嗩吶藝人和其他藝人,一批民間藝人的生活就是依賴這項禮儀。
但是現(xiàn)在婚禮改變了,現(xiàn)在的婚禮,尤其是城市婚禮誰吹嗩吶呢?喪禮也是,臺灣諷刺我們“一枝花一首哀樂三鞠躬”,“一一三”模式,人的生命葬禮變成一個小時的告別儀式,放段哀樂,所以嗩吶就退出了。
婚禮葬禮的崩壞,直接導致了嗩吶藝術的衰敗,它失去了市場。這是電影揭示出的第一個問題,這是文化系統(tǒng)的問題,生態(tài)的問題,電影把這個問題揭示得很充分。
當然這里就有一個嗩吶如何自我適應的問題,哭窮是沒有用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誰相信眼淚?民俗文化最終不能靠同情生存。民俗是生活中的華彩樂章,華彩的民俗藝術自有其生存空間,不用靠下跪,靠眼淚生存。
▍第二個揭示的問題,就是我們應該“克己復禮”。
我們不應該受到外界的影響,應該克制欲望,去傳承傳統(tǒng)的東西。嗩吶吹奏是一個禮儀,禮樂文明應該通過自我付出復興、通過自我努力去實現(xiàn)。
電影中講到了“師道”。師傅要你一定要傳承游家班,你發(fā)誓“一定要把班子帶好”,結果你沒帶好,還要散伙,這是一個問題。“師道”是當下非常嚴重的問題,大家去網(wǎng)上搜的話,導師、教授往往是要千刀萬剮地被控訴的,師道呈現(xiàn)了非常嚴肅的問題,尤其是近年有幾個師傅帶著幾個徒弟,真不像話,如江西的王林師徒,河南的釋永信師徒,完全是禮崩樂壞啊。當然我覺得帶班子既要有民俗技藝,還要有市場能力,遵循師道,只講技藝和情懷不夠了。
這里說克己復禮,首先是遵守師道,然后是傳承嗩吶班子。小游維持“師道”,我覺得這也是很珍貴的一個地方。我們看到霸王別姬野蠻的師父教育,電影一定程度上也是認可傳統(tǒng)的師徒這樣的團隊的。非遺保護里面講的就是團隊,并且是傳統(tǒng)的師父團隊。
我覺得講的比較有意思的地方,禮崩樂壞,它是一個事實,但是我們通過克己復禮的形式來維護它,這是我們的責任。遵守師道是克己復禮的基本原則。
▍第三個問題,就不全正面了。
它在講文化沖突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有一種開放的文化觀念。我們確實看到過鄉(xiāng)村禮儀中,嗩吶和西洋樂器是并行的,但不是電影里面這樣厲害的沖突。這樣看問題,還是1980年代的思維,現(xiàn)在確實還在延續(xù),但也確實有那些崇洋媚外風氣在。但整體上,西洋文化已經(jīng)沒有那么囂張了。
嗩吶完全是一個典型的西方樂器,是波斯傳來的外來的東西,但一點也不妨礙它變成了非常民族化的東西,并且現(xiàn)在代表了中國,是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代表作。我們今天比伊朗人更能代表嗩吶的主人,我們是嗩吶這種音樂文化的主人。
這需要一種開放的文化遺產(chǎn)觀念。電影里面一個很血腥的場面,表現(xiàn)很狹隘的中西文化沖突,確實有些過分。還有焦三吐血絕癥的象征,我是不認同的,也是沒有的事。即便有現(xiàn)實個案,也不具有代表性。
禮是講等級的,音樂本身是講什么?樂最高的境界就是“和”,人與自然之和,人際關系之和以外,還包含著不同文化的包容的和。我覺得我們做遺產(chǎn)保護,做文化傳承,應該更加開放,只有開放的心胸,我們才能真正保護自己的遺產(chǎn)。
謝謝大家!
圓桌討論
我想補充一個問題,非遺講述需要通過影視來講述。因為影視的表現(xiàn)力強,我們也成立了民俗影視中心。我們今天本來有一些同學來聽的,但一來是座位比較緊張,二來他們正在拍片子,就沒有來。
我們的片子與這個電影的性質完全一樣,是在拍藝人的生活史?!栋嬴B朝鳳》實際上是一個關于藝人的故事,就是藝人的生命史。我們選擇了上海18個國家級的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進行采訪拍攝。
我在想這個東西弄了給誰看呢?今天大家很多的表述是否定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我們對于這樣的電影,實際上我們要非常辯證地看待它。比如說他講的有很多很重要的東西,給我很多感動。我父親也是吹嗩吶的,我還沒有學會這門藝術,他就去世了,這是我一生的遺憾。
我們怎么講述一個藝人的故事?我覺得應該是復雜地講述,而不是確立一個主題,單一地講述?!栋嬴B朝鳳》里面重疊了三四個層面的文化要素。也許這個東西你們看作是垃圾的東西,在另外的一些人看作是珍寶的東西;你們認為好的東西,另外一些人認為是一錢不值的東西。
這給了我們這樣的啟示,就是對文化遺產(chǎn),要進行非常復雜的表述,以適應廣泛的受眾。因為我們中國這么大的人口基數(shù),任何人口成分,哪怕是小眾,10%也是有上億的人,觀眾也是非常量大的。
這是我想補充說的,復雜地講述,應該是這樣一個影片獲得成功的很重要的因素。
第二期學術工作坊 ·《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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