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來,對何海明最大的感情沖擊,是拍攝初中同學行刑。
80年代末,何海明正在專心致志用德國"林哈夫"相機拍攝疑難痕跡物證退休前,何海明的鏡頭最后面對的是杭州藍色錢江縱火案中的其中兩名受害人——母親和女兒,當時,一股不忍的情緒從他心頭冒了出來。
想著自己的女兒也快到這位年輕母親的年紀,正計劃著要一個寶寶。何海明勉力定神,強忍住內(nèi)心的感傷。
此刻,他不是一個感傷的旁觀者。這位老刑偵照相師舉著佳能數(shù)碼相機,拍下了法醫(yī)解剖尸體的全過程,鏡頭沒有一點抖動。
刑偵照片不求美,只用來尋求真相,實現(xiàn)公義。
何海明從1983年進入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技術科照相室,到2017年10月正式退休,“共計拍過幾百具尸體吧?!焙魏C魉懔怂?,出過的現(xiàn)場難計其數(shù)。
從警39年,何海明在刑偵照相室就35年。相機是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他用它們還原每一個現(xiàn)場,描述每一具遺體,也記錄下罪犯在最后一刻的惶恐茫然。
鏡頭是他的武器,光影則是彈藥。
千島湖慘案,他是最早進入現(xiàn)場的照相師
90年代,何海明在某次學術專題交流會后留影那是1994年4月1日,乍暖還寒。何海明背著攝影包,奔赴千島湖,怕相機不夠用,他還順手抄上了徒弟馮鋒的攝影包。
千島湖縱火殺人搶劫案,32人喪生。因技術出眾,被大家叫做何大師的何海明,這樣的重大案件,自然被指名派遣。
下午三點多,何海明和杭州市公安局的同事們趕到現(xiàn)場。一艘燒得幾乎只剩下骨架的游船泊在碼頭,他是第一批進入底艙案發(fā)現(xiàn)場的人員。
雖然是大白天,底艙一片漆黑,焦糊的氣味灌進鼻腔,何海明差點迎頭撞上什么,用手電筒一照,原來是焦黑的頭部。
刑偵攝影有明確的要求,照片需要包括概貌照片、細目照片等等,囊括了中心現(xiàn)場、受害者細節(jié)、作案人痕跡,何海明必須有清晰的邏輯,逐漸深入現(xiàn)場,用最準確的光影還原現(xiàn)場。
黑暗里,手持式閃光燈一下一下亮著,呲呲的對焦聲,何海明那臺尼康FM2膠卷相機的底片上,迅速印下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絕望,受害者死前掙扎,一對男女擁抱在一起……
刑偵照相要求沒有到過現(xiàn)場的人,看到照片,就能還原現(xiàn)場,舉著相機的人自然也不會允許情緒干擾工作。
何海明小心翼翼地穿梭,記錄下鐵皮上凸起的槍彈痕跡、炸點的位置。這些東西不作聲,但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連同尸檢,何海明拍光了36個膠卷。
法醫(yī)解剖現(xiàn)場現(xiàn)場需要清點受害者人數(shù),黑暗中,唯一的計數(shù)方式就是摸頭皮,何海明與法醫(yī)一起,套著乳膠手套,分區(qū)域清點。碳化的頭顱,仿佛還留著燒灼的余溫,滲進來的湖水和碳灰攪成泥濘。何海明把情緒壓在心底,冷靜得近乎麻木。
等再回到甲板上,已是凌晨3點,何海明這才發(fā)現(xiàn),皮夾克里兜滿汗,還沾滿焦糊尸體的味道。
20多天后,案件告破,3名嫌疑人被批捕、審判。
行刑時,3個罪犯雙手反綁,臉色煞白。
執(zhí)行死刑前要拍攝正面照片,這三張臉呆滯地望著何海明的鏡頭,帶著茫然。
在這生死瞬間,何海明并不覺得輕松,他需要趕緊過去拍攝行刑后的尸體正面照,可兩腿總像灌了鉛。
胡慶余堂搶劫殺人案,第一次去的兇案現(xiàn)場何海明第一次出現(xiàn)場,回來后滿鼻子血腥味。
那還是1983年,在刑偵干了三年,何海明被調(diào)進技術科照相室,跟著負責人徐英華學技術。
當時,學技術可是了不得的榮譽,頭腦靈活又肯鉆研的人才能入領導的眼。何海明還另有優(yōu)勢,在哥哥開的照相館里,他鼓搗過大黑盒子式的照相機。
進入照相室,分配給何海明的第一臺照相機是日本產(chǎn)的“雅西卡”雙鏡頭相機。
何海明用光譜成像技術拍攝潛血指印一個多月后,師父第一次帶他出現(xiàn)場。
胡慶余堂,兩個保安被盜竊高級藥材的人捅死。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尸體,現(xiàn)場也是黑咕隆咚的,兩個人浸在血泊里。
“第一次當然害怕?!痹诤魏C骷业目蛷d,他兩手捧著一杯熱茶,皺皺鼻子,陷入回憶中。
他說他那時隱約有些不安,“以后我就跟尸體打交道了?”
何海明17歲時第一次走進哥哥照相館,他夢想著做攝影家,拍藍天高山,拍海風飛鳥。
此時,底片記錄的卻是粗糙的創(chuàng)口,翻出的血肉,他本能地感到反胃。那股子血腥味在鼻腔里待了兩天,濃得不肯散去。
再出過幾次現(xiàn)場,拍過兩三具尸體后,他便迅速習慣了那種味道,“我這個人很堅定的?!?nbsp;
他開始奔赴各種各樣的現(xiàn)場,見過滿池子的血,也聞過尸體高度腐敗時的味道,甚至遇到過吃人的案子。
最忙的時候,他一連出過三個現(xiàn)場,從頭天中午拍到第二天10點,忙得兩腿打軟。
這張痕跡照片,是梅城兇殺案定罪關鍵早年的技術科是個吃香的去處,照相很受重視。“當時拍攝一個案子補貼5塊錢?!?nbsp;
1990年,刑偵處的馮鋒腦子活絡,被領導派進了照相室,師從何海明。
“我?guī)煾负芩闊┑摹!瘪T鋒笑說。兩人值班沒事兒,何海明就會給他講這些年的經(jīng)驗,講到帶勁處,兩邊嘴角就會泛起白色唾沫。
馮鋒回憶,師父教他,創(chuàng)口的照片不僅要清晰,還要通過照片,讓別人能看明白兇器的走向、鋒利程度,上面是否有附著物等。
刑偵照相師擺弄光影,就像老兵熟悉自己的配槍。
當年在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照相室,何海明水平最好,有疑難物證首先找他。
2004年8月16日,建德市梅城發(fā)生一起兇殺案,一對夫妻死在臥室。
現(xiàn)場遭到嚴重破壞,勘查工作十分困難。后來偵查員發(fā)現(xiàn):浴室有人逗留過的痕跡,兇手很可能對自己進行了清洗?
何海明和同事小心翼翼地把浴室里的蓮蓬頭,提取回杭州的技術室,但用特種照相,仍沒有辦法顯現(xiàn)蓮蓬頭上的痕跡。
不知是誰累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水汽凝結,蓮蓬頭上顯現(xiàn)出一個痕跡。
現(xiàn)場的人一陣驚喜,照相師汪旭峰肺活量大,他激動地沖著蓮蓬頭連連哈氣,何海明則抓起相機,咔嚓咔嚓,快門啪啪響,拍上兩卷,就趕緊沖出來,對著燈尋找最清晰的照片,不滿意,就接著拍。直到拍到一張完美物證痕跡照片。
照相師汪旭峰哈氣時,何海明抓起相機拍下了照片。經(jīng)過比對,鎖定嫌疑人,隨后犯罪嫌疑人相繼落網(wǎng),轟動建德梅城的特大入室搶劫殺人案告破。
犯罪嫌疑人落網(wǎng),這張痕跡照片,成為定罪的關鍵。
萬家燈火的大年夜,他面對的卻是倒在浴池里的年輕夫婦
技術員在案發(fā)現(xiàn)場室外討論案情,此時氣溫零度左右,又冷又餓。“他是個感情濃度很高的人,”馮鋒偷偷告訴我,“還會寫寫詩呢。”
2006年1月28日,正是大年三十,年夜飯也來不及吃,何海明就被派往一個兇殺現(xiàn)場。一起特大搶劫殺人案,一對不到三十的年輕夫婦被殺,尸體泡在大浴池里。
偵查員們在臉盆上仔細尋找痕跡何海明和同事忙了一晚上,走出來,零點的鐘聲響起。
那邊是萬家燈火的大年夜,是漫天煙花的夜幕,他們面對的卻是滿池的血水和發(fā)白的尸體。
歸程的車上,何海明忍不住寫了一首長詩,“刺骨的寒風,紛飛的煙花?!彼枋瞿莻€場景。
新年鐘聲敲響,還在勘察現(xiàn)場的偵查員們合影2006年,已經(jīng)提干的馮鋒回去看望師父,發(fā)現(xiàn)何海明戴上眼鏡,對著電腦學Photoshop。刑偵照相引入了數(shù)碼相機,照相師不僅要掌握數(shù)碼相機,還要學會照片處理。
2010年以后,照相室還引進了光譜成像儀和全波段CCD系統(tǒng),統(tǒng)統(tǒng)進入何海明的“彈藥庫”。
為了掌握新設備,何海明自己做實驗。他去醫(yī)院抽了5毫升鮮血,用自己的血在21種材料上按下指紋,分別定向反射、紫外成像、光譜成像三種技術拍照,考察不同材質(zhì)下不同技術的拍攝效果。
何海明總在琢磨這些事兒?!靶录夹g要掌握,老的也不能丟。”
三十多年過去,他依舊奔忙在罪案現(xiàn)場“搞技術的人總是單純一些。”馮鋒望望左上角的天空,懷念起當年在照相室的時光。照相室四五個人,關系都很好,下了夜班就“敲瓦爿兒”,輪流出錢大家搓一頓。(敲瓦片兒,杭州方言,就是AA制的意思)
和新來的技術員做拍攝前準備(右為何海明)師父比馮鋒幾個大了十來歲,卻和他們打成一片,教東西也毫無保留。
技術科的人學東西快,90年代初,領導就安排何海明和馮鋒第一批去學了車。兩人負責開拉尸車,這是一輛三菱的平頭小卡車,車廂封起來,車頭裝上了警燈和喇叭,烏拉烏拉的警報聲聽起來有些慘烈。
案情緊急,大半夜的,馮鋒會開著拉尸車去接師父。他不確定師父家具體在哪兒,就開著警報在住宅樓下轉(zhuǎn),拉著警報,還開著喇叭喊: “何海明,出現(xiàn)場嘍?!?nbsp;
何海明沖下樓,還穿著棉毛褲:“干什么!”“看現(xiàn)場啦。”
何海明上車直罵:“你這個瘋子?!边€開玩笑:“老子剛鉆進老婆被窩呢?!?nbsp;
“師父怪我耽誤了他的夫妻生活呢?!被貞浧疬@茬事,馮鋒笑得露出后槽牙。
兩人開拉尸車,扛尸體、運尸體,大半夜地要把尸體送進火葬場里安置,何海明還爬過掛著鐵籬笆的火葬場大門。
馮鋒說,“師父很平易近人,沒啥架子。”
1987年,何海明做了照相室主任,依舊會和其他人一起留下來,大家一起忙。
刑偵照相室的暗室可沒什么藝術氛圍。大家簡直就是在搞批發(fā),是沖洗、放大、定影、烘干的流水線。
“大家光著手就伸進顯影液、定影液里攪拌。弄得當年兄弟們?nèi)缃穸加辛松窠?jīng)性皮炎,一到春秋季就干裂蛻皮?!?nbsp;
1997年,工作壓力大,何海明累出了肝炎,在醫(yī)院躺了6個月,再回來工作,照相室主任也換成馮鋒。
“你小子搶班奪權啊。”何海明私下里開玩笑。
后來,馮鋒、汪旭峰先后提了干,離開了照相室,只有何海明留了下來。
快退休的何海明,擺弄著他心愛的相機。三十多年過去了,何海明依舊奔忙在罪案現(xiàn)場。
五年前,法醫(yī)在解剖一具高度腐敗的尸體時,忍不住嘟囔一句,太臭了。何海明卻聞不到。同事說他:“你這鼻子肯定有毛病了。”在醫(yī)院一查,長了鼻息肉,做了手術,可嗅覺依然不敏感。
一個周末,家里燉著肉,何海明在忙自己的事兒,妻子徐朝英從外面回來,沖著他問,怎么把鍋燒壞了都不知道,焦味這么重。何海明這才發(fā)現(xiàn),廚房里煙霧繚繞,鍋已經(jīng)燒干,可是這焦糊味,他一點也沒聞到。
太多的尸體味道,耗盡了他的嗅覺。
被押上刑場的老同學,沖著擺弄鏡頭的他打了聲招呼三十多年來,對何海明最大的感情沖擊,是在1983年嚴打那陣子。期間,他拍攝了大量的死刑犯,一群一群的人被帶上刑場。
何海明印象里,場面最大的是一次處決了31人。為了保持秩序,每個行刑位置都標上了白色的阿拉伯數(shù)字。
三十多人被依次帶進來,在30號的位置上,有兩個人擠在了一起,一個年長的男人臉色土灰,好像已經(jīng)失了魂魄。另一個干瘦的中年男子,弓著腰,雙手被反綁著,湊到他面前。
遠遠的,何海明聽到,這人用杭州方言說了句:“兄弟,你是31,我是30,這是我的位置?!?nbsp;
有一次,何海明正在擺弄相機,聽到有人叫他,轉(zhuǎn)頭一看,被押解著的是他的初中同學。
他認出了何海明,面無表情地打了聲招呼。
何海明下意識地沖他點點頭,有些無措。“我無言以對?!闭f什么都是多余的。再指責他犯罪已沒有必要,安慰的話也是蒼白無用,老同學被反綁著,號令旗舉起來,何海明則在一側,用鏡頭對著他。
世事無常,當年相交的兩個人,卻在這樣一個地方相遇。那一幕,他至今難以忘懷。
他拍攝案發(fā)現(xiàn)場,也記錄美好生活2000年,夏威夷旅行中的何海明如今,何海明退休了。他一邊招呼我吃水果,一邊講述工作里那些故事,語氣始終很平靜。
“他以前睡覺都會想著案子?!逼拮有斐膹N房出來,插嘴說。工作壓力大,何海明會突然從夢中驚醒,一把抓住妻子,以為她會從高處跌下去。
每次出差前,他都先打個電話回家。徐朝英沒接起就知道,何海明要說的只有兩件事,第一,臨時有任務,晚上不回來了。接下來就是一連串囑咐:窗戶鎖死、房門關緊、檢查煤氣爐火。
“別以為住在12樓就安全?!焙魏C饔龅竭^發(fā)生在老小區(qū)6樓的兇殺案,罪犯從頂樓吊下繩子爬進去的。見慣太多飛來橫禍,他對家人格外當心。
何海明一出差,就剩徐朝英操持家里的事兒,女兒生病她也一個人照顧,從不把丈夫叫回來。
“她還評過兩次杭州市賢內(nèi)助呢?!闭f起妻子,一向謙虛的何海明流露出驕傲的表情。徐朝英高興地找出兩本證書擺在桌上。
從案發(fā)現(xiàn)場回來,何海明衣服上偶爾會沾上血,她就讓何海明在家門外把衣服脫掉,趕緊清洗。
“有時候鞋上還有肉呢?!毙斐⒕陀盟⒆铀??!拔也慌碌?,不想那些事兒?!?br>
退休之前,單位組織到嵊泗列島旅行何海明也盡量不讓工作中見到的血腥影響自己。
老同事的婚禮,何海明都去了,舉著照相機拍婚禮的場景,白色婚紗和新郎的警徽格外協(xié)調(diào)。
在何海明家的客廳,掛著一張大幅照片,照片里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沖著鏡頭舉起手,背景是一片蔚藍的大海。女孩高鼻梁,小小的鼻尖,帶著何海明的英氣。
她是何海明女兒,那一年,女兒10歲,何海明帶女兒去海南玩,女兒站在淺淺的海水里,海浪涌來,女兒高舉雙手,笑得燦爛,何海明連忙抓起胸前相機,拍下了這一難忘時刻。
那些年何海明經(jīng)歷過的部分大案這三十多年來,何海明幾乎參與了杭州發(fā)生的所有大要案現(xiàn)場拍攝。他用鏡頭記錄冰冷的物證、血腥的尸體還有可愛的戰(zhàn)友。這些照片不僅為一起起案件的偵破起到關鍵作用,也記錄了他刑警一生的酸甜苦辣。
1、1999年1月25日,杭州余杭喬司發(fā)生“特大持槍搶劫殺人案”案發(fā)當天,兇手王軍持槍搶劫殺害信用社兩女一男3名職工,劫走現(xiàn)金71萬余元。案發(fā)后18天,案犯王軍落網(wǎng)。
王軍被抓當天,偵查員對他突擊審查
王軍在看守所接受審訊當年走出審訊室的王軍,心情有點沮喪2、萬向公園搶劫殺人案2000年11月4日晚8時40分許,兩名歹徒在杭州萬向公園將兩名年輕男女殘忍殺害。
十年后,歹徒王廣斌、武凱落網(wǎng)。
案發(fā)后、刑警在案發(fā)地附近護城河內(nèi),將河水抽干尋找兇器3、之江花園兇殺案2003年8月15日凌晨,杭州市濱江之江花園一別墅內(nèi)發(fā)生兇殺案,3人被殺。
2016年6月10日,經(jīng)過杭州警方長達13年鍥而不舍的艱苦追蹤,犯罪嫌疑人俞某被抓獲歸案。
案發(fā)別墅李昌鈺博士參與研究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