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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迷津渡——古典詩詞個案微觀分析》（修訂版）

孫紹振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 《語文學(xué)習(xí)》

2015年9月第1版

錦 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李商隱的《錦瑟》屬于唐詩中的“朦朧詩”，雖有題曰“錦瑟”，但實際上是取其首詞為題，等于“無題”，和他的以“無題”為名的組詩相比，其主旨之飄忽，全面把握之艱巨，可能是位于前列的。然而，這并未使讀者望而卻步，相反，自宋元以來詩評家們眾說紛紜，所持見解之懸殊，在李商隱的詩歌中堪稱首屈一指。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幾種： 第一，把它當(dāng)成一般的“詠物”詩，也就是歌詠“錦瑟”的。代表人物是蘇東坡，他這樣說：“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咐钤姟f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雹龠@個說法得到一些詩評家的認(rèn)同，然亦有困惑不已者：“中二聯(lián)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此詩之難也。”（《藝苑卮言》）這個懷疑很深刻： 用語言去圖解樂曲，還有什么詩意呢？以蘇東坡這樣的高才，居然忽略了詩的藝術(shù)價值，足見此詩解讀之難。第二，推測其“為國祚興衰而作”（桐城吳先生評點《唐詩鼓吹》），今人岑仲勉在《隋唐史》中也“頗疑此詩是傷唐室之殘破”。兩說雖然不同，但著眼于客觀之物或社會生活，回避從作者生平索解，則異曲同工。岑仲勉甚至明確指出“與戀愛無關(guān)”。②

和上述二者思路相反的，則是從作者生平中尋求理解的線索，產(chǎn)生了第三種說法：“細(xì)味此詩，起句說‘無端’，結(jié)句說‘惘然’，分明是義山自悔其少年場中風(fēng)流搖蕩，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龍性堂詩話》）③持這種色空觀念說法的比較少。一些詩評家聯(lián)系李商隱的經(jīng)歷，于是又有了第四種說法：“閨情”。將此詩的迷離惝恍與妻子的早亡聯(lián)系起來，因而產(chǎn)生第五種說法，認(rèn)定其是“悼亡詩”。朱彝尊說：“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橛袦I’，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只是當(dāng)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yù)為之‘惘然’，意其人必然婉然多病，故云然也?！雹苓@個說法雖然比較系統(tǒng)，但其間牽強附會之處很明顯，對斷定其妻年二十五早歿沒有多少論證，對為什么“玉生煙”是埋葬也沒有任何闡釋，無疑穿鑿過甚。其實，如果要悼念亡妻，完全不用這么吞吞吐吐。第六種說法則強調(diào)，之所以隱晦如此，是有具體所指的女性，且是令狐楚家的青衣之名。這不無可能，但僅僅是猜測而已。第七種說法是：“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lán)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明月’‘日暖’言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為可悲也?！雹?/p>

對同一首詩的解讀如此紛紜，如果按照西方的讀者主體論，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則皆有其合理性。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所有這些說法都有同樣的毛病，那就是都只是論者的印象，并未對全詩作全面整體的細(xì)致分析；另外，并未揭示出為什么這首在內(nèi)涵上撲朔迷離的詩，直到千余年之后，仍然膾炙人口，保持其不朽的藝術(shù)生命力。

歷史文獻(xiàn)中的學(xué)術(shù)資源，并不能揭開這個謎底。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直接面對文本作第一手的直接分析。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撇開古人所有的猜測，從文本出發(fā)理解，似乎并不太神秘。對于五十弦，許多注家“多有誤會”，周汝昌先生以為，據(jù)此“判明此篇作時，詩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爾云云。其實不然?！疅o端’，猶言‘沒來由地’‘平白無故地’。此詩人之癡語也。錦瑟本來就有那么多弦，這并無‘不是’或‘過錯’；詩人卻硬來埋怨它： 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這么多條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條弦，到李商隱時代又實有多少條弦，其實都不必‘考證’，詩人不過借以遣詞見意而已。據(jù)記載，古瑟五十弦，所以玉谿寫瑟，常用‘五十’之?dāng)?shù)，如‘雨打湘靈五十弦’，‘因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都可證明，此在詩人原無特殊用意”。⑥這個說法很有見地。琴瑟本來是美的，飾錦的琴瑟更美，繁復(fù)的曲調(diào)也是美的，美好的樂曲令人想起美好“華年”，這不是雙倍的美好嗎？然而，美好的樂曲卻引出了相反的心情，這就提示了原因： 美好的年華一去不復(fù)返。本來沉淀在內(nèi)心的郁悶還是平靜的，可是和當(dāng)年美好的心情一對比，就有一種不堪回首的感覺了。這里抒情邏輯的深邃在于： 第一，曲調(diào)相同，心情卻截然相反。第二，本來奏樂逗引郁悶，應(yīng)該怪彈奏的人，可是，不，卻怪琴瑟“無端”，沒有道理。為什么要有這么多弦，要有這么豐富的曲調(diào)呢？因為一弦一柱都觸動美好的記憶。弦、柱越多，越是令人傷心。第三，如果僅是一去不復(fù)返，也還不算強烈，李商隱所強調(diào)的是“莊生曉夢迷蝴蝶”，往日像莊子的夢見蝴蝶一樣，不知道是蝴蝶夢見莊周，還是莊周夢見蝴蝶，也就是，不知是真是假。這意味著往日的歡樂如果是真的，和今天對比起來是令人傷心的，往事如夢，美好的年華如果是假的，更加令人傷心。要把“望帝春心托杜鵑”在意脈上貫通，對典故的含義就要加以選擇。一般說，這個典故的意思是： 蜀國君主望帝讓帝位于臣子，死去化為杜鵑鳥。這個典故和“一弦一柱思華年”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通常的注解是，杜鵑鳥暮春啼鳴，其聲哀凄，傷感春去。⑦用在這里，是在悲悼青春年華的逝去。

滄海月明，鮫人織絲，泣淚成珠： 將珠淚置于滄海明月之下，以幾近透明的背景顯示某種純凈的悲凄。周汝昌先生分析前句與此句的關(guān)系說：“看來，玉谿的‘春心托杜鵑’，以冤禽托寫恨懷；海月、淚珠和錦瑟是否也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可以尋味呢？錢起的詠瑟名句不是早就說‘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嗎？所以，瑟宜月夜，清怨尤深。如此，滄海月明之境，與瑟之關(guān)聯(lián)，不是可以窺探的嗎？”周先生說得比較含蓄，他的意思就是望帝春心的性質(zhì)就是一種“清怨”。實際上，也就是一種“復(fù)雜難言的悵惘之懷”⑧。這種“清怨”的特點就是： 第一，隱藏得很密，是說不出來的。從性質(zhì)上來說，和白居易的《長恨歌》是一樣的。藏得密，就是因為恨得深。這里的恨不是仇恨，而是憾恨，是“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那種“恨”。第二，因其不可挽回，不能改變而恨。第三，為什么要藏得那么密？就是因為不能說、說不出。用“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一者從字面上講，日照玉器而生氣，氣之暖驟遇玉之寒乃生霧氣，如煙如縷。二者這個比喻在詩學(xué)上很有名： 語出詩歌理論家司空圖《與極浦書》：“戴容州云： 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睂嶋H上就是可以遠(yuǎn)觀，卻不可近察。也就是朦朦朧朧地感覺，它確乎存在，然而細(xì)致觀察，卻可能無可探尋⑨。這種境界和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似乎失落了什么，而又不知道失落了什么，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不在乎找到?jīng)]有的境界頗為相似。作為詩來說，司空圖可能是在強調(diào)“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然而李商隱在這里，營造的卻是那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感境界。

最后一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里的潛在話語是很矛盾的。先是說“此情可待”，可以等待，就是眼下不行，日后有希望，但是，又說“成追憶”，那就是只有追憶的份兒。長期以為可待，但是等待的結(jié)果變成了回憶。等待之久，才知希望之虛。雖然如此，應(yīng)該還有“當(dāng)時”，但是，“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知道）是“惘然”的。沒有希望的希望，一直希望了很久，最后剩下的只有“追憶”。把感情上的纏綿寫得這樣絕望，在唐詩中，可能是李商隱獨有的境界，李商隱顯然善于把這種絕望纏綿概括成格言式的詩句：“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薄跋嘁姇r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薄皝硎强昭匀ソ^蹤，月斜樓上五更鐘?！辈徽撌撬€是此生，不論是相見還是相別，不論是來還是去，都是絕望的。把情感放在兩個極端的對立之中，就使得這些詩句有了某種哲理的色彩。但是，這種對立引出的并不是二者統(tǒng)一于希望，而是絕望：“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鄙褪窃谙Ｍ邢?、發(fā)光、燃燒，直到熄滅：“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贝盒娜缁ǎY(jié)果就是所有相思都化為灰燼。這樣極端的邏輯不是理性的，而是情感的，故李商隱的哲理還是抒情的哲理。這樣的絕望不是太令人窒息了嗎？李商隱把它放在回憶中，把情感放到回憶中，拉開時間空間的距離，拉開實用理性的距離，讓情感獲得更大的自由。李商隱在這方面得心應(yīng)手。⑩

是什么樣的感情能達(dá)到這樣刻骨銘心的狀態(tài)呢？不能不想到愛情。前面提到許多論者把“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春心”，解為傷春歸去。當(dāng)然不無道理。但在唐詩中，“春心”只有描述自然景觀時才與春天有關(guān)。在描述心情時，則是特指男女感情。“憶昔嬌小日，春心亦自持”（李白《江夏行》），“賣眼擲春心，折花調(diào)行客”（李白《越女詞》），“鏡里紅顏不自禁，陌頭香騎動春心”（權(quán)德輿《妾薄命》），“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都是與戀情有關(guān)的。正因為這樣，許多詩評家讀《錦瑟》才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到私情，甚至具體到“令狐楚家青衣”。這個典故有許多版本，被許多注家忽略了的是《子規(guī)蕆器》引揚雄《蜀王本紀(jì)》“蜀王望帝，淫其相臣鱉靈妻亡去，一說，以慚死”，化為子規(guī)鳥，滴血為杜鵑花。杜鵑啼血染花隱含著說不出口的、絕望的、不可公開的愛情?！耙詰M死”是關(guān)鍵，是見不得人的，慚愧得要命的。“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春心”應(yīng)該是秘密的戀情之悲。只有這樣，才有“滄海月明珠有淚”的“清怨”和“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的可望而不可即，特別是最后一聯(lián)： 以為此情可待，卻反復(fù)落空，眼下、過去和當(dāng)時都是絕望，只有一點惘然的回憶值得反復(fù)體悟，而在體悟中，又無端怪罪錦瑟的多弦，弦弦柱柱都逗引起“思華年”的清怨。清怨從何而來呢？以為此情可待。其實當(dāng)時已經(jīng)感到“惘然”。而當(dāng)中兩聯(lián)所寫的就是這個明知“惘然”卻偏偏要說“可待”的悲痛。自己明明是很“無端”的，不合邏輯的，可是又偏偏怪罪錦瑟“無端”。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里有兩個“無端”，一個“無端”用直接抒情的邏輯寫出來，即對錦瑟無端的責(zé)難，另一個“無端”是明知不可待而待。這是一種不合邏輯的邏輯，但越是不合邏輯，情感就越是獨特。如果僅有這樣的直接抒發(fā)，對詩來說，形象的感性是不夠豐滿的：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甚至是單薄的。原因在于，對“此情”的“情”，讀者沒有感覺，因而當(dāng)中兩聯(lián)的任務(wù)就是把形象從內(nèi)涵上充實起來，從感知上豐滿起來：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這里的莊子和望帝，在時間和空間上是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典故，李商隱借助對仗，不但在形式上將他們整齊地結(jié)合起來，而且在意脈上把二者連續(xù)起來，上承“思華年”的弦柱，下開“珠有淚”的清怨，在邏輯的大幅度空白中隱沒其內(nèi)涵。其撲朔迷離的程度，在唐詩中，可謂開辟了新風(fēng)。值得注意的是，這兩聯(lián)的手法和首尾兩聯(lián)不同，不是直抒胸臆，而是“立象盡意”，所立的意象，不是單獨的，各個意象之間隱含著和諧的聯(lián)系。蝴蝶和杜鵑、莊生和望帝均屬同類，通過“曉夢”“春心”將之深化到夢中和心中，就不是一般的，而是心靈的畫圖。同樣，滄海月明、藍(lán)田日暖，在時間上是一早一晚，在空間上是一海一陸，在色彩上冷暖交融，在情調(diào)上則是珠淚之悲和如遇寒而霧，這是聯(lián)想的統(tǒng)一。而且此聯(lián)表面上與前聯(lián)不相屬，但在意脈上滲入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性質(zhì)。照應(yīng)了首聯(lián)的“思華年”，又為“成追憶”作了鋪墊。這樣，就以靜態(tài)的畫圖溝通了首尾兩聯(lián)意脈的律動，使得全詩不但統(tǒng)一和諧起來，而且將意象和抒情、視覺和心像、靜態(tài)和動態(tài)豐富統(tǒng)一在圓融的意境之中。

注：

①②③④⑤ 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下），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410—2412頁。

⑥⑧ 《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27頁。

⑦ 語文版高中《語文》必修課本（2）和人教版高中《語文》必修課本（3），就持這個看法。

⑨ 這個比喻很有名，后來反復(fù)為詩家所引。語出司空圖《與極浦書》，除所引“戴容州云： 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之外，下面還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后者常為引者所忽略。

⑩ 在這里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在《無題》是“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其實更重要的是另外兩句“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則是“采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思往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