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xí)齋記餘卷三
僕少讀書。見伊阿衡（即伊尹）先覺覺後覺。一夫不被堯舜之澤。如已推內(nèi)溝中。不覺其懊憹（惱）熱中何似也。
見孟鄒公充塞仁義。楊墨不熄?？椎啦恢秩藢⑾嗍?。不覺其棘手惶懼何似也。
見張文忠（即張居正，謚文忠）願為大路。使百物蹂躪。車馬踐踏其上。願為（尸+矢+毛）廝（方言茅斯，茅廁）。使人矢溺其上。不覺其悲苦無計何似也。
總以禪宗、訓(xùn)詁之毒先入。遂罈甕中自作許大乾坤。而無覩天日之孔隙矣。
迨戊申後。忽悟書生、文人之非儒也。
唐虞之儒。和三事、修六府而已。成周之儒。以三物教萬民、賓興之而已。六德即堯舜所為正德也。六行即堯舜所為厚生也。六藝即堯舜所為利用也?？组T之儒。以四教教三千人而已。文即六藝。行即六行。忠信二者即記者隱括其六德也。
夫堯舜之道而必以事名。周孔之學(xué)而必以物名。儼若預(yù)燭後世必有離事離物、而為心口懸空之道、紙墨虛華之學(xué)。而先為之防杜者。
迨於秦火之後。漢儒掇拾遺文。遂誤為訓(xùn)詁之學(xué)。晉人又誣為清談。漢唐又流為佛老。至宋人而加甚矣。
僕嘗有言。訓(xùn)詁、清談、禪宗、鄉(xiāng)愿。有一皆足以惑世誣民。而宋人兼之。烏得不晦聖道、誤蒼生至此也。僕竊謂其禍甚於楊墨、烈於嬴秦。每一念及。輒為太息流涕。甚則痛哭。
友人中惟李剛主、張文升差可共學(xué)。而禮、樂、兵、農(nóng)、水、火、工、虞八者粗做一二。然為衣食迫。各去張皇世務(wù)。不得聚首?？忠嘟K不能勁豎脊梁、擔(dān)荷此道也。乾坤中將如斯而已乎。天下果無一人與於此道乎。
辛未之歲。不惜衰萎。決計出遊。欲自中豫、繞雍揚、轉(zhuǎn)青徐。而求師尋友。庶幾有如伊、孟、文忠者肩此一任。僕可以反廬安老。以待斃矣。乃盤桓中州八閱月。二千餘里。所見如張起庵師弟、孫徵君、周鐵邱、雲(yún)骨子諸翁之門人。所聞如耿逸庵、李中孚、俞春山。大抵皆宋人之學(xué)。而更不及仁義。真充塞矣。非罷口敝舌。辯開一分宋學(xué)。孔道一分不入。昔人之懊憹熱中、棘手惶懼、悲苦無計者。乃俱嘗試於僕心矣。方達(dá)汝??（敬也）。陡聞敝地方七月不雨。赤地千里。返而內(nèi)顧。抵里則妾亡妻病。不能復(fù)出。日夜鬱陶。天下真無人哉。
歲前。剛主旋轡。稱得人於桐。出吾兄諸冊見示。伏讀籌邊三略、讀史危言、治何一得、瘳（音抽）忘贅語。不禁起舞呼天。浙地猶有留心經(jīng)濟(jì)若人乎。及讀存學(xué)後編、壁書辯偽、中庸辯、孟子疑義。又歎曰今何時哉。普地昬（昏）夢。不歸程朱則歸陸王。而敢別出一派與之抗衡翻案乎。庶幾以先覺自任。爬疏充塞。熄楊墨。著孔道。甘為大路、為（尸+矢+毛）廝如昔人者乎。然而惜也。惜吾兄天資傑出。輕費有用心力於無用也。惜不與天下明習(xí)行經(jīng)濟(jì)。而爭書生、文人之非儒也。
夫儒者。學(xué)為君相百職。為生民造命。為氣運主機(jī)者也。
即如唐虞之世。莫道五臣、十六相、四岳、羣牧是大人之學(xué)、君子之儒。雖司空之一吏、后稷之一掾、九州牧下之一倅。凡與於三事之中者。皆大人學(xué)、君子儒也。
夏商周之世。莫道伯益。靡仍伊（伊尹）、萊（萊朱）、傅說、十亂諸公是大人學(xué)、君子儒。雖其一吏、一掾、一倅。凡與於三物之中者。皆大人學(xué)、君子儒也。
孔子之門。莫道顏曾、七十賢是大人學(xué)、君子儒。雖二千九百二十八徒眾。但習(xí)行一德、一行、一藝。皆大人學(xué)、君子儒也。
儒之處也。惟習(xí)行。故孔子聞口便云學(xué)而時習(xí)之、庸德之行。儒之出也。惟經(jīng)濟(jì)。故大學(xué)之道惟明德、親民、止至善。諸如用之則行、為東周、三年有成、顏子為邦、虙子霸王之佐（註：即虙子賤爲(wèi)單父宰，虙音伏，通宓）、子路治蒲、言子治武城、孟子名世舍我其誰。皆確證矣。
離此一路。幼而讀書。長而解書。老而著書。莫道訛偽。即另著一種四書五經(jīng)。一字不差。終書生也。非儒也。幼而讀文。長而學(xué)文。老而刻文。莫道帖括、詞技。雖左、屈、班、馬、唐宋八家。終文人也。非儒也。
凡禪宗、鄉(xiāng)原二蠱。皆附於書生、文人而冒儒者。行之惑世乃深。但得此義一明。則三事、三物之學(xué)可復(fù)。而諸為儒禍者自熄。故僕謂古來詩書不過習(xí)行經(jīng)濟(jì)之譜。但得其路徑。真?zhèn)慰蔁o問也。即偽亦無妨也。
今與之辨書冊之真?zhèn)巍⒅鲋?dāng)否。即使皆真而當(dāng)。是彼為有弊之程朱、而我為無弊之程朱耳。不幾揭衣而笑裸、抱薪而救火乎。況所認(rèn)猶囿宋人之見而辨其誤。更似優(yōu)恥人優(yōu)、而溺厭人溺矣。
僕讀四書諸經(jīng)。亦有正誤偶筆。然不欲成書示人。尤而效之也。惟即吾兄所辨三則、及諸大著僭評。使舍姪儼錄去以請商。
兄果有志斯道。惟即素所究心兵、水二端。而深之以討論。重之以體驗。使可見之施行。則如禹之終身司空、棄之終身后稷、皋之止專刑、契之止專教而已。皆成其聖矣。如仲之專優(yōu)治賦。冉之專優(yōu)足民。公西之專優(yōu)禮樂。而亦各成其賢矣。更不必分心力讀一書、著一說。斯為真儒之學(xué)。而蒼生被澤矣。
儻肯勇破成套。大樹儒幟。則伊、孟、文忠復(fù)見於今。僕所欲之而不敢專者。得分一臂。僕願師事、兄事於千里之外。私淑二字何敢當(dāng)也。
臨墨南企。不勝額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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