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北宋詩論與其作風
宋詩,是有它特殊的風格的。這特殊的風格從哪兒來的呢?事實上,還是導源于杜甫。杜甫詩是具有較高的現(xiàn)實性的,所以能開白居易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詩論;可是,杜甫詩又是具有多種多樣的藝術技巧的,而他的藝術技巧又是和他的現(xiàn)實性相結合的,而他的多種多樣的藝術技巧又是能相互調劑恰到好處的。杜甫詩 “老去詩篇渾漫與”,這固然也開了元白詩風的平易一格,然而杜詩卻不是象晚唐五代的鄭都官(谷)詩,人家用來教小兒的。(見歐陽修《六一詩話》)杜甫詩“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固然也開了韓愈孟郊一流豪健奇警奧澀等風格,然而杜詩也不是象劉乂盧仝這般用奇詭來嚇唬人的。杜甫詩“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又說“熟精文選理”,這固然也開了李商隱一流的細膩纖秾風格,然而更不是象周樸詩這樣極其雕琢,月鍛季煉的。(見《六一詩話》)也不是象西昆體這樣挦扯義山的。詩到中唐以后,白居易為要矯正一時的風氣,所以高唱現(xiàn)實主義,而為要配合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的主張,所以再創(chuàng)造老嫗盡曉的作風,這固然是很正確的,而且白詩也是這樣成功的;可是,這種作風,一方面不易為當時人所接受,而另一方面接受他作風的,又不能正視現(xiàn)實,發(fā)揚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于是白詩雖有嗣響,結果反而貽人以口實,認為風格不高。宋詩,就是在這種情形下,企圖創(chuàng)造高格而成功的特殊風格。
宋詩是不是完全接受白居易所高喊的現(xiàn)實主義呢?那又不盡然。與其說宋詩是由接受白詩現(xiàn)實主義的精神,無寧說宋詩接受韓愈反現(xiàn)實主義的技巧為來得更恰當些。韓愈是文人,不是詩人,所以他做不到李杜豪放雄渾之格,于是為了掩蓋他的以散文為詩,不得不創(chuàng)為“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的作風,以豪氣來懾服人。但是這一類的橫空硬語,正同老嫗能解的熟語一樣,用于古詩還可以,施于律體就成為怪僻或奇詭。宋人一方面不要用熟語成為庸俗,但是一方面又反對西昆體,不要用麗辭成為雕鎪:要避免這兩種而再要用于律體,所以只能學老杜的夔州以后之作,一方面好似“老去詩篇渾漫與”,一方面卻依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才成為宋詩特殊的風格。所以清代學宋詩者有“三元”之稱,就是于開元(唐玄宗年號)宗杜甫,于元和(唐憲宗年號)宗韓愈,于元祐(宋哲宗年號)宗蘇軾和黃庭堅。
于是,可以講北宋的詩論。宋人中間首先開始論詩風氣,而指出宋詩方向的當推歐陽修。歐陽修的《六一詩話》,首先開創(chuàng)了詩話的風氣。以前論詩之作或重在品評,或重在格例,或重在作法,或重在本事,自歐陽修開詩話之體,于是兼收并蓄,為論詩開了方便法門。章學誠論詩話雖稱為“以不能名家之學,入趨風好名之習,挾人盡可能之筆,著惟意所欲之言”,(《文史通義》五)好似帶些貶辭,實在也說出了它的作用。再有,如歐陽修的《水谷夜行寄子美(蘇舜欽)圣俞(梅堯臣)》等詩,又開了宋人“論詩詩”的風氣。固然,“論詩詩”亦不始于歐陽修,但是宋人“論詩詩”中好議論的風氣,是從歐陽修開始的。
尤其重要的,是歐陽修開創(chuàng)了并且奠定了宋詩的作風。歐詩作風固然力矯西昆體,也近于散文化了,但是他所心折的同時詩人,如梅堯臣和蘇舜軟更是這樣。其《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詩》說:
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雨滂}霈,譬(一作勢)如千里馬(一作足),已發(fā)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后(一作后猶無)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一作難)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tài)。近詩尤古硬(一作談),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一作爍),舉世徒(一作盡)驚駭;梅窮獨我知(一作我獨奇),古貨今難賣(一作物今誰買)。(《歐陽文忠公文集》)
在這首詩中對于蘇梅二人之詩雖沒有什么軒輊,但在別些地方推重梅堯臣的比推重蘇舜欽的似乎更多一些。這又是什么原因呢?事實上,“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完全是天分的關系,別無可有下手之處。而梅詩呢,“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不過不合當時口味而已,假使一般人的嗜好,有一些轉變,那么,象梅詩的“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者,也會得到一般人的嗜好。歐陽修《六一詩話》云:“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談為意。”那就可知覃思精微,還是工力的問題,還有可以用力之處。所以我認為歐陽修的品評蘇梅,好似品評了后來的詩人,──蘇軾和黃庭堅。蘇軾之詩如其文,也有“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的情形,所以歐詩形容蘇舜欽的話都可以用來移贈蘇軾的。黃庭堅詩便不然,講句法,講詩律,于是完成了宋詩獨特的風格,而他的作風也有些古硬,也有些象食橄欖,所以蘇梅之詩好似蘇黃之前身。
因此,歐陽修對于梅圣俞的詩特別強調一些,也就可以理解他的原因所在了。歐陽修《書梅圣俞詩稿后》以樂喻詩,稱圣俞之詩“長于本人情,狀風物,英華雅正,變態(tài)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讀之可以喜,可以悲,陶暢酣適,不知手足之將鼓舞也?!闭J為這和樂之感人是同樣的理,同樣是不可得而言的;但是有一點卻可以說的,就是工力的問題,也就是造語的問題。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圣俞語云:“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 又說:“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他們也要“本人情,狀風俗”,但是不要熟也不要俗。梅堯臣《答裴送序意》詩云:“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宛陵集》二十五)因此可以看出他的作風雖是平淡,但是卻從冥搜力案中得來的。所以梅氏《依韻和晏相公詩》雖說,“因吟適情性,稍欲到平淡”,(《宛陵集》二十八)而另一方面,在《讀邵不疑學士詩卷》又說,“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宛陵集》四十六)
這是宋詩風格所由形成的原因。
于是,再可討論蘇軾和黃庭堅的詩論與其作風。蘇軾謂“新詩如彈丸”(《答王鞏》又謂“好詩沖口誰能擇”,(《重寄孫侔》)又說:“沖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保ā对婍灐罚┧坪跻彩侵鲝堊匀唬⒉皇羌兯囆g論,但是因為處在禪宗正盛的時代,所以這種宗尚自然的主張也和純藝術論一樣不會接觸到現(xiàn)實主義的。我們且看東坡《送參寥師詩》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詩法不相妨,此語當更請?!边@是東坡自述其作詩主恉,偏重禪悟的例證。不但如此,就是他論其他藝事也是這樣。如《書吳道子畫后》稱:“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毫放之外?!贝送猓稌延郎嫼蟆贩Q畫水有死水活水之別。又《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稱“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以及《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詩》:“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惟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這些話頭,都是同樣論調。他的思想,有得于莊與釋,而他的才氣又極奔放,所以能如萬斛泉源,一瀉無余,而機趣橫生。當時黃庭堅稱他“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釋德洪《冷齋夜話》七引)清代劉熙載也說:“東坡詩善于空諸所有,又善于無中生有,機括實自禪悟中得來。”(《藝概》二)這些話就是從這種標準講的。其實,這般講法還不如《滄浪詩話》所謂“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 云云為更愜當一些。這樣講,蘇詩作風也有純藝術的傾向,不過沒有黃詩這般做作罷了。
黃山谷(庭堅)的論詩,就和東坡不同。消極方面,重在識“病”,所以說, “更能識詩家病,方是我眼中人”。(《次韻奉酬荊南簽判向和卿六言》)積極方面重在“法”,重在“律”,故又重在“眼”。如云:“無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奉答謝公定》與《榮子邕論狄元規(guī)孫少述詩長韻》)如云:“秋來入詩律,陶謝不枝梧”;(《送顧子敦赴河東》)如云:“拾遺句中有眼”:(《贈高子勉》)均重在作法的議論。所以曾季貍《艇齋詩話》云:“山谷詩妙天下,然自謂得句法于謝師厚,得用事于韓持國,此取諸人以為善也?!?
他既這樣重在句法詩律,所以以詩為事。朱弁《風月堂詩話》謂:“黃庭堅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地”,這話也有相當見地。黃氏《贈高子勉》四首之一云:“妙在和光同塵,事須鉤深入神。聽它下虎口著,我不為牛后人?!逼潢╆┆氃欤牟华q人之意可見。不過戛戛獨造的結果,還是要妥貼,要渾成,所以一方面要鉤深入神,一方面又要和光同塵。就是說和光同塵的結果是從鉤深入神得來的,不是輕松隨便,可以俯拾即是的。其《次韻高子勉詩》云:“寒爐余幾火,灰里撥陰何?!比螠Y注:“言作詩當深思苦求,方與古人相見也?!边@就是所謂“鉤深入神”的注腳。其《再作答徐天隱詩》所謂:“破的千古下,乃可泣曹劉”,這又是“不為牛后人”的態(tài)度。張耒《讀黃魯直詩》云:“不踐前人舊行跡,獨驚斯世擅風流”,極得山谷真相。《許彥周詩話》引黃氏譏郭功父語謂: “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實則黃氏做詩也是從費許多氣力得來的。正因他這般費氣力,所以才肯不憚煩地講什么詩法和句律。
那么他如何不踐前人行跡,而能鉤深入神呢?釋惠洪《冷齋夜話》(一)曾述山谷詩法云:“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思,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這即是化朽腐為神奇的方法,也就是所謂“以故為新”。江西詩派詩法的技巧就是這一點。再有,宋詩是學杜甫運用文語,運用俗語,使詩體散文化,也使詩體通俗化,卻不使詩意庸俗化,詩句濫熟化,所以宋詩──尤其是山谷詩,就要“鉤深入神”造成特殊的句法,才能達到他們所謂高格。蘇軾《書黃魯直詩后》謂:“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fā)風動氣。”(《東坡題跋》二)也就指這一點。這就是所謂“以俗為雅”的方法。黃氏《再次韻楊明叔小序》說:“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保ā渡焦仍娂ⅰ肥耙运诪檠牛怨蕿樾隆?,這兩句也見蘇軾文中。蘇氏題柳子厚詩云, “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保ā稏|坡題跋》二)那就可知蘇氏還講到“要有為而作”,還講到“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所以蘇氏便不致象黃氏這般完全偏于藝術技巧方面。黃氏《再答洪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秉S氏就因重在純藝術方面,所以才有杜韓無一字無來處的主張。
這種純藝術的主張,不僅在現(xiàn)在應當受批評,就在以前,也已經(jīng)遭到許多人的指摘。論黃詩,還不完全重在技巧方面。他《贈高子勉》詩云:“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顧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边@即是他的詩學宗主。一方面要學杜,學其“鉤深入神”;一方面又要宗陶,取其“和光同塵”。于杜則學其法,于陶則取其超于法。得于法而后工,超于法而后妙。所謂“付公以二百年”者,就是指這一點;其實還是純藝術論。昔人謂“山谷晚年詩皆是悟門”,(見樓鑰《攻媿集》七十,《書張式子詩集后》)所指出的也是這一點。明白這個關系,也就可以理解到后來江西詩人之論詩所以會由“法”而轉到“悟”,也是純藝術論必然的結論。
不論是悟門也罷,不是悟門也罷,但是象王若虛《滹南詩話》所舉山谷詩, “東海得無冤死婦”,“何況人間父子情”諸語,都有語法上的毛??;如“青州從事斬關來”,“殘暑已促裝”諸語,又有修辭上的毛病;他如“人乞祭余驕妾婦”,“湘東一目誠甘死”,“待而成人吾木拱”諸語,又屬用事上的毛病。(均見《滹南遺老集》四十)我們就從這些例句來看,已經(jīng)可以看出這種純藝術論是應當否定的了。王若虛《滹南詩話》中再有幾則總論山谷詩的,可以作為山谷詩的定論。
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詞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哉?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
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
這都是一針見血之談。所以我們要在這方面看出蘇黃詩風有共同之點,也有歧異之處。論理,宋詩接近散文,理應便于反映現(xiàn)實,只因蘇黃都走錯了道路,而黃氏走得更偏,所以成為文學上的反現(xiàn)實主義。黃山谷詩犯上這樣的偏差,而當時門人親黨反相互推尊,把它與蘇軾相抗,與杜甫相并,竟成為江西詩派,也可見盲從者之多了。王若虛的詩說得好:“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已覺祖師低一著,紛紛法嗣復何人?”(《滹南遺老集》四十五)
以上是就可以代表宋詩作風的方面講的。事實上,每一時代總有演變的,也有沿襲的。就文學史方面講,歐梅蘇黃的確創(chuàng)造了宋詩特殊的風格,可以說是演進的,但是正因走上了純藝術的道路,所以這種演進,也就成為“新變”而不成為“通變”。
當時詩人假使比較沿襲舊的作風,根據(jù)傳統(tǒng)的見解來論詩的,那就很容易和道學家或政治家的見解相接近。早一些的有王令。令字逢原,詩文為王安石所賞識,王安石《臨川集》中有《王逢原墓志銘》,極推重其言與行。王令《答呂吉甫書》云:“夫七十子之于仲尼,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彼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何暇以作詩為事乎?”(《廣陵集》十九)這種論調就是道學家視詩為閑言語的態(tài)度。其《上孫莘老書》云:“古之為詩者有道;禮義政治,詩之主也;風、雅、頌,詩之體也;賦、比、興,詩之言也;正之與變,詩之時也;鳥獸草木,詩之文也。夫禮義政治之道得,則君臣之道正,家國之道順,天下之為父子夫婦之道定。則風者,本是以為風,雅者用是以為雅,而頌者取是以為頌;則賦者賦此者也,比者直而彰此者也,興者曲而明此者也。正之與變,得失于此者也;鳥獸草木,文此者也。是古者為詩者有主,則風、賦、比、興,雅、頌以成之,而鳥獸草木以文之而已爾。”(《廣陵集》十六)他以禮義政治為詩之主,這又是政治家論文的主張。這種論調,雖沒有什么闡發(fā),但是不滿當時詩壇純藝術的作風卻是很明顯的。
后來,有魏泰,著《臨漢隱居詩話》。泰為曾布婦弟,也是王安石一派中人,所以《臨漢隱居詩話》中也就提出韻味,來和蘇黃相抗。他說:
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乎詞,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將盛氣直述,更無余味,則感人也淺,烏能使其不知手舞足蹈;又況厚人倫,美教化,動天地,感鬼神乎?“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瞻烏爰止,于誰之屋?”其言止于烏與桑爾;及緣事以審情,則不知涕之無從也。“采薜荔兮江中,搴芙蓉兮木末”,“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之類,皆得詩人之意。至于魏、晉、南北朝樂府,雖未極淳,而亦能隱約意思,有足吟味之者。唐人亦多為樂府,若張籍、王建、元稹、白居易以此得名,其述情敘怨,委曲周詳,言盡意盡,更無余味。及其末也,或是詼諧,便使人發(fā)笑;此曾不足以宣諷訴之情,況欲使聞者感動而自戒乎?甚者或譎怪,或俚俗,所以惡詩也,亦何足道哉!凡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至如永叔之詩,才力敏邁,句亦清健,但恨其少余味爾。
詩主優(yōu)柔感諷,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張也。老杜最善評詩,觀其愛李白深矣,至稱白則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又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信斯言也,而觀陰鏗鮑照之詩,則知予所謂主優(yōu)柔而不在豪放者,為不虛矣。他提出“余味”,重在優(yōu)柔感諷,反對蘇黃詩之豪放怒張,也未嘗不有見到的地方,不過他也沒有強調現(xiàn)實,因此,所謂余味,也就開了后來《滄浪詩話》唯心的論調。
魏泰以后有葉夢得。夢得出蔡京之門,而其婿章沖則章惇之孫,所以論詩也不會與蘇黃相同。其所著《石林詩話》謂: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之者往往遂失真,傾囷倒廩無復余地。
長篇最難。魏晉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盡為工。
此即魏泰不主豪放之旨,也即嚴羽《滄流詩話》所譏以才學為詩之意。又云:
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后,嘗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杰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竟亦盡于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
此節(jié)亦近魏泰之旨;但與《滄浪詩話》所謂:“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未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云云為更相類似。
《石林詩話》中講到王安石的作風云:“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后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可知他們譏議歐蘇,也就因宗主王安石的關系。他同魏泰一樣,只知深婉不迫之趣,不知詩的真生命在反映現(xiàn)實,所以雖否定了山谷純藝術的偏向,但是卻從另一個藝術偏向來作糾正,反而不免走近了唯心的道路。如云:
“池墉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難者往往不悟。……自唐以后,既變以律體,固不能無拘窘,然茍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于神志之間,斫輪于甘苦之外也。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初日芙蕖”,沈約稱王筠為 “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為,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于造化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fā)之在手,筠亦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余事。韓退之《贈張籍》云:“君詩多態(tài)度,靄靄春空云”;司空圖記戴叔倫語云:“詩人之詞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
這就與《滄浪詩話》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及“透徹玲瓏不可湊拍” 者為同一意旨了。至如下文所引一節(jié):
禪宗論云間有三種語: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為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后不同?!安ㄆ悦咨蛟坪?,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紅深草閣寒”,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說得迷離恍惚,更是滄浪以禪喻詩之所本。這也可以看出滄浪論詩是立腳在唯心論上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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