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馮延巳（上）
今天我們開始講第三個作者馮延巳。
先簡單看一下作家的生平，等一下需要的時候我們再加以補充。馮延巳是五代南唐人。南唐是五代十國之中的一個國家。己、已、巳三個字字形相近。我們用的是巳，就是說他的名字應(yīng)該是延巳。我們用的是詞學(xué)專家
我們現(xiàn)在就講他詞的藝術(shù)成就。我們講了溫庭筠，講了韋莊。我們說溫庭筠是一個客觀的詞人，是用美感的聯(lián)想加深了詞的意境的。韋莊是一個主觀的詞人，以他感情的直率真摯，以他的口吻的那種勁健直接感動了讀者，使詞脫離了歌筵酒席艷歌的歌詞的地位。在韋莊手中，詞成了可以主觀抒寫自己感情的抒情詩歌了。這是一個進(jìn)展。我們覺得，詞，在他們兩人手中己經(jīng)有了很高的成就了。
但是，馮延巳，又開拓出來了一個更高的莫深的成就。《老殘游記》里邊曾經(jīng)寫過一段白妞黑妞說書的故事，說白妞王小玉說書：“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你們很多年輕人經(jīng)歷了“文革”，那時不講這一類詞，把它們一概都抹殺了，認(rèn)為是淫靡的小詞。如果我們知道，每個作者有不同的風(fēng)格，不同的成就，能夠?qū)訉拥馗咂?，表現(xiàn)了很多深遠(yuǎn)的意境，就不會把它們一概否定了。我們今天要講馮延巳了。馮延巳有什么成就呢？我們說溫庭筠的詞給人豐富的聯(lián)想，但他不給人直接的感動。他是客觀的美感，不能給人直接的感動。韋莊的詞給人直接的很強烈的感動?！八脑率撸侨ツ杲袢?。
馮延巳的詞，一方面有直接的感動，一方面不給人這種情事的拘限。我個人以為，馮延巳所寫的是一種感情的意境，韋莊所寫的是感情的事件。
我們先看馮延巳的《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誰道閑情拋擲久”，這是很妙的一句詞。韋莊的詞往往開頭就寫了具體的時間，具體的地點，具體的情事?？墒?，馮正中寫的是“誰道閑情拋擲久”，他說了昨夜夜半我夢見了所愛的那個女子了嗎？是因為我與可愛的女子離別，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了嗎？他都沒有說，他只是說“閑情”?！伴e情”是什么樣的一種情感呢？你難以確指它是某一種感情的事件。是每當(dāng)你空閑下來，只要你有閑暇的時間，就無端涌上心頭的這樣的一種情緒，這就叫做閑情。建安時代的曹丕寫過一首四言詩，其中有幾句說，“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保ā渡圃招校┧f高山一定有一個高起的山崖，樹林的林木一定有豐茂的樹枝。而一個詩人有的時候他內(nèi)心有一種感情，是天生來就如此的。李商隱詩：“錦瑟無端五十弦”,（《錦瑟》）誰讓它天生來就五十弦的？是無端五十弦，是莫知其為而為，不知道什么緣故它天生來就如此了?！皯n來無方”，這種優(yōu)傷來到內(nèi)心，是找不到它的方向的。是因為昨夜夜半夢見所愛的人了嗎？是因為我跟我所愛的人離別相見更無因了嗎？他都沒有說，是不知它自何方而來?！?/span>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鄙踔劣谶B詩人自己都難以確實地言說。李商隱另一首詩說：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暮秋獨游曲江》
你不知道他這種哀傷是從哪里來的。所以，他說那是閑情。只要你一清閑下來就無端地涌上心頭的一種感情。這已是馮延巳的一個特色了。不但如此，他的說法，我們上次講過有聯(lián)想軸，有語序軸。他在語序軸上是怎樣說的？
他說“誰道閑情拋擲久”（有的版本是“拋棄”），你要看他的轉(zhuǎn)折。短短的一句詞，只有七個字，“閑情”，是這句所寫的主要內(nèi)容。我自己經(jīng)過掙扎和努力，何嘗愿意有這樣的憂傷？憂來無方，我并不愿意有這樣的閑情。所以，我曾經(jīng)掙扎，曾經(jīng)努力，要把這閑情拋擲。這是第一層意思。而且我不但努力把閑情拋擲，曾經(jīng)努力了很久，是拋擲久，這是又一層意思?？墒?，你看他開頭的兩個字，“誰道”，是誰說我真的就拋擲了？是想要拋擲而沒有能成功，是曾經(jīng)嘗試過、努力過，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做到。這是第三層意思。他說的時候，是盤旋轉(zhuǎn)折著說進(jìn)去的，“拋擲”、“拋擲久”、“誰道閑情拋擲久”，繞了一個圈子又打回來了。所以，馮延巳的詞是最有盤旋郁結(jié)情致的。
馮煦《陽春集·序》評馮延巳說：“郁抑愴怳”。香港的學(xué)者饒宗頤說：“余誦正中詞，覺有一股莽莽蒼蒼之氣?！儿o踏枝）數(shù)首尤極沉郁頓挫。”（《人間詞話評議》）就是說他的感情不是像韋莊那樣直接說出來，他是轉(zhuǎn)了一個圈子然后才說出來的。韋莊的詞也有轉(zhuǎn)折，那是這一首與那一首，“人人盡說江南好”-“如今卻憶江南樂”，前一句跟后一句，前半首跟后半首，前一首跟后一首之間的兩個反復(fù)的轉(zhuǎn)折的呼應(yīng)。而馮延巳是在本句之中，一句之中，就盤旋沉郁地寫出來了。這是在風(fēng)格上的一個主要的不同。
他說：“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桿“誰道”一句是說這閑情不能拋擲，而每到春來，“調(diào)悵還依舊”。他這個圈子是一直轉(zhuǎn)下去的。我以為我的閑情拋棄了，可是當(dāng)春天回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那一份感情-傭悵還依舊。彼此呼應(yīng)?！罢l道閑情拋擲久”，是筆法的盤郁。“每到”、“依舊”，也是筆法的盤郁。他在主要內(nèi)容上所寫的，剛才是閑情，現(xiàn)在是惆悵。都不是具體的感情的事件。一個是閑情，一個是惆悵。惆悵是什么？我們昨天講韋莊詞“惆悵曉鶯殘月”，我就講，在國外我講中國古典詩詞的時候，惆悵我是覺得找不到一個恰當(dāng)?shù)膶?yīng)的詞來翻譯它。你說它是sad？是grief?都不是。悲哀，優(yōu)傷，都不是。調(diào)悵者，是仿佛如同有所追求，仿佛又如同有所失落，是一種精神＿h沒有依傍的一種落空的感受。寫的是閑情，寫的是調(diào)悵，而筆法是回旋往復(fù)的筆法。
關(guān)于馮延巳的詞，王國維曾有過一段批評的話，說：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人間詞話》
他說馮正中的詞表面看起來，雖然也沒有失去五代詞的風(fēng)格，五代詞的風(fēng)格常常寫傷春怨別的哀傷，表面看起來，“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也是傷春的感情。可是他的堂廡特別大。堂是正廳；房是廂房。是說他的規(guī)模，他的內(nèi)容特別大，超出《花間》詞的范圍之外。怎么就在《花間》詞的范圍之外了呢？《花間》詞里有的詞是寫男女的感情，溫庭筠的詞他給我們的聯(lián)想，是說他不寫具體的事件，只給我們一個美感的形象。這美感的形象就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知覺上的感受。這是第一個層次。韋莊的詞“昨夜夜半”,“記得那年花下”，寫的感情很真摯，給我們的是一種感動。這是第二個層次，一種感情上的感動。
現(xiàn)在我們?nèi)绻剡^頭來，把王國維評馮延巳的話跟張惠言評溫庭與詞的話作一個對比，就會見到，張惠言說溫庭編的詞有比興寄托的意思，他是用比興來講的。他是說像溫庭筠的“照花前后鏡”，就是《離騷》的“初服”的意思。他用的是一種“比”，因為溫庭筠寫衣服，寫的是衣服的美麗，屈原也寫了衣服的美麗，溫庭筠寫了蛾眉，屈原也寫了蛾眉，是從字面上的聯(lián)想，是字面上的比附的聯(lián)想。可是，當(dāng)王國維讀馮正中的詞，讀中主的詞，讀后主的詞，他講的是什么呢？這是我們欣賞詞的第二種角度、第二種方式。我曾經(jīng)在開始時講過，我說我們讀者對于詞的解釋，對它加以詮釋，是把一個藝術(shù)的成品轉(zhuǎn)為一個美學(xué)的客體來對它加以欣賞。王國維所用的是一種感發(fā)的方式。什么叫感發(fā)的方式？我想把馮正中跟南唐中主或后主結(jié)合起來講。我們看中主李璟的一首詞：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碧波間。還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簌簌淚珠多少恨，倚闌干。-《山花予》
這首詞有很多不同版本，有的“碧波”作“綠波”、“容光”作“韶光”。王國維說：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人間詞話》
這是一種感發(fā)的聯(lián)想。還有南唐后主的詞，王國維說：
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人間詞話》
這也是一種感發(fā)的聯(lián)想。中主不見得有這個意思，后主也沒有這樣的意思，而完全是感情的意境給人的感發(fā)的聯(lián)想，是純粹出于詩歌的感發(fā)的生命給人的感發(fā)。不是韋莊的情事，不是溫庭筠的字句上的語碼的聯(lián)想，純粹是一種感發(fā)的生命。馮正中詞所寫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的意境，是一種纏綿的不能夠擺脫的不能夠拋擲的這樣一種感情的意境。-“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卻依舊?！?/span>
馮延巳寫詞的口吻，總是盤旋沉郁。就是說，他對于感情是執(zhí)著的，是拋棄不掉的，所以說“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是“日日花前常病酒”，還“不辭鏡里朱顏瘦”，是這一份固執(zhí)的執(zhí)著不改變的，雖然在痛苦之中也不放棄的一種感情的境界。
在我們所講的這三個詞人里邊，如果按照西方的tragedy悲劇的精神來說，馮延巳的詞是最有悲劇精神的。就是說他有一種在痛苦之前執(zhí)著而且不放棄的這樣一種精神。所以，他說“日日花前”是“常病酒”。為什么要“日日花前常病酒”呢？我昨天曾舉了杜甫的兩句詩；“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睂懙暮芎谩Ｊ裁唇薪?jīng)眼的花？我們看其他生物，你今天看見它是如此，過了好幾個月了看它還是如此。你今年看它是如此，明年看它改變也不大。但是，只有花，你眼看它含苞，眼看它開放，眼看它零落。1981年我跟我女兒回來教書，住在友誼賓館那里。有一天早晨我們?nèi)ド险n的時候，看到院內(nèi)一棵榆葉梅，我們北京特有的一種花，開得很茂盛。我們說應(yīng)該給它照一個相，可是我們都有課，就去上課了?；貋?，當(dāng)天下午，北京的春天。就起了大風(fēng)。這花轉(zhuǎn)眼之間就零落了。真是花經(jīng)眼，你眼看它含苞，眼看它開放，眼看它就零落了。杜甫說，雖然花是已經(jīng)要開完了，欲盡的花經(jīng)眼。今天還有一些殘花在樹技上，且看，你就姑且看一看，“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因為再過兩天，連這個欲盡的花也沒有了。而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你對著這樣好的花，就要飲酒。酒已經(jīng)喝的很多了，你莫厭，你莫要推辭，“莫厭傷多酒入唇”。因為你明天再想看花來飲酒，花已經(jīng)沒有了，再飲酒就沒有意思了。這正是馮正中所寫的“日日花前常病酒”。因為有花的日子不多，今天能夠有花在你的眼前，你盡管是已經(jīng)病酒，已經(jīng)沉醉了，你也不要推辭，所以“日日花前常病酒”。為什么花前常常病酒？就因為對于花有這么珍重的愛賞的感情。我不能夠我不忍心看到它的零落，我在它有花的時候我就要欣賞它。他說“不辭鏡里朱顏瘦”，這只有馮正中才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來。
這樣的詞句有什么特色？“不辭鏡里朱顏瘦”，它表現(xiàn)了幾點特色。一個是“不辭”兩個字。我說馮正中是有悲劇精神的，因為他是在艱苦困難之中，有一種奮斗有一種掙扎的努力。不甘心就失敗下去，才有悲劇精神。人家打你一拳，你馬上就摔倒了，也不爬起來了，那還有什么悲劇的精神。悲劇的精神就是因為他經(jīng)過了掙扎奮斗努力最后他失敗了，我最后雖然失敗了，但是我是掙扎奮斗過了。馮正中的詞就是表現(xiàn)了這樣的一種精神，這樣的一種感情的意境。這是“不辭”兩個字所表現(xiàn)的這種執(zhí)著的在苦難之中掙扎的精神。還不僅如此。馮延巳詞里還表現(xiàn)了一點特色，就是他的“鏡里”兩個字。這“鏡里”兩個字代表的什么？“鏡里”兩個字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自覺，是一種反省，馮正中的悲劇的性格是帶著反省色彩的。有的人是莫名其妙地就走上了一個悲哀的下場了，馮正中不是的。他說我花前常病酒，花前病酒為它憔悴消瘦，難道我不知道？我知道，朱顏瘦就代表他在掙扎奮斗之中所付出的這種代價，這種努力。他說我知道我“朱顏瘦”，在“鏡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自己有反省，自己有自覺。那你說你放下就好了，你既然是痛苦，既然是朱顏瘦，你就不要病酒了，你就不要再賞花了。他說我“不辭”-那“鏡里”的“朱顏瘦”，這是馮正中的詞在感情的意境上的一個特色。
我們先講了他感情意境上的特色，我們現(xiàn)在就要講為什么馮正中的詞在感情上表現(xiàn)了這祥的一種特色。饒宗頤先生講到這兩句詞的時候，寫了兩句評語。他說這兩句詞所表現(xiàn)的是“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人間詞話評議》）。“鞠躬盡瘁”出于諸葛亮的《后出師表》，說“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躬是我的身體，瘁是過度的勞累。我把我的身體、我的一切的勞力奉獻(xiàn)出來，至死而后已。饒宗頤說這表現(xiàn)的是開濟老臣的懷抱。什么叫開濟老臣的懷抱？是杜甫寫諸葛亮的詩句“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蜀相》）。說諸葛亮輔佐先主劉備開國，而在后主劉禪的國家急難的時候，他想要挽回，幾次出師。這是“兩朝開濟老臣心”。他說馮正中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是寫的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我們說，為什么馮正中的這種感情引起饒宗頤先生這樣的聯(lián)想呢？我們剛才簡單地看了馮正中的生平背景。馮正中是一個命中注定了的悲劇人物，這是非常不幸的事情。什么人你能夠說他生下來就注定要有悲劇命運？這是天下最大的不幸的事情，說他生下來就注定了悲劇的命運，馮正中就是這樣的一個不幸的人。為什么我說馮正中生來就注定了要走一條悲劇的路子呢？我們說他是南唐的詞人，這樣說就比較簡單了。我們要對他有一個更深刻的認(rèn)識，是因為馮正中是廣陵人，是在南唐的國土之內(nèi)。不只是如此，南唐的人民不一定都跟國家同樣走上悲劇的命運?？墒且驗轳T正中的父親馮令孤在南唐曾做到吏部尚書這樣的官職，而且馮延巳從他年輕時候起，因他父親的關(guān)系，就跟南唐的宮廷之中有了密切的交往。南唐第一個君主烈祖李昪，就令馮延巳跟他的兒子-就是后來的中主李璟相交游，而馮延巳比李璟要大十幾歲。當(dāng)馮延巳二十幾歲，李璟十幾歲的時候，兩個人便以世家的關(guān)系在宮廷內(nèi)相交往了。當(dāng)李璟作太子的時候，曾經(jīng)被封作吳王，后又徙封齊王，馮正中就先后在吳王、齊王的幕府之中作掌書記。等到李璟即位，自然而然馮正中就一步步官至宰相了。順便補充一句，中國的小詞，歌筵酒席之間歌唱的愛情的歌曲，為什么一下子就有了這么深遠(yuǎn)的含義呢？我要說，真是很奇妙的。因為詞從一開始，文人詩客下手來寫詞的時候，出現(xiàn)了幾個不平凡的人物。他們的學(xué)問，他們的修養(yǎng)，他們的經(jīng)歷，他們的身世遭遇都是不平凡的。一下子出現(xiàn)了這樣幾個作者，一下子就把這種歌筵酒席的歌曲的內(nèi)容擴展了。我們講了，韋莊是宰相，又出了一個馮正中，還是宰相啊。他們自然而然就把他們的學(xué)問懷抱跟他們國家的種種的關(guān)系都結(jié)合起來。不要說他一定是有意，一定是比興，一定是寄托。我們不需要這祥說，而是他自然而然之間有這樣的一種生活，有這樣的一個地位，有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不知不覺就把他心靈中一種幽隱的情思流露在里邊了。而且還不只是如此，他做官做到了宰相的地位，他跟中主從那么年輕就有了這么深切的友誼，而你從馮延巳的詞里可以看到，他說“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這個人的執(zhí)著、固執(zhí)，他的自以為是的作風(fēng)，你已經(jīng)可以想見了，而在當(dāng)時南唐在五代十國的國勢之間，當(dāng)北方的梁唐晉漢周的五代最后的周慢慢強盛起來的時候，當(dāng)這些南方的小國一個一個陷入危亡的境界的時候，跟南唐的朝廷結(jié)合了這么密切的關(guān)系的人，負(fù)責(zé)了宰相這樣政治任務(wù)的人，他如何處理呢？
我們說打仗進(jìn)可以攻，退可以守，這是有利的地位。如果進(jìn)不可以攻，退不可以守，又當(dāng)何以自處呢？當(dāng)時南唐國內(nèi)就有黨爭，兩派，一派主戰(zhàn)，一派主和。你是戰(zhàn)，還是不戰(zhàn)？你要知道，如果不戰(zhàn)，只有聽?wèi){人一步一步地侵略過來。一定要有能向外作戰(zhàn)的能力，才能夠圖存。你不能戰(zhàn)也就不能存?？墒悄銘?zhàn)，南唐這偏安的小國，你有勝利的把握嗎？南唐是曾經(jīng)嘗試過的。一次是伐閩之役，一次是伐楚之役。在這個政黨的朋黨的攻擊之中，有一次伐閩之役，中間牽涉到馮延巳同父不同母的弟弟馮延魯。我們來不及細(xì)講（請參看夏承燾《馮正中年譜》），總而言之，伐閩失敗了，于是政黨的攻擊都集中在馮延巳身上。馮延巳就離開了宰相的地位，被罷免了宰相，去做了昭武軍撫州節(jié)度使，有三年之久。
這里我又要插一筆，撫州在江西，統(tǒng)轄的幾個縣中有個臨川縣。臨川這個地方在五代以后不久，北宋的初年，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很杰出的詞人，另外一個宰相，就是晏殊。所以，你就知道詞，在發(fā)展的歷史上有多么樣的一種微妙的經(jīng)過。馮正中到撫州，當(dāng)然那個時候的歌詞不是像我們現(xiàn)在都是書面上的文字，那時都是可以傳唱的。所以歷史上就記載著說，晏殊從少年就喜歡歌詞，而尤其是喜歡馮延巳的歌詞，說：“元獻(xiàn)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劉攽《中山詩話》）。還不僅如此，晏殊作主考官的時候，選拔了另外一個人才，就是歐陽修。歐陽修雖然不是在江西出生的，但是歐陽修的祖籍也是江西。所以，中國的詞史上有人就說，不但詩史上有所謂江西詩派黃山谷、陳后山這一派的江西詩人，詞的歷史之中也有江西一派的詞人（見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所說的就是馮延巳影響之下的晏殊、歐陽修這一派詞人。中國的詞就是在他們這幾個人的手中，以他們的學(xué)問，以他們的懷抱，以他們的身份地位，以他們生平遭遇，使得這么短小的愛情的詞的境界開闊了。所以，馮延巳在中國詞的發(fā)展上，在中國的詞史之中，是一個承先啟后的人物。他一方面承繼著五代的這一種傷春怨別的小詞的傳統(tǒng)，雖然他不寫具體的男女的感情事件，但仍是一種傷春怨別的五代風(fēng)格的小詞，而他的意境卻“堂廡特大”。因為他雖然也寫傷春怨別，但他所寫的不只是男女的感情，他寫的是“閑情拋擲久”，他寫的是“惆悵還依舊”。“閑情”、“惆悵”,是一種感情的境界，是他一種心靈之中內(nèi)心的情感的狀況。他的詞不再是像溫庭筠那樣的不具個性的美麗的歌詞，也不再是韋莊那樣只寫感情事件的抒情詩。他的詞所寫的是一種深摯的感情的意境，這正是馮正中了不起的地方。而正是馮正中的開拓，使北宋初年的有一些大作家，除晏殊、歐陽修以外，像范仲淹這樣的人物，宋祁這樣的人物，都是學(xué)問、道德、功業(yè)不可一世的人物，都寫了小詞。而中國的小詞，就像我在開始時所談到的，是在無意之中，并不是說我一定要言志?？墒悄阌辛诉@種修養(yǎng)、品格、感情以后，你在寫歌詞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來這樣的一種境界。而現(xiàn)在我們還要注意的，就是馮正中、晏殊、歐陽修他們?nèi)齻€人用小詞來表現(xiàn)一種感情的意境，流露了作者的品格，這一方而是相似的。但是，三個人的性情是不一樣的。所以馮正中之晏殊、歐陽修每個人還各有不同的面貌。關(guān)于這些區(qū)別，我們要留到以后再講?，F(xiàn)在先講馮延巳。
清代的詞學(xué)評論家馮煦，在為馮延巳的詞集《陽春集》寫的序言中曾說：
翁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郁伊愴怳之所為。-《陽容集·序》
馮煦與馮延巳同姓，所以當(dāng)他寫馮正中的時候，就表現(xiàn)了一種特別的感情。他說吾家正中翁，稱正中為翁。馮正中的身世與南唐既結(jié)合了密切的關(guān)系，而南唐注定了是一個必亡的國家。所以“俯仰身世，所懷萬端”，他內(nèi)心無限感慨，有說不盡的萬種頭緒紛紜的感情?？?，荒謬，不是很真切的，不是很寫實的。悠，是悠遠(yuǎn)。他不是說我是憂國憂民，我是鞠躬盡瘁，我是開濟老臣。這是別人看出來這樣的感情，馮正中沒有站出來說這樣的感情，他說的是閑情，是惆悵。所以“繆悠其辭，若顯若晦”。他所說的話，好像是你可以看出他的意思-若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有這樣一種感情的本質(zhì)；可是他又沒有明白地說，所以“若顯若晦”。如果用賦比興風(fēng)雅頌這六義來考察的話，馮延巳所用的大半是比興的意思。就是說都是說的表面是一件事情，而里邊所包含的是另外一個意義。他說“其旨隱，其詞微”，他所寫的好像是勞人思婦，好像那些遭遇不幸的人，或者被貶逐在外的逐臣，好像是丈夫遠(yuǎn)離的閨中的思婦，或是屏子-被家里不要的兒子，總而言之，是在身世上遭到不幸的這樣的人?！坝粢痢?，是他感情這樣的深沉，他感情這樣的盤郁?！皭韾U”，而內(nèi)心這樣的迷茫，內(nèi)心這樣的悲愴。所表達(dá)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情，“郁伊愴怳之所為”，這是馮正中詞的一種意境。
現(xiàn)在我們把下半首繼續(xù)講完。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边@后片的詞與前片是互相呼應(yīng)的?！昂优锨嗍彽躺狭?，是春天的景色，河邊的青草，青青河畔草，還有岸上青青的楊柳。這句是呼應(yīng)上片“每到春來”。何事使我傭悵，那河邊的青草，那堤上的垂楊。“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他所說的愁，是閑愁，是惆悵，現(xiàn)在又有一個“新愁”。是什么事件？他也沒有寫感情事件，他只說一個愁。而你要知道這個“新愁”，就是呼應(yīng)了前半首的“惆悵還依舊”，呼應(yīng)了前半首的第一句“誰道閑情拋擲久”。是以前就有的，我曾經(jīng)努力想要拋棄，可是春天一來，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垂楊把我這一片憂傷又喚起來了，這個新愁就是舊愁。新愁就是他想“拋擲久”而沒有能拋擲掉的，就是他“惆悵還依舊”的那個惆悵今年又回來了。今春的新愁就是過去的舊愁。而我還要再說明一點，他的“河上青蕪堤上柳”是承上啟下的。我們說一首詞，前邊的是前片，后邊的是后片，過渡的地方就叫做過片。這一句要承上啟下。我們剛才不是說比興嗎？這一句詞“河畔青蕪堤上柳”是既有比的意思，也有興的意思。什么叫既有比的意思又有興的意思哪？“閑情拋擲久”,“惆悵還依舊”，是寫一種愁的秾密，這種愁的不能斷絕，正如青草之年年生長。白居易曾經(jīng)說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賦得古原草送別》)這是草，也是愁。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是拋棄不掉的“閑情”還依舊的“惆悵”。所以“河畔青蕪”一句，從他所寫的“閑情”“惆悵”來說這是比?？墒菍ο掳胧渍f呢，正是今年新的青草、新的楊柳喚起了我的新愁，也是興。“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蹦憧此@帶有掙扎的口吻，他說“何事”，為什么我要如此？他不但有反省，而且有疑問。這是馮延巳的悲劇性格很明顯的一點。他有掙扎，有努力，有固執(zhí)，有反省，有疑問，“為何新愁，何事年年有”，我是掙扎過的，而我仍然不得解脫。
所以，最后兩句就說了，“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蔽覀冃蕾p詞一定要以細(xì)微的感受去欣賞，如果不能如此，那么“獨立小橋”不過寫一個人在小橋上站著就是了。你要知道，橋，是什么所在？橋是橫在河水上的，孤懸在河水上的。橋，是沒有屏障，沒有蔭蔽，沒有保護的所在。你為什么不回到你的房屋內(nèi)室中去呢？你為什么要獨立在小橋之上呢？而且他說“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因為沒有遮蔽，沒有屏障，風(fēng)吹到我的衣袖之中，我滿袖地都是寒風(fēng)，可見這寒風(fēng)的寒冷侵襲是何等的強烈?！蔼毩⑿蝻L(fēng)滿袖”，“滿”字是非常有力的。你為什么一個人孤獨地站立在沒有屏障的小橋上接受四面寒風(fēng)的侵襲？為什么要如此？饒宗頤先生說這一句詞，可能就暗示了他在南唐朝廷之中所受的周圍所有的政敵、不同的政黨的各方面的攻擊。饒宗頤先生可以這樣理解，可以這樣說明?？墒俏覀儾灰_指，說馮延巳這句詞的時候就是要表現(xiàn)受到政敵的攻擊。不用這樣解釋，只是說他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內(nèi)心深處自然有這么一種悲哀的感受。甚至于他自己的consciousness顯意識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詞的微妙的作用，就是王國維所說的：“詞……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蔼毩⑿蝻L(fēng)滿袖”，既然是風(fēng)滿袖，既然是獨立，你為什么不回去？這就是馮正中的固執(zhí)了，他說“平林新月人歸后。”平林是遠(yuǎn)處的叢林，不是你眼前一棵大樹。遠(yuǎn)遠(yuǎn)地在地平線那邊的叢林，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了，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每個人都有一個歸宿，每個人都有他的保護，每個人都有他的溫暖。所有的都回去了，我為什么立在這里呢？
這首詞直到結(jié)尾，他也沒有明寫是什么感情，寫得這么深沉感動的，這么沉郁這么盤旋的一種感情是什么？他沒有說。他所寫的是感情的一種意境。
下面我們將再看幾首馮延巳的詞。我們現(xiàn)在接下來看他的《鵲踏枝》“梅落繁枝千萬片?！蔽乙f明馮延巳的《鵲踏枝》詞在《陽春集》中收錄有十四首。我還要說，每一個詞人有他特別喜愛的牌調(diào)，有他填寫的特別好的一個牌調(diào)。馮延巳這十四首《鵲踏枝》詞寫得最好。所以，清朝的另外一個詞學(xué)批評家王鵬運就說，馮正中詞《鵲踏枝》十四首，是“蒙嗜誦焉”。他說他從小的時候，就非常喜愛馮延巳的這十四首《鵲踏枝》。在馮煦《陽春集·序》中所說“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郁伊愴怳之所為”，指的也就是馮正中的這十四首《鵲踏枝》。饒宗頤所說“沉郁頓挫”的也是指《鵲踏枝》這些個詞?？梢娫隈T正中詞里《鵲踏枝》詞牌是他喜愛用的，而且填寫的特別好，能夠代表他的這種郁抑愴怳特色的作品。所以我們就多看他一首另外的《鵲踏枝》：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 巧洗荷胶拿妫^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一晌憑闌人不見，絞綃掩淚，思量遍。
我們說馮正中總是盤旋沉郁地這樣說出來的，不是一首詞如此，這是他的風(fēng)格。所以我們在這第二首小詞里邊，同樣可以看到他盤旋郁結(jié)的風(fēng)格。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边@真是馮正中用情的態(tài)度。我們常常總是以為一定要說些道德了、倫理了、教育了、教化了，以為這些詞就都是寫感情的有什么深義？可是，正是這些只寫這種感情的小詞，我們就看到每一個作者有他不同的用情的態(tài)度。而他不同的用情的態(tài)度，就正反映了他這個作者的品格修養(yǎng)和性格。他說“梅落繁枝千萬片”，馮正中寫梅花的落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他的特色。我們只是說梅花的落就落了，其實，每個人寫花落都不同的。像李后主說“林花謝了春紅”，非常簡潔，但六個字這么有力量?？墒邱T正中說“梅落繁枝千萬片”，那種曲折，那種盤旋。所以講詞就要注意這一點，他用那幽微的字句所表現(xiàn)的深隱的心靈深處的，甚至是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的他本身那種心靈深處感情的一種本質(zhì)。是繁枝，繁茂的樹枝，多少梅花落了，是“梅落繁枝千萬片”，多么沉痛，多么悲哀。梅落，那繁枝千萬片的梅花都落了。這還不夠，不只如此，馮正中說“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這是馮正中。就是這梅花都落了，千萬片都落了，這個梅花都沒有放棄它的一份感情。已經(jīng)成為零落千萬片的落花了，還猶自多情。我說的就正是馮正中用情的那種固執(zhí)，那種執(zhí)著，那種在苦難悲哀走向滅亡之中，都要掙扎的用情態(tài)度。所以饒宗頤說他是“開濟老臣的懷抱”。中國古人也贊美一種精神，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知道不能挽回了，但是我仍然要盡上我最大的努力。馮正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悲劇精神，是一種品格，是一種操守?！蔼q自多情”，寫得真是好。李后主也寫落花，“林花謝了春紅”這還不說，李后主還有一首小詞：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銇硪粜艧o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清平樂）
李后主寫的是另外一種美。他寫落就是落了，“林花謝了春紅”,“砌下落梅如雪亂”，那落梅是落在地上的梅花，是地上所鋪的那一層落花，跟雪一樣。李后主是哀悼，是無可挽回地哀悼，“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可是，馮延巳是奮斗，是掙扎，是在敗亡的途中還要掙扎。所以“猶自多情”，就是這一點他跟李后主是不同的。兩個人都好，但是馮正中這種精神，這種用情的態(tài)度，是他所特有的特色。他說：“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梅花千萬片地落下來，就好像天上的雪花。你看那雪花飄下來的時候，一陣風(fēng)卷過，雪花在空中飄舞盤旋，隨著風(fēng)旋轉(zhuǎn)。像杜甫的兩句詩：“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fēng)。”（《對雪》）急雪，是下的很密的大雪，在那盤旋的風(fēng)中雙舞。馮正中說這梅花也是如此，“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這是他白天眼前所見的景物。
后邊他說了，“昨夜笙歌容易散，灑醒添得愁無限?！鼻斑吶涫菍懙难矍暗娘L(fēng)景，“昨夜笙歌……”，是寫的昨天晚上的情事。而這情景之間彼此是有呼應(yīng)的。我昨天講韋莊的詞也曾說了，這種小詞它每一個字，每一句，它每一個文法的結(jié)合的口吻，都要傳達(dá)一種作用，都要指向一種意向，就是intention，指向他要傳達(dá)感情興發(fā)的一個作用的目的?！白蛞贵细枞菀咨ⅰ?，我們說“笙歌”是多么美好的聚會，可是，“笙歌”這么容易的就散了，別時容易啊。美好的聚會，這么好的事情這么快就消失了-“笙歌容易散”。而這“笙歌容易散”就呼應(yīng)了第一句“梅落繁枝千萬片”。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良辰美景的“梅花”不能夠常有，賞心樂事的“笙歌”也不能常有，所以，他的情景之間是互相呼應(yīng)的?！白蛞贵细枞菀咨ⅰ?，這“容易”兩個字里邊有很深的感情?！熬菩烟淼贸顭o限”，今天面對著梅落繁枝是我昨夜酒醒以后今天早晨之所見，“酒醒添得愁無限”。所以那個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的落花的飛舞，都是他笙歌散去之后的惆悵哀傷的盤旋飛舞。還不僅是如此，他接著又說：“樓上春山寒四面”，這也是馮正中常常表現(xiàn)的一種感情的意境，就是四面寒冷的包圍，如同上一首所說的“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而這首詞則是寫的樓上，是這么高、這么孤立的所在，而且四面春山，是一種阻隔，一種隔絕。所以，“樓上春山寒四面”，他所寫的是景物，但是，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隔絕和寒冷的感覺?！皹巧洗荷胶拿妗保@是馮延巳一貫所表現(xiàn)的感情。
“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征鴻，我們在講溫庭鴿的詞的時候，曾說”雁飛殘月天”。鴻雁是傳書的，我有所期待，盼望一只征鴻為我傳來一封書信。可是過盡征鴻，沒有一封我的書信到來，而這個時候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至。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所說的“蒼然暮色”，那種蒼茫黃昏的暮靄，“暮景煙深淺”。當(dāng)蒼然暮色來的時候，遠(yuǎn)方的景物模糊不清了，而那個煙靄深淺的暮色，因為背景不同，有的是山，有的是樹，有的是遠(yuǎn)，有的是近，所以那煙靄迷蒙有深淺的不同。“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我們要說這是等候之中的一種落空的感覺?！皹巧洗荷胶拿妗保诠陋毢渲校宜瓮臎]有來，“過盡征鴻”，而四面這樣的一片迷茫，是“暮景煙深淺”。那種迷茫，那種隔絕，那種寒冷，那種失望，等待的沒有來。西方的一個荒謬劇《等待多戈》，就是寫兩個人等待一個人，等待一個消息，等待的結(jié)果是終于沒有來。他們是用這樣荒謬的形式表達(dá)，傳達(dá)的也是一種期待、一種盼望，而所期待盼望的終于沒有到來。馮正中所寫的也是一種期待、一種盼望的落空，是“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同樣是表達(dá)這樣一種感覺。不過他們所表達(dá)的形式不同，表達(dá)的感覺不同?！兜却甓唷?，它完全是用沒有意義的對話，你就覺得這么荒謬，這么枯燥，這么單調(diào)。可是中國的詞中所寫的，說是“過盡征鴻，暮景煙深淺”。那種悵惘哀傷，那種幽婉纏綿，跟他們那種單調(diào)的枯燥的感覺是不同的，這是中國詩詞的一種特色?！斑^盡征鴻，暮景煙深淺”,你可以感覺到那種情韻的綿長。
后邊他又說了“一晌憑闌人不見”,“一晌”有兩種解釋，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說一晌為“指示時間之辭，有指多時者，有指暫時者”。有的代表時間的長，有的代表時間的短。代表短的意思我們可以舉李后主的一首河：“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這“一晌貪歡”的“一晌”是短暫，是我“夢里不知身是客”，夢中還有“車如流水馬如龍”（李煜《望江南》），可是醒來萬事全非，只是那么短暫的一瞬之間，我曾經(jīng)沉迷在夢中往事的歡樂?！耙簧呜潥g”，這是短的意思。而馮正中這里說的“一晌憑闌人不見”，是長久的意思，是我長久地在樓頭佇立。你要知道，這時間感覺還曾在哪里暗示出來呢？前半首說的“梅落繁枝千萬片”，那是早晨，那是白天?！白蛞贵细枞菀咨ⅰ保蛞箘倓傔^去。等到現(xiàn)在是“樓上春山寒四面”的環(huán)境-這是一個空間，“過盡征鴻”在這四個字之中已經(jīng)從早晨來到黃昏了，已經(jīng)到了傍晚，已經(jīng)到了“暮景煙深淺”的時候。所以一晌貪歡，我長久地依靠在欄桿之上。憑，就是憑靠的意思?！耙簧螒{闌人不見”，我所期待盼望的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但馮正中不放棄，他一直也不放棄。所以后面接下來就說了“鮫綃掩淚思量遍”。鮫，傳說海底有鮫人，鮫可以織出綃，一種很薄的材料，非常美麗非常柔軟的一種材料，用鮫人所織的綃制成的手絹。而你要知道用鮫綃還有另外一種聯(lián)想，鮫人傳說是可以泣淚成珠的。泣淚成珠是一個很美好的傳說，淚是這樣悲哀的，珠是這樣美好的。所以他說用那泣淚成珠的鮫人所織的綃。
掩，是用手捺一捺，把眼淚拭干。這是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我們一向說，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所以我們中國人一般不用那種決絕的痛哭哀號，流下淚來還用鮫綃把眼淚輕輕地擦去。但是，他放棄了嗎？他沒有放棄。“絞綃掩淚”還要“思量遍”，是千回百轉(zhuǎn)，我所期待的那個人我沒有放棄。期待的人是誰？在馮延巳的詞里邊我們不必確指。他所表現(xiàn)的只是一種感情的意境。“一晌憑闌”盡管“人不見”，我也要“鮫綃掩淚思量遍”。
我們看了馮延巳的兩首《鵲踏枝》，下邊我們要簡單地看他另外幾首詞了。有精讀，有略讀。我們簡單地念一遍，大概地知道他的風(fēng)格：
酒罷歌余興未闌，小橋流水共盤桓。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且莫思歸去，須盡笙歌此夕歡。-《拋球樂》
“小橋流水共盤桓”表面上寫的是橋上徘徊。盤桓、徘徊都是疊韻的字，意思相近，盤桓、徘徊，就是在一個地方盤桓、徘徊而不離開的意思。我們對一個喜愛的事物、喜愛的地點，可以盤桓流連不去，對于我們的一個親密的好朋友久別重逢，可以盤桓流連幾天地聚首。我們不忍分別，即是盤桓。跟什么盤桓？陶淵明說：“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辭》）。他說當(dāng)他自己在仕宦之途上不甘心與那個黑暗腐敗的官僚社會同流合污而解印綬去職歸隱，說我回到我自己住的地方，可以手撫著我園中的松樹而與這個松樹盤桓，多么美好！孤松，那種挺拔的，那種堅貞的，那種經(jīng)過霜雪不凋落的品格，我與它盤桓。陶淵明詩里常常寫到松樹。他說：“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保ā讹嬀贫祝ㄆ渌?/span>）》）他說我遇到一棵孤獨的松樹，就像一只鳥落下來，落在這裸松樹上。陶淵明不是鳥，他也沒有落在一棵松樹上，而他說我落在松樹上了，是說他的精神有孤松這種堅貞的不改變的這樣的節(jié)操。這是很好的。你結(jié)果得到孤松來盤桓，你的精神有這樣一個依靠和寄托，可以“斂翮遙來歸”，很好。
可是，馮正中說“小橋流水共盤桓”，這是馮延巳。馮延巳所以是個悲劇的人物。陶淵明是在仕宦的官場之中，他雖然沒有成功，不能在仕宦之中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可是他是主動地辭去的，而且辭去以后，完成了他自己的品格和理想。他所追求的品格理想他完成了，他達(dá)到他的一個境界。他說：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阿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二十三首（其一）》
又說：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讀山海經(jīng)》
他自己完成了他自己的品格，而馮正中沒有。馮正中整個地是失敗了，整個地是落空了。他跟一個必亡的國家結(jié)合了這祥密切的命運，所以他所說的是“小橋流水共盤桓”。小橋，剛才我們說了，“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你怎么在小橋之上盤桓？小橋之下是流水，如同李白詩說的：
前水復(fù)后水，古今相續(xù)流。-《古風(fēng)》
流水，是永遠(yuǎn)不停止，永遠(yuǎn)在消逝的。你為什么不像陶淵明所說的，跟一個堅貞的固定的經(jīng)霜雪都不凋零的孤松一起盤桓呢？你怎么跟沒有蔭蔽的小橋盤桓？你怎么眼小橋之下一直在消逝不停的流水盤桓？這是馮延巳。他寫這兩句詞的時候，有我所說的這么多想法嗎？他不一定有，就是說他不知不覺之間，他內(nèi)心有這樣一種隱藏的潛在的意識，而不知不覺之間就表現(xiàn)出來了。“小橋流水共盤桓”，寫的是非常悲哀的。
下面的“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波搖梅蕊”，橋下的流水里邊，有梅花的梅蕊。這有兩種解釋，詩詞因為多種原因，因而有多義的可能，有的時候是因為形象有多義，有的時候是因為文法提供的有多義。這“波搖梅蕊”有人說了，是梅花落在水中了，在水中蕩漾，所以說波搖梅蕊?？墒?，你要知道，他寫的是小橋的流水，那水是流逝的，而且說當(dāng)心；心者，水的中央，是水的波心。如果是流水的話，那落花的花瓣就永遠(yuǎn)停在波心嗎？那落花的花瓣為什么不隨著流水而流走呢？所以，有另外一個解釋，說這個梅蕊不是真正的落花，而這個梅蕊就是樹上的花在水中的倒影。水邊有一棵梅花，而梅花樹的樹影，一團白色的海花的花影就正映在水中。當(dāng)水流動的時候，這個花永遠(yuǎn)不流走的，花永遠(yuǎn)在波心，而這個花永遠(yuǎn)隨著流水的波浪而搖蕩不已的，這是“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
這真是非常難講。詞之所以難講，就在這個地方。你只是說水里邊有梅花的影子，這不成。它表現(xiàn)了一種什么樣心靈幽隱之中的感受？那種白的顏色，那種迷茫的感覺，那種搖動的閃爍。我記得在國外看過一個電影，大概是叫做《吃南瓜的人》（Pumpkin Eater)，寫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剩下她很孤獨寂寞的一個人的時候，拉開窗簾，一片花影的閃動。電影上沒有說什么話，但是表現(xiàn)了她的寂寞孤獨。再引一句中國的詞，歐陽修的詞：“寂寞起來牽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span>(《蝶戀花》）我看那個《Pumpkin Eater》的電影最后一幕，看到窗簾上光影的閃動，一個孤獨寂寞失去一切的女子，就想到歐陽修這兩句詞。月明與你何干？梨花與你何干？“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梅花與你何干？流水與你何干？那“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與你何干？詞是非常難講的，所以我才要用一些其他人的詩詞和故事來作引證。你要想像當(dāng)馮正中站在小橋流水之上，一片白色的光影閃動時候的感覺。而且，不只是如此。他前后兩句的對句，說“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前句的“當(dāng)心”，與下一句的“貼體”相對稱。前一句的心是“波搖梅蕊”的“當(dāng)心”，所以那個“當(dāng)心”，按照字面上文法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是“波心”，是“波搖梅蕊”在“當(dāng)心”，水波搖動的梅蕊正當(dāng)水的波心。西方的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xué)者分析一首詩，跟新批評一樣，喜歡把作品孤立起來，只分析作品里邊的結(jié)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所造成的效果。這個效果在那里？“波搖梅蕊當(dāng)心”,按照本句的文法的結(jié)構(gòu)是波心，但按照下一句的對句，“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的對句來看，這個心因為它跟貼“體”的相對，所以就變成詞人之心了。這是一種語言的妙用。
有時候我們中國很多的批評家，欣賞批評詞的人，像馮煦、王鵬運，他們只能說馮正中的詞是“郁伊愴怳”或“郁伊倘怳”。可是“郁伊愴怳”和“郁伊惝怳”，這個是太抽象了，太概念化了，太模糊了。所以，有的時候我們要參考西方文學(xué)批評理論，因為他們要說明出來，要給它一個很邏輯的很科學(xué)的很理論的說明。如果按照結(jié)構(gòu)主義的語言學(xué)來分析，就把這兩句的作用很清楚地顯現(xiàn)出來了?！安〒u梅蕊”的“當(dāng)心”，本質(zhì)上是指的波心、可是與下邊的“風(fēng)入羅衣”的“貼體”一結(jié)合，這個心就成了詞人之心了。那搖動的波光，那梅花的花影，就不止是在波心之中搖動，也是在詞人之心中搖動。這是很妙的一種感覺。而“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所寫的孤獨寒冷與“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的情景有相似的地方，因為那是馮正中他自己的感情，他的心靈上的一個基本的狀況。他時時都感到寒冷，他時時都覺得被隔絕，是孤獨的，是這樣寂寞的一種感覺。所以說“風(fēng)入羅衣貼體寒”。羅，是多么單薄的，而貼體，那個侵襲是多么深入的侵襲?？墒邱T正中，你為什么不回去休息？你為什么不到屋子里邊找一個溫暖的地方躲避？他說了，“且莫思?xì)w去，須盡笙歌此夕歡”。所以我說，馮延巳有悲劇精神。他有奮斗，有掙扎，有反省，而且有永遠(yuǎn)也不放棄的這種精神。
我們再看一首就把馮正中結(jié)束了。下邊有一首非常難講的詞，比前邊兩首更難講的一首詞。因為前邊的兩首我們還可以說他表現(xiàn)了奮斗，表現(xiàn)了掙扎，表現(xiàn)了執(zhí)著。我們還可以從很多地方說是“當(dāng)心”,是“貼體”，是“每到春來”,“惆悵”、“依舊”，是“日日花前常病酒”。我們還有許多可以抓住的地方，有很多可以掌握的地方。下邊這一首就更微妙了，寫感情的一種最幽隱的最深微的一種活動。馮正中是最難講的一個詞人。下邊一首：
逐勝歸來雨未晴，樓前風(fēng)重草煙輕。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diào)聲長醉里聽?？钆e金觥勸，誰是當(dāng)筵最有情。-《拋球樂》
清朝一位詞學(xué)家評論馮正中，說：“馮正中詞極沉郁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他的詞真是“極沉郁之致”。他感情的那種深沉，他用情的那種姿態(tài)，人不僅外表有個姿態(tài)，用情的態(tài)度也真的是有一種姿態(tài)的。那種盤郁深厚的姿態(tài)，“窮頓挫之妙”。頓挫不是一泄無余、一直下去的，是停一停，起來一點再下去的。真是“纏綿忠厚”。我們在中國評賞杜甫的詩，說社詩是“纏綿忠愛”，對自己國家的那種關(guān)心、愛護。像馮正中知其不可還要努力的這種執(zhí)著的不放棄的愛，是纏綿-不是只有男女之間的感情才是纏綿的-且是“纏綿忠愛”。而且“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所以陳廷焯贊美馮延巳詞是“纏綿忠厚”，還說他“與溫韋相伯仲”，這正是這一類詞的特色。而且我們還應(yīng)該把馮延巳的詞放在歷史發(fā)展中來看，馮煦《唐五代詞選·序》就曾說：“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啟晏歐，實正變之樞紐，短長之流別。”鼓吹南唐，本來是宣揚、發(fā)揚，推廣它的影響，是把南唐的風(fēng)格發(fā)揚了。
王國維曾經(jīng)提出來說：馮正中詞與中主、后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人間詞話》）所以，他發(fā)揚的是南唐的詞。王國維還說他的風(fēng)格與《花間》不同。因此，《花間集》中選五代詞，沒有南唐的作者。馮延巳、中主、后主詞都沒有選入《花間集》中，這還不只是由于風(fēng)格不同，也因為地域相隔遙遠(yuǎn)，還因編選的時代不同?！痘ㄩg集》編選定集較早，南唐李后主詞較晚，所以沒有收集進(jìn)來。除此原因之外，我們認(rèn)為王國維的說法還是對的，南唐風(fēng)格確實不在《花間》范圍之內(nèi)。南唐詞特別富于一種感動興發(fā)的意味，它由自己感情本質(zhì)的感發(fā)的生命，引起讀者的感情、品格、心靈、情操的一種聯(lián)想。不是像韋莊由一個事件引發(fā)我們的聯(lián)想，也不是像溫庭筠由于語碼的緣故引起我們的聯(lián)想，是它感情的本質(zhì)，帶著一種興發(fā)感動的作用，特別有感發(fā)作用，這是南唐詞的特色。說馮正中是“鼓吹南唐，上翼二主”，是向上輔佐二主。他所說輔佐，不是政治上輔佐，是使得詞這種作風(fēng)養(yǎng)成一種風(fēng)格、風(fēng)氣的輔佐。馮煦是清代文學(xué)批評家，在他頭腦中殘留著封建思想，所以把馮正中和中主、后主結(jié)合起來時，說是“上翼二主”，而馮延巳是在下的，中主、后主是在上的。但在科學(xué)的歷史上是完全不對的，在歷史上，馮正中年齡比中主都大了十幾歲，何況后主呢？馮正中的詞在南唐是倡導(dǎo)風(fēng)氣的人物，中、后主都應(yīng)該是在他的影響之下的。他是南唐年齡最長的開風(fēng)氣的一個作者。馮煦講他“上翼二主”是封建的觀念，君主都是在上的。“下啟歐晏”，影響了北宋初期的晏殊、歐陽修、是“正變之樞紐，短長之流別”，是詞的演變、變化的一個關(guān)鍵性人物，是演進(jìn)的樞紐，是長短句中建立了一個流派的人物。
再看下而一段評語。劉熙載的《藝概》上說：“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馮正中詞，我們看“誰道閑情拋擲久”、“鮫綃掩淚思量遍”，這種感情的深摯，歐陽修某一點上與他相似?！?font color="#ff0000">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我不放棄，我要看盡洛城花。這個感情的深摯執(zhí)著不放棄，歐陽修與之有相似之處。這是歐陽永叔得其深。可是晏同叔得其俊，那就是馮正中詞除深的一面，還有俊的一面?！翱 蹦阏f是“美”嗎？不是。“俊”是很難說的，沒有很多種涂抹裝飾、雕琢刻畫的一種美，“俊”是一種才氣，秀逸之氣。是這樣的一種精神的美，不是死板的顏色的涂抹，不是那種技巧的雕琢刻畫，而是一種才情韻致的，那種帶有飛揚的、給人啟發(fā)的一種美。就是說馮延巳詞中有這樣一種“俊”的美，而這種俊的美是晏殊詞的一種風(fēng)格。所以說晏殊得其俊，歐陽水叔得其深。
我們剛才看到的那幾首詞比較上是屬于深的一面的作品，現(xiàn)在這一首詞是俊的一面的。“逐勝歸來雨未晴”，真是俊，真是美。什么是“逐勝”呢？我們常說觀光覽勝，勝是一種美好的杰出的，比大家好的就是勝。什么叫做逐勝呢？他所寫的是春天的景色。這里所說的逐勝，是游春賞花之勝。劉禹錫的一首詩中說：“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保ā对褪曜岳手莩姓僦辆?，戲贈看花諸君子》）大家都去看花，游春賞花，你也可以去，你為什么不去？你也可以去游春賞花，這是多么美好?。∧愀艘黄馉幹?，你也去，是“無人不道看花回”，是游春賞花的勝事。你也去是“逐勝”。不但是逐勝，而且是“逐勝歸來”，我已經(jīng)游過春了，我已經(jīng)賞過花了，我已經(jīng)回來了。雨將晴未晴，還沒有完全放晴，說“雨未晴”，是雨已下過一陣子了。已經(jīng)暗示剛才出去游春賞花時，是有雨的，是帶著雨出去逐勝的。辛棄疾有兩句詞：“莫避春陰上馬遲，春來未有不陰時”（《鷓鴣天·送歐陽國瑞入?yún)侵?/span>》）你不要說今天陰天，怕要下雨，就別游春了，別賞花了?！按簛砦从胁魂帟r”，是說春天花開之日沒有一天不陰天。你要怕下雨，就永遠(yuǎn)不要游春，永遠(yuǎn)不要賞花。辛棄疾是個英雄豪杰的詞人，所以有一種“莫避”，不逃避的精神。至于在春陰、在雨中去逐勝的，這是馮正中。“逐勝歸來雨未晴”，說到未晴是已經(jīng)透露了有晴的意思了，是將晴未晴之間。馮正中我認(rèn)為是最難講的一個詞人，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就是這種感覺、不完全是悲哀，也不是完全快樂，有美好的，也有缺憾的，是“逐勝歸來雨未晴，樓前風(fēng)重草煙輕”?；貋碚驹跇乔?，樓前草上在煙雨蒙蒙之中?？墒乾F(xiàn)在快要晴了，風(fēng)吹過來是樓前風(fēng)重，當(dāng)風(fēng)力慢慢加強時，草上的煙靄就慢慢消散了。“樓前風(fēng)重草煙輕”，是寫草色煙光的變化。柳永有詞句說：“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蝶戀花》）南唐中主曾問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這就是馮延巳。風(fēng)重草煙輕，干你馮正中什么事，但是詞人的感受非常敏銳，內(nèi)心充滿這么多抑郁哀傷的人，每一個天光云影、草色煙光的變換，都對他有一種觸引。所以他說“逐勝歸來雨未晴，樓前風(fēng)重草煙輕”。草上風(fēng)煙變化，這是他眼中看見的變化。不但如此，他后邊說：“谷鶯語軟花邊過，水調(diào)聲長醉里聽?！惫鳃L者，是出谷的黃鶯。《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上講黃鶯“出于幽谷，遷于喬木”。春天剛出來的黃鶯是谷鶯，春天剛剛出來啼叫的是黃鶯。語軟、綿蠻的鳥語，輕柔的綿綿的啼聲，從哪里傳過來？是從花邊傳過來，從花樹之間傳過來的黃鶯鳥的叫聲，這是大自然的美好。而同時還有“水調(diào)聲長醉里聽”，有人還在唱歌，唱的是《水調(diào)》的歌。《水調(diào)》應(yīng)該是一個很動人的曲調(diào)。張先有詞句說：“《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所以“水調(diào)聲長醉里聽”，微醺半醉之中，聽來更覺得感人。寫的都是外在的一些聲音，外在的形象。他沒有很強烈直接地說“誰道閑情拋擲久”，都是很輕柔、很閑情的抒情描寫，而表現(xiàn)了一種觸發(fā)、一種興發(fā)、一種感動。很難說。所以我說“俊”，一種悠遠(yuǎn)綿長的感發(fā)意味。他說“款舉金觥”，是慢慢地舉起一個金杯，“勸”是我要給人敬一杯酒，“款舉金觥勸”，我把這杯酒敬給誰呢？“誰是當(dāng)筵最有情”，誰是當(dāng)筵之中的那個最有情的人？在感覺思想品格等各方面，最能感受這種深微隱約的情意，誰是這樣一個人？他說我在“風(fēng)重草煙輕”,“語軟花邊過”.“聲長醉里聽”，引起我內(nèi)心的一種感發(fā)。我要把我的感發(fā)投注給一個對象，但是我投注給誰？“款舉金觥勸，誰是當(dāng)筵最有情”。
我要說南唐的詞最有興發(fā)感動的本質(zhì)。這首詞沒有寫什么很明顯具體的事件，也沒有什么“誰道閑情拋擲久”的強烈的感情描寫，他所說的那種內(nèi)心中不經(jīng)意、不注意，看不見的“風(fēng)重草煙輕”及“語軟花邊過”的種種景色之中引起的興發(fā)，這是馮正中詞俊的一面，也是晏同叔詞的一種特色。所以說：“晏同叔得其俊”。馮延巳不僅自己的詞有過人的成就，還對北宋早期的詞人晏殊和歐陽修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這是極可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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