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仞嵯峨,層林碧漫的天闕山比天屹立,云霧在疊嶂的山峰盤繞,景致奇美。 芳草吐翠的山腳下,村舍儼然,梯田層層,綠蔥蔥的麥田一望無際,散發(fā)著蓬勃生機(jī)。勤耕的農(nóng)人正在田間地頭勞作,一派平和寧靜的景象。 驀然,幽靜的山谷傳來馬匹奔馳之聲,響徹的馬蹄聲伴隨一串銀鈴似的笑音,在山谷間悠揚(yáng)的回蕩。農(nóng)人們不禁直起腰身,好奇的引頸望去。 楊柳依依的曲徑間,疾馳而來兩匹棗紅駿馬,打首的馬上是位穿湖綠騎裝的少女。豆蔻年歲,一張圓圓的鵝蛋臉,雙眉彎彎,烏睫下一雙眼珠子黑漆漆的如靈玉一般,閃耀著明媚朝氣的光芒。她皓如白雪的小臉迎著疾風(fēng),現(xiàn)出一層紅潤,渾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 她一馬當(dāng)先,俏麗的臉蛋得意洋洋,回頭朝身后緊追不舍的女子笑喊著:“二姐,你若輸給我,鳳陽之行可就由我去了!” 策馬疾追而來的是位穿櫻桃色騎裝的妙齡女子,亦是盈盈十五六歲模樣,桃腮杏面,下頦尖尖,眉目間卻頗顯嬌矜。她柳眉一提,打馬揚(yáng)鞭,嬌喝出聲:“瑯云,話可別說得太早!駕——” 霍瑯云灑下一串清脆的笑,“話說的早不早,那就得看二姐你追不追得上我了!” 姐妹二人互不示弱,一夾馬腹,兩匹駿馬頓如離弦的箭,飛一般的射了出去。馬騎過處,揚(yáng)起滾滾塵煙。 兩騎絕塵而去之后,過不多時,忽又聽得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傳來,蹄聲緩緩,悠然不盡。 蹄踏聲中,一只白皙修長的皓腕輕輕撩開了路邊的垂枝柳蔓,滴翠的枝柳間,漸漸露出一張眉目如畫的秀麗容顏,依稀就是書齋中的青衫女子。 女子依然是一襲青裳,烏云般的秀發(fā)以一根緞青繩輕輕束住,干干凈凈地披在身后,只余兩縷烏絲落于肩頭,襯得清秀的瓜子臉愈發(fā)盈白如雪。柳眉如煙,瑤鼻輕挺,似醮了墨汁的雙眸就如一泓秋水,映著滿目翠色,宛如透明一般,讓人一瞧,便再難移開眼。 她穩(wěn)穩(wěn)騎在鐵青馬上,信馬由韁,裙裾隨著馬兒的蹄踏前行飄逸如云,滿身的清新秀氣中隱隱透著一股恣意灑脫。她嘴里哼著小曲兒,手邊則好整以瑕地?cái)[弄著數(shù)支柳條,一派舒淡雅逸的閑適模樣,與先前兩騎女子的激昂斗志截然迥異。 馬兒慢悠悠地前行,她一雙纖手靈巧的將柳條左編右折,過不多時,便見一只有倒尾、背拱凸成圓球狀昆蟲模樣的東西在手中成了型。她將柳條編放在掌中端詳一會,煞是滿意的揚(yáng)高唇角,吐出柔爾不膩的音色:“恭兒,大姐編的這只蝜蝂①蟲可別致?送到集市上應(yīng)是能賣一兩個錢了。” 一言甫落,她背后突地探出一張圓圓的小臉盤兒,原是個垂髫小兒。生得白凈討喜,一雙烏漆漆的大眼澄亮有神,只不過這會兒眼里盛滿了淚水,粉嫩的小嘴更是嘟得老高。 “大姐壞,不愿與二表姐、三表姐比試卻賴在恭兒身上,明明不是恭兒膽小怕嚇著?!彼浘d綿的嗓音里滿是委屈與抗議。 徐長吟回過眸,朝他眨了眨眼,明亮的清眸中透著狡黠:“恭兒難道是想看大姐被表姐們嘲笑?” 徐允恭噘起小嘴:“大姐的騎術(shù)明明不比二表姐和三表姐遜色,可為什么回回都要裝作比不過?而且,恭兒一點(diǎn)也不怕,恭兒還想騎大馬呢!” 徐長吟望眼徜徉的曲徑,霍琳煙與霍瑯云早已不見蹤影。她低首沖滿是不高興的弟弟輕聲一笑:“恭兒想騎大馬也不難,只是見著表姐們后,可不許說出去?!?/span>
徐允恭烏溜溜的大眼登時一亮,也忘了生氣,歡喜地伸出小手指:“恭兒不說,恭兒不說!”
徐長吟白膩的面容上漾出笑,與他勾指約定:“那咱們騎著青騅去木屋等表姐們可好?”
“好!”徐允恭忙不迭點(diǎn)首應(yīng)允,也未懷疑,眼下他們落了霍琳煙與霍瑯云老遠(yuǎn),徐長吟如何能趕上并追過她們?
徐長吟正待揚(yáng)起纆牽,驟聞得有馬蹄聲接近。她回首望去,立見三騎驃悍的黑神駒四蹄如飛的奔騰而來,打首的神駒上騎著位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殿后的兩騎男子則是隨從裝束,卻也是雙目如電、魁梧非凡,顯然非尋常人家所出。
神駒飛掠,卷起風(fēng)塵,年輕男子一襲華裳翻飛,墨發(fā)飛揚(yáng),發(fā)絲之后幽長深黯的眼淡漠的掃過路旁的姐弟倆。徐長吟與男子清冷的目光一觸即過,尚未看清他的模樣,三匹神駒已馳騁而過,濺起了漫天塵土。她迅速以袖遮住徐允恭的臉,以免飛沙吹入他的眼鼻里。
待灰沙漸平,她方放下手,徐允恭已滿是期待的喊道:“大姐,咱們能不能追上他們?”
徐長吟秀眉微挑,遠(yuǎn)望眼那三名馳騁在前的男子,清聲一揚(yáng):“恭兒,坐穩(wěn)了!”話隨音落,她纖手一催韁繩,鐵青馬頓時長長嘶鳴一聲,四蹄翻飛,二人一騎便如箭矢般飛竄向了前方。
青山綠水、良田萬頃的怡人景致在身側(cè)飛逝,勁風(fēng)襲面,吹得讓人睜不開眼,徐允恭在馬上卻樂得咯咯直笑:“快點(diǎn),大姐,再快點(diǎn)!”
曲徑盡頭,青山浩渺綿延,鑲嵌于崖壁間的瀑布從云霧里傾瀉而下,發(fā)出震耳的轟鳴。
徐長吟嫻熟的策馬疾馳,如云青絲在風(fēng)中飛舞,如雪的臉靨亦被風(fēng)兒吹拂得現(xiàn)出了一層胭脂之色。
奔騰在前的三騎男子似是察覺了她們的意圖,遠(yuǎn)遠(yuǎn)回首望了她們一眼,也未見加鞭催馬,但離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yuǎn)。
徐長吟見此,驀地生出一絲挑戰(zhàn)之意。她又一催馬,青騅蹄踏如飛,望塵追跡,漸又與那三騎拉攏了懸殊。
青山前有一片碧翠的松柏林,二名隨從打馬急馳,向年輕男子恭聲請示:“王爺,可要將她們攔下?”
朱棣淡淡回望眼越來越接近的徐長吟,“不必理會,讓她跟著。”
話音甫落,一道寒光驟然從他面前劃過,“鏘”地一聲,一支利箭深深地釘入了路邊的樹上,端見那箭矢造型十分獨(dú)特,讓人過目難忘。
“是元兵!”二名隨從悚然驚喝,敏捷無比地打馬上前,一左一右護(hù)住朱棣,風(fēng)馳電掣地往前疾馳。
朱棣銳目驟冷,手掌迅即移至腰間的劍鞘之上,亦迅速掃向身后,已未見徐長吟姊弟身影。
馬快人急,可比他們更快的卻是一陣如飛煌的箭雨,尖銳的箭矢破空之聲登時不絕于耳,瞬間阻住了他們的前行后退之路。
三匹黑神駒受驚,頓時嘶聲躍起,揚(yáng)蹄人立。
二名隨從敏捷無比地?fù)]劍擊飛襲箭,急嚷:“請王爺速速離開!”
朱棣穩(wěn)韁勒馬,沉冷的面容未現(xiàn)驚惶,而是迅速觀察周遭環(huán)境。兩旁林木茂盛,不見人影,從箭射來的方向判斷,放冷箭的人定然是埋伏于樹上。他揮劍擊飛數(shù)支冷箭,朝二名隨從沉喝:“入林!”
話音一落,他當(dāng)即勒轉(zhuǎn)馬韁,朝松柏林中退去,另兩騎掩護(hù)著他隨即跟入。
主仆三人方一入林,箭雨頓止,路邊的大樹上陡然躍下十余名手持弓箭的青衣蒙面人,眼中精光曝露,顯然并非尋常角色。就見得七八名青前蒙面人腳不沾塵地追入林內(nèi),余下數(shù)名則以極快的速度將箭矢收回,繼而尾隨追入林中。
青衣人追入林中之后,十余丈外,一方丈余高的石碑后,徐長吟慢慢放下了掩住徐允恭小嘴的手。
徐允恭小臉發(fā)白,盛滿驚懼,顯然是被嚇住了,他緊著小嗓門顫顫出聲:“大姐,那些是什么人?”
徐長吟探目掃眼前方的曲徑,已是空無一人,她微吁出口氣,仍是壓低了聲音:“可能是土匪吧!”她嘴上說著,心頭卻百思千繞。方才,她依稀聽得那名隨從喊的是“元兵”二字,難道是元北殘兵流竄到了京畿?
徐允恭小臉一白,扯住她的衣袖,害怕的道:“那三人會不會出事?大姐,咱們快去報(bào)官!”他害怕歸害怕,率先所慮的卻是三個陌生男子的安危,足見其善良秉性。
“這荒郊野陌的離官衙太遠(yuǎn),等咱們帶來官兵,那三人怕已難逃厄運(yùn)?!毙扉L吟環(huán)顧靜悄悄的陌上,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之感,她緊一蹙眉,“待與表姐們會合之后,速速回府為宜?!?/span>
徐允恭聽她口氣似是不想管此事,頓時也忘了害怕,急紅小臉指責(zé)起徐長吟:“爹常說眾善奉行,大姐,你怎能袖手旁觀?”
“你就篤定大姐能救他們?”徐長吟蹙眉微嘆,眾善奉行可未包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況且如真是北元?dú)埍?,她雙拳豈敵四手?她知恭兒素來正義感旺盛,卻未考慮量力而為,屆時莫要連自家小命也搭了進(jìn)去。
徐允恭使勁一點(diǎn)小腦袋:“大姐是女諸生,當(dāng)然能救他們!”
徐長吟不禁好氣又好笑,那女諸生的虛名有何用?還能嚇跑人不成?
徐允恭見她不言,遂又拉住她的手央求:“大姐,咱們快去瞧一瞧!”
瞅著他盛滿期盼的小臉,徐長吟滿是無奈。她非好管閑事之人,卻也不忍拂了弟弟的善心良意,終是妥協(xié)了:“若有不對勁,需得立即離開?!?/span>
“恭兒曉得!”徐允恭忙不迭點(diǎn)頭。
徐長吟當(dāng)即縱馬而出,催馬向那行人消失的林子跟去。
一到林外,她翩然躍將下馬,轉(zhuǎn)身將徐允恭抱下,小心地牽起他的小手,往樹蔭茂盛的林內(nèi)行去。
清風(fēng)悄語林中靜,除卻林風(fēng)拂葉的窸窣聲,只聞得姐弟倆細(xì)碎的腳步聲。
徐長吟警惕而仔細(xì)的觀察周遭,地上能見及紛沓的腳印及馬蹄印,卻未見絲毫人蹤,亦未聽及絲毫聲響。
“難道已經(jīng)逃出林了?”徐長吟望向前方的青黛遠(yuǎn)山,喃喃猜測。也是了,誰會守在一處做鳥獸困?
徐允恭也睜著大眼,左瞧瞧右瞅瞅,小臉上滿是迷惑:“大姐,他們?nèi)ツ牧???/span>
徐長吟搖了搖頭:“不知,或許他們穿過林子,到山上去……”
“去”字方落,一股肅殺之氣猛然直透她的胸背,旋即,一柄渾黑如墨的利劍已橫在她的纖頸間,而她耳畔隨即傳來一記冰冷嗓音:“你跟來做什么?”
徐長吟驟然僵直了背脊,心中不禁哀嘆,早知為人當(dāng)要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這下可好,竟被人拿劍擱在脖子上了。
一時間,她并未察覺,此人問的并非“你是誰”,而是頗有指責(zé)之意的“跟來做什么”!
她張了張嘴,正要出聲,一旁的徐允恭卻已滿臉驚恐的掄起小拳頭,虎頭虎腦的就沖上去,嘴里驚慌的嚷嚷起來:“放開我大姐!放開我大姐!”
徐長吟一驚,連忙將他拉住,可她方一動,白皙的頸項(xiàng)立時劃出一道血痕。她頓時吃痛擰眉,心下低咒一句,面上勉強(qiáng)保持著笑,一臉小意的說道:“小女子與舍弟并無惡意,只是見此處山清水秀,來此游玩罷了?!?/span>
“姑娘倒是好興致。”那道低沉的聲音顯是不信,且愈發(fā)森寒??上乱凰玻扉L吟驟覺頸間寒意一泄,那柄劍竟是挪了開去。她頓時如釋重負(fù),迅即將徐允恭護(hù)在身后并轉(zhuǎn)過身來,清眸之中霍然映入一抹冷傲偉岸的身影。并非甚么青衣蒙面人,而是那名年輕男子。
他體形修偉,一身錦衣,發(fā)綰玉冠,不難看出是位貴族子弟。相貌稱不上俊美,也談不上斯文俊秀,唇薄而堅(jiān)毅,緊緊抿著,顯是個不茍言笑之人。隔得近了,方發(fā)現(xiàn)他的年歲并不比她長多少,然他線條冷峻的臉龐卻透著一股讓人心折的氣勢,比之同齡人又成熟內(nèi)斂許多。此刻,他臉色蒼白,卻無損于他從骨子里透出的雍貴,蒼冷如鷹的眼神里射出凌厲的寒光,仿佛能直接穿透她的心臟,使人莫敢逼視。
徐長吟的心弦驀然輕輕一顫,說不清是何許感覺,只覺此人絕非尋常人。倏然,她眼角的余光又瞟見他的左腿正不斷涌出暗紅色的血,再看他略有搖晃的身軀,顯然傷勢不輕。
溪潭旁的松柏下,朱棣臉色蒼白的仗劍而立,以支撐住搖搖欲倒的身軀。他中箭受傷,明峰與明岳只得先將刺客引開,然此刻腿上箭傷傳來的劇烈痛楚讓他的意識漸漸昏沉起來,但他未讓痛苦顯露,強(qiáng)行讓自己保持著清醒。他宛若利刃般冰冷的深眸緊緊鎖在徐長吟臉上,她的姿容不算絕絕,卻勝在笑意清婉,讓人不禁生出心安之感,清眉幽目間隱有書卷清氣,透著幾許灑脫,直勾勾凝視他的雙眸中沒有膽怯與慌亂,反而透著好奇。如斯鎮(zhèn)定冷靜,果與尋常大家閨秀有所不同。他冷淡的掠過她頸間血色,不帶一絲情緒,眉頭卻微不可察的皺了皺。
倏地,一記稚嫩的小嗓子打斷了二人的互相打量。
“大姐,是他,被那些土匪襲擊的就是他!”徐允恭認(rèn)出了朱棣,嘟起小嘴,后悔的嚷叫起來,“早知道他是壞人,就不該來救他了!”
朱棣冷挑劍眉,幽黯墨眸往徐允恭小臉一睇,頓讓徐允恭生出一陣不寒而栗之感,害怕的縮回了徐長吟身后。
徐長吟額際微微抽痛,她家弟弟可真夠直言不諱的,人家手中拿著的是劍,可不是繡花針,竟也不擔(dān)心出言激怒了人家。她又覷眼朱棣手中寒劍,堆起滿臉笑,小心翼翼的說了實(shí)話:“小女子與舍弟絕無惡意,只是見及足下一行似遇了困,故才前來。不過,足下似乎并無事,咱們這就走,這就走!”這會兒竟不見那兩名仆人,難不成是棄主而逃?但以先前他們的護(hù)主之態(tài),應(yīng)是引開了追殺之人才是。
瞧他不過是受點(diǎn)傷流點(diǎn)血罷了,也不似羸弱之人,估計(jì)是死不了的。三十六計(jì)走為上,她莫要沾惹上什么麻煩才好。那些青衣人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且尚不知在何處,若待會冒出來,她擔(dān)心自個脖子上多的不會是道血痕,而是血淋淋的刀痕了。
心中如此思量,她悄拉住徐允恭的小手,漸漸往后退了幾步。又見他擰緊眉,似已未注意她們,她當(dāng)即拉起徐允恭拔腿就往林外奔去。可還未等她走出三五步,身后冷不防傳來一記沉重的墜地聲。她愕然回眸,赫然看見年輕男子身形倒在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