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
源自《歲月》 2018.7
01
暮春的午后,斜依床頭,一杯花茶,一卷詩書,有一行沒一行地讀著詩句,閑散而慵懶。忽然翻到宋人王琪的《春暮游小園》,讀到“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句,似覺時光在平仄韻律中潺潺的流淌之音。
“開到荼靡花事了”,最早接觸此句是在《紅樓夢》中。一個夜晚,寶玉在怡紅院宴請群方,為助酒興,眾人抽簽行令,其中麝月抽到的一張花簽,即是荼蘼,上題:“韶華勝極”,而簽背面就寫著此詩句。
很長的時間里,誤認(rèn)為“荼蘼”是一種狀態(tài),帶有一點(diǎn)頹廢,一些沉迷,還有一絲浪漫。至讀《紅樓夢》才知,“荼蘼”是一個花名。 “韶華勝極”自然是指花事到了盡頭,春光將盡也。
荼蘼花屬薔薇科,花多白色,春末夏初開花。蘇東坡有詩云:“酴醿(即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于是自古以來,常有“謝了荼蘼春事休”之嘆。
據(jù)說荼蘼即是佛教中的彼岸花。佛言:“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陛鞭率腔咀詈笫⒎诺幕?,開到荼蘼花事了,便只剩下遺忘前生的彼岸花,萬事皆了了。
看來,一枝荼蘼,在人的肉眼和佛的法眼里,都帶有一絲傷感留戀。
其實(shí),花開到極致,把最絢麗的身影昭示天地,以燦爛的綻放來結(jié)束一場花事,何嘗不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樂觀的態(tài)度?而繁盛之后的平淡,又何嘗不是一個新的境界?
有關(guān)荼蘼的故事,最欣賞舊聞記載的“飛英會”:“……前有荼蘼架,高廣可容數(shù)十客,每春季,花繁盛時,宴客于其下。約曰:'有飛花墮酒中者,為余浮一大白。’或語笑喧嘩之際,微風(fēng)過之,則滿座無遺者。” “飛英會”的主人是北宋的翰林學(xué)士范鎮(zhèn),司馬光的知己好友,這些在政治上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生活中卻是如此清雅風(fēng)流。我想,站在當(dāng)時一場大變革的風(fēng)口浪尖上,他們的胸中一定有“開到荼蘼花事了”的人生態(tài)度吧。
荼蘼花開,也常被用來表示感情的終結(jié)。如亦舒的小說《開到荼蘼》,王菲的同名歌曲。人生在世誰無愛?當(dāng)愛到荼蘼,一場刻骨銘心之情即將離去,有多少人心痛如揪,傷心落淚,難舍難棄?最后的美麗是最動人心魄的,愛已荼蘼,花事已了,回眸曾經(jīng)的繁華,應(yīng)感激多于惋惜,因?yàn)?,畢竟曾?jīng)美麗、曾經(jīng)燦爛過。
“微風(fēng)過處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墻?!睆囊黄妬y的思緒中走出,掩卷輕啜,茶香入腑。抬眼窗外,雖不見“絲絲天棘出莓墻”,卻正是草木蔥蘢,樟槐飄香。春天正沿著綠色的紋脈,走向徹底,走向荼蘼。
02
忽然想,這“開到荼靡花事了”的荼蘼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
查詢資料,知:荼蘼,薔薇科,落葉小灌木,攀緣莖,莖上有鉤狀刺,羽狀復(fù)葉,小葉橢圓形,花白色,有香氣,春末夏初盛放。因荼蘼開后已入夏,因此古人常把荼靡花開看作一年花季的終結(jié)。
據(jù)說,荼蘼也是佛之花,因它的開放表示著結(jié)束的含義,故有遺忘之花之稱。一睹此花,塵緣皆了也。
生活中很難見到荼蘼,文字的描述又總感覺不具體形象,反增加一份神秘。等我尋到荼蘼的圖片,大吃一驚,我與荼蘼竟有過一次接觸,并且還在自己的鏡頭里留下它美麗的身影。
那是去某年的春末,我與“驢友”攀登一座高山。因心存高遠(yuǎn),認(rèn)同“無限風(fēng)光在險(xiǎn)峰”的人生哲理,雖沿途林靜草茂,蝶飛鳥語,但仍是遇溪不洗塵,過廟不拜禪,一路向上攀登。腰酸腿疼,汗?jié)褚律乐H,問登頂而下的游客,上面風(fēng)光如何,答曰:不過尋常。于是同行者皆打退堂鼓,入寺小憩。而我心有不甘,一人繼續(xù)攀登,終上山巔。極目四野,一片蒼茫,失望頓從心起。無聊之余,環(huán)顧四周,見嶙峋的山石邊有簇簇的白花盛開,于是隨手按下相機(jī)的快門。
荼蘼又名佛見笑,還有一雅稱白蔓君,我本俗人,哪里識得此君的真面目,真?zhèn)€是迎面相逢不相識了。
趕緊翻尋存儲在電腦里的圖片。十分慶幸,那幅拍在山頂?shù)膱D片仍在,純潔的花朵依然燦爛地綻放,耀我眼簾。果是荼蘼。
看著照片上纖塵不染的花朵,心中在想,生命中有許多機(jī)緣,因了我們的無知或者麻木,與我們擦肩而過;而極目四野一片蒼茫之時,或許那最神秘的綻放就在身邊。
03
興味所致,便搜羅一些描寫荼蘼的詩文來賞玩,也是別有情趣。
蘇東坡詩云:“荼靡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不妝艷已絕,無風(fēng)香自遠(yuǎn)?!痹娭械妮鞭掠行┟坊ǖ娘L(fēng)范,梅是“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bào)?!倍鞭率恰凹拍_最晚”,一前一后兩君子,將一個美好的春天讓與百花,這樣一種胸襟,真是“無風(fēng)香自遠(yuǎn)”了。
“謝了荼蘼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庭槐影碎被風(fēng)揉,鶯雖老,聲尚帶嬌羞。獨(dú)自倚妝樓。一川煙草浪,襯云福不如歸去下簾鉤。心兒小,難著許多愁?!?女人多傷感,而女詞人就更多憑懷。在吳淑姬的眼里,是荼蘼花開滿眼愁,透過平仄的韻律,我仿佛聽見紗簾后的一聲輕嘆:春去也。
而后人稱之為“紅艷詩人”,常與李清照相提并論的朱淑真,雖婚姻不幸,情感蹉跎,卻在一闕《鷓鴣天》中寫道:“獨(dú)倚闌干晝?nèi)臻L,紛紛蜂蝶斗輕狂。一天飛絮東風(fēng)惡,滿路桃花春水香。當(dāng)此際,意偏長,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鐘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與海棠?!鄙畹牟恍遥@然沒有磨滅她對美好未來的向往。
“一年春事到荼靡,香雪紛紛又撲衣。盡把檀心好看取,與留春住莫教歸?!边@是宋人任拙齋的《荼蘼》詩。荼蘼花開,春事已了,在一位樂觀的詩人眼里,是香飄入衣袖,“盡把檀心好看取”,何等的閑散而瀟灑。
“微風(fēng)過處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墻。相得故園成索寞,詩盟誰復(fù)為平章?!笔㈤_的荼蘼,在趙孟堅(jiān)的眼里,卻是鄉(xiāng)情濃郁,這首《客中思家》,睹花思故園,真是鄉(xiāng)愁誰復(fù)?
“不緣天氣渾無準(zhǔn),要護(hù)荼蘼繼牡丹?!狈皆兰瓣藷o咎等騷人感情用事,甚至說酴醿應(yīng)該取代牡丹成為花王呢。
“歸來留取,御香襟袖,同飲荼蘼酒。”雖花同賞、酒同飲,一枝荼蘼,卻因了它的送別于迎往,更因了讀花人身世心境的不同,生出了千種風(fēng)情,萬種感慨。真是一樣的荼蘼,別樣的情懷。
方華,筆名泥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巢湖市作協(xié)主席,《巢湖》執(zhí)行主編,《巢》詩刊主編。詩歌、散文、中短篇小說等類體裁作品百余萬字,散見國內(nèi)、北美、東南亞及港澳臺等地區(qū)千余家報(bào)刊雜志。作品入選多種選集,一些作品被文摘類報(bào)刊轉(zhuǎn)載,多篇作品被選入中小學(xué)生輔導(dǎo)教材及試卷。出版散文集《攀在樹上的童年》《折疊的時光》、詩集《藍(lán)——泥人詩選》《虛擬的村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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