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后的西方繪畫重視對人文內(nèi)涵的挖掘,詩意來自人的身體換發(fā)的美和神性;而在中國繪畫傳統(tǒng)中,“詩章” 在自然中方可尋覓,即便是人物畫,也在水墨同調(diào)的揮灑中變?yōu)槿谌胱匀坏囊环今绞?/p>
原文
思因記先子嘗〔1〕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fā)于佳思而可畫者,并思亦嘗旁搜廣引,以獻之先子。先子謂為可用者,其詩雖全章半句,及只一聯(lián)者,咸〔2〕錄之于下。好事者觀此,則古今精筆,亦可以思過半矣。
注釋
〔1〕嘗: 曾經(jīng)?!?/p>
〔2〕咸: 全郜。
譯文
我于是記錄下來先父曾經(jīng)吟誦稱道、能夠啟發(fā)奇思而付諸于繪畫的古人清秀章句。同時我也廣泛搜羅了一些這樣的詩句,來獻給先父。但凡是先父說過可以入畫的,從全篇到一句半聯(lián),我都記錄在下面。喜好繪畫的人看過以后,對從古到今的精妙筆法大半就能體會到了。
原文
思嘗助記:
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老杜〔1〕)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李拱《村舍》〔2〕)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夏疾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姚合〔3〕)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錢惟演〔4〕)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5〕)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鄭谷〔6〕)
注釋
〔1〕此句為杜甫五律《野望》頷聯(lián)。全詩為: “清秋望不極,迢遞起層陰。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葉稀風更落,山迥日初沉。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蓖醴蛑谄洹短圃娫u選》中評價說: “《野望》絕佳……方是攝興、觀、群、怨于一爐,錘為風、雅之合調(diào)?!?/p>
〔2〕李拱: 北宋詩人。此處也作“李后村”
〔3〕姚合: 字大凝,陜州(今河南陜具) 人,晚唐著各詩人。姚合詩名盛極一時,與劉禹錫、李伸、張籍、張建、楊巨源、馬戴、李群玉等都有往來唱酬。與賈島友善,詩風相近,世稱“姚賈”。 又因稱“姚武功”,故其詩稱“武功體” 。此句為孤。
〔4〕錢惟演: 字希圣,錢塘(今浙江杭州) 人,北宋初期西昆體的代表詩人。
〔5〕韋應物: 唐代著名山水田園詩派詩人,長安(今陜西西安) 人,與王維、孟浩然、柳宗元關稱“王孟韋柳”。又因做過蘇州刺史,世稱“韋蘇州”。 詩風恬淡高遠,善摹寫隱逸生活。此句原題《滁州西澗》,全詩為: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6〕鄭谷: 晚唐詩人。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 人,著有《云臺編》。因詩《鷓鴣》傳世,人稱“鄭鷓鴣”。 此句原題《別同志》,全詩為: “所立共寒苦,平生同與游。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天淡滄浪晚,風悲蘭杜秋。前程呤此景,為子上高樓。”
譯文
我曾經(jīng)協(xié)助記錄的詩句有:
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老杜〔1〕)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李拱《村舍》〔2〕)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夏疾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姚合〔3〕)
雪意未成云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錢惟演〔4〕)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5〕)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鄭谷〔6〕)
延伸閱讀
郭思所引之“清篇秀句”,十有八九是唐人詩句,余下一二則是宋詩。唐詩和宋詩,上承魏晉五七言和齊梁永明體,下啟宋詞元曲之變,堪稱我國詩歌史上的雙璧。唐詩在宋詩之先,首開氣象,大則吞吐山河,細則低眉弄紗,上天入地,萬千變化,和唐代的開疆拓土之功足相媲美;宋詩則回歸內(nèi)心,放諸山林,不見異域奇景,但聞細水長流,于無聲處聽驚雷,在淡泊間悟大道。于是唐詩外向,氣韻充沛,情感奔流,有華貴豐腴之美;宋詩內(nèi)向,理性節(jié)制,含蓄溫婉,有精瘦骨感之美。
所以李白這樣的詩人,只有大唐能出,正如余光中有詩贊李白說: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練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而同為唐詩泰斗的杜甫,因為足堪模仿,而為后世所推崇。宋代詩壇上最為盛名的“江西詩派”,就把杜甫奉為自己的祖師爺,以蹈其推敲文字、苦情吟詠之轍。至若文天祥、陸游等心懷天下的詩句,終于因為天下的不濟而淪為遺憾,也不得發(fā)揚光大。故而縱橫四海、包羅萬象的唐代詩歌,到宋代以后就大大收窄,直至一脈單傳,失去了時空上的廣度,而在心境的深度上窮究。唐詩、宋詩熟優(yōu)孰劣,自古以來紛爭不休。但無論如何,唐詩和宋詩都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的無限可能性,也為山水畫涵養(yǎng)了豐富的意境。
名家雜論
以上文字列舉了諸種可以入畫的詩句,可以說是“詩中有畫”的極佳注腳。將詩和畫拿到一起說事,也說明了至少兩個層面的道理:一是詩是具有強烈畫面感的載體;二是畫的詩意性。先說詩的畫面感。起首“女幾山頭春雪消”一句,便是一幅渾然天成的雪景圖(郭熙本人就有《雪山圖軸》藏于上海博物館,其前人范寬的《雪景寒林圖》則尤為知名于后世),再則老杜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一句,則不禁讓人想到屢屢見諸國近文人筆端的山居隱逸之景,如文征明的(《綠蔭草堂圖》)而同樣來自他筆下的《山莊客至圖》,則似乎冥冥中應和了長孫佐輔《尋山家》的閑情野趣……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詩歌的畫面感,在重感情、氣韻和外在摹寫的唐代詩歌中尤為突出。從“獨訪山家歇還涉”的林泉之致,到“釣罷孤舟系葦梢”的鄉(xiāng)野氣息,從“孤城隱霧深”的神秘基調(diào),到“天遙來雁小”的蒼茫氣魄,以及上面未曾收納的岑參、高適之雄渾邊塞詩,“謫仙人”李白的夢幻瑰麗之詩,以及晚唐詩人李商隱的那些被后人附加了“象征主義”意蘊、從而如迷宮般難解的詩句,無不在畫面性上樹立了空前絕后不可超越的典范。郭熙山水畫——包括整個中國古代的山水畫血統(tǒng)一—因為傾重于隱逸之志,只不過是擷取了“弱水三千”中的“一瓢”。但管中窺豹,我們依然能從中得見整個磅礴淋漓的大唐氣象和詩歌中流瀉的光彩。
再說畫的詩意性。我們前面說過,畫也是“詩之余”的一種,所以好歹算是同宗同源。詩從一開始就作為體物寫志的載體而存在。《禮記·孔子閑居》說“志之所至,詩亦至焉”,曹操《觀滄?!方Y(jié)尾那句著名的“幸甚至戰(zhàn)。歌以詠志”,觀者也必定耳需目染。所以詩歌首先是擇發(fā)感情的,如同韓昌黎所言“不平則鳴,這點沒錯。但是在抒情之后,詩歌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開始具有了“情意”,能夠造出“意境”,這就不僅能發(fā)泄情感,更能寄托情感、生發(fā)情感 這當然是后來的事了。作為藝術(shù)源流的鼻祖,詩之“意”慢慢地在藝術(shù)的衍化中擴散到其他門類,譬如繪畫、雕塑、制器、建筑、書法等等。相較之下,繪畫因為其強烈的表現(xiàn)力和視覺性,又是個中最常用來表現(xiàn)詩意的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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