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頂針
文 楊廷成
母親離開我們快四年多時間了,盡管她老人家在生前彌留之際,將自己的一些貼身物件詳細地做了個交待。她根據(jù)村里的那些和她親近的老人和親戚間與她同輩的女人們的喜好,把她很珍愛的東西做了簡單的贈予留言。但睹物傷情,我們兄妹一直沒有去整理那些個遺物,它們就靜靜地躺在衣柜里、箱子里,似乎還在等待母親一件件地拾起,眼神中蕩漾出愛憐的神情。
今年夏天的一個休息日,我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兄妹幾人打算遵循她的留言,把那些鐲子、手機、按摩器、擴音耳機、衣物整理出來贈予她的生前玩伴們,也算是了卻一樁她的心愿吧。在小妹整理遺物時,一枚指環(huán)樣的金屬物件從柜子里滑落到地上,與地板磚相撞的一瞬間,發(fā)出一聲悅耳的脆響,在地上旋轉了幾圈后安靜地躺在那里,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耀著金黃色的光澤。
剛上學的小侄女蕾兒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撿起那小東西后,拿給她姑姑看,問這個是什么東西。當我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時,看清那是一枚頂針,這東西在如今的農(nóng)村早已尋不見蹤影。但在我兒時的記憶里,頂針與鄉(xiāng)下女人們終日相伴,那些年母親瘦弱的手指上常常戴著一枚頂針?;椟S的油燈下,看著母親縫衣納鞋的身影,那是我此生難以忘懷的溫暖場景啊。
小時候,家境貧困,我們一家大小身上穿的衣服、腳上穿的布鞋全是由母親一針一線地縫制而成,粗糙的土布、縫衣針穿透它十分吃力,全靠母親戴在右手中指的那枚頂針,將明晃晃的鋼針死死地頂住穿過衣物。尤其是在納鞋底時,母親先是用錐子在鞋底上穿透一下,然后把系著麻繩的鋼針插到縫隙間,再用頂針把鋼針頂過去,最后用力拽過去,有時實在手勁無力,她就會死死用牙咬著鋼針把它拽過去,這才算是一針。要知道,一副鞋底有時就這樣納上幾百針才能完成。那是一件多么枯燥無味,而費心勞神的活兒呀。但母親除了每日白天繁重的農(nóng)田勞作之后,夜夜都在重復著這種縫縫補補的活計。我至今還記得在那些漫長的冬日里,木格子窗外寒風呼嘯、雪粒打著窗紙噼啪做響,那方土炕溫暖如春,一張木制的炕桌上油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一圈光暈,這一頭,我爬在熱乎乎的被窩里雙手撫腮,看那油燈結起燈花時,就用一根細長的鋼針把它挑落,那一頭,年輕的母親一邊給我和父親縫制過年的新衣新鞋、一邊給我講述著什么牛郎織女、白蛇青蛇的故事。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母親就是用這么一枚普普通通的頂針,給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鄉(xiāng)村人家?guī)砹藷o盡的溫暖與盼望。
母親和她同輩的鄉(xiāng)村女人一樣,從來沒有進過學堂、也不識半個字,但她教育我們兄妹三人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一些極其細微的事,使我們受益終生。我高中畢業(yè)后,一個極其偶然的機遇就到縣城參加了工作。有一次休息日,我回到鄉(xiāng)下與母親閑喧時,知道了母親正為弟弟不用功讀書的事煩心不已。
那時候,家里條件已經(jīng)好多了,衣服、鞋子都不用母親一件件、一雙雙地再辛苦操勞了。但她每年仍然還是給我們兄妹每人做一雙鞋,來打發(fā)鄉(xiāng)村寂靜的漫漫長夜。那天晚上,我們還是圍著母親坐在土炕上看她做針線活。母親每次使勁用頂針把鋼針頂過鞋底,又習慣性地把那枚鋼針在她已經(jīng)泛出花白發(fā)絲間捋了一下后,看著我們說,這人吶,活一輩子也不容易,就象做這針線活,你想要這針穿過鞋底,你要永遠準備好一個頂針,并且一針一線、緊緊湊湊地把這活做完,哪個地方你偷懶少做了一針,那個地方就會早早地開線穿幫,這雙鞋也就穿不成了。聽完這番話,我感慨萬千,是啊,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之旅中,誰都要時刻心里揣著勇氣和毅力的這枚頂針,你前行的腳步才會如母親手中的鋼針穿越艱難與困苦,去完成一個個夢想。
在這近20年的日子里,家里的日子越過越好,母親也一直疾病纏身,我再也沒有看到她做針線活的情景,但我沒有想到,當年那枚極其粗糙的頂針她老人家一直珍藏著。我想,也許是她老人家在閑暇之日,時常把它拿起來看一看、摸一摸,回味這一路走來的風雨歲月,幾多回味、幾多感嘆哪。
如今,這枚頂針我已帶回省城的家里,還用心地在古玩市場上淘到一個十分精制考究的紅木盒子,把它放在里面,它的質地也許僅是一塊生鐵而已,但我想起當年在田野里勞作的母親把它時常戴在手指上時的情景,我覺得這一枚頂針它比黃金指環(huán)純正,比鉆石寶戒高貴,它就是母親,這個鄉(xiāng)村女人一生的情操。
一地菊色
文 楊廷成
初秋的山里靜極了。
一場過山雨剛剛洗浴后的田野里,到處都彌漫著青草味的氣息,風吹過,路邊的小葉楊細小的樹枝嘩嘩作響,仿佛有人輕輕地在耳畔絮語。獨自一人行走在這高天厚土的曠地里,似乎能聽得見自己輕淺的腳步和暗自喜悅的心跳。
陽光從云層間潑灑而來,這閃耀著七色光斑的瀑布從天幕之中傾瀉到大地上,使人身上暖洋洋的。剛剛轉過一個彎道,驀然間,我看到眼前的亂石叢中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走近細細一看,原來是一叢叢、一簇簇盛開著的秋菊。
也許是被剛才的雨絲兒澆潤,每一枝仰臉微笑的花蕊間都掛著晶亮亮的露珠兒。這一地的菊色,藍色的猶如寶石熠熠生輝、紅色的好像火焰熊熊燃燒、黃色的恰似金箔閃閃發(fā)光、白色的就是純銀朗朗明澈……我在想,是誰在這荒山野嶺的一偶,撒播下這些希望的種籽,在秋風中開放著悠遠的思緒。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故鄉(xiāng)、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個湟水北岸生我養(yǎng)我的小村莊。
在我的記憶中,年輕時的母親是一個極喜種花的農(nóng)婦,在我的少兒時代,每年春天,勤快的母親就會在小小的莊廓院里和院以外的角角落落種上各色各樣的花朵,但她最喜愛種植的就是菊花了,依她的話來說,在這所有的花里面,唯有菊花是最易種植的,它不挑土壤的肥沃與貧瘠,不論陽光的愛撫與遠棄,不管水份的濕潤與旱涸,只要你在春天播下針尖般微小的種籽,一定會在秋天里看到燦爛、繁碩的花朵。是啊,母親喜愛的菊花所賦有的秉性,不也正是如母親般那些許許多多鄉(xiāng)下女子做人的品格嗎?
記得那些年,立秋過后,寬寬窄窄的土巷空地上開遍了菊花,那些大我們幾歲的鄰家姐姐們每天上學時,就會摘下一朵插在烏黑發(fā)亮的辮子上,歡呼雀躍著如快樂的鳥兒飛出村子,看著她們歡快的身影,母親就會斜依著厚重的木質大門,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那時節(jié),小小的莊廓院里香氣四溢、繁花搖曳、一只只粉蝶在菊花叢中上下翻舞,的確是一個快樂的童話世界。
如今,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多年了,但我老家村子里的那一條巷道里,家家戶戶的嬸嬸、嫂子們依舊有種植菊花的習慣。每當秋天從城市的喧囂中回到故鄉(xiāng)寧靜的懷抱,那一巷道的菊色在秋光中盡情舞蹈,似乎是翹首期待的母親,在盼望她的兒子從遠方歸來。
夕陽流金,我們不舍離開這山地里盛開的一地秋菊,幾行多年前為紀念母親辭世而寫下的詩行躍入腦際:曠野/這一地燦爛的菊色/在秋光中是如此的耀眼。是誰/擎起這一支支燃燒的火炬/為我溫暖這即將到來的寒冬。我想,此時,故鄉(xiāng)的菊花也是綻放這樣姹紫嫣紅吧。
在這山里曠達而純凈的天空下,人淡如菊;
在那故鄉(xiāng)厚重而寬闊的土地上,菊美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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