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31年),30歲的王維狀元及第,任太樂丞。這個官職并不高,從八品,掌管宮廷禮樂方面的雜物,雖說官職并不高,但一來是有編制,從此也是國家人了,二來,這個官職要做的事與王維的專業(yè)很對口,所以王維沒什么不滿的。
該請的客,該收的紅包都順順利利的收了。
按照王維的本意,自己的業(yè)務能力還不錯,又有玉真公主這個人事部大咖照著,用不了幾年就能出人頭地。
應該說,這個計劃是很切合實際。
如果不是王維忽略了一點——天時,那么一切就會按照王維的機會走下去。
可惜,一向擅長做計劃的王維卻忽略了這一點。
新工作還沒來及熟悉,就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無非是一些勢力小人見王維春風得意好不羨慕,羨慕之余,心里便涌出了幾分恨意。
“小樣兒,看你嘚瑟得,我要舉報你!”
要說,王維的運氣的確差了點,人家剛說舉報,王維就主動送上門了。
當時的太樂署的藝人正在廣場上舞獅子,舞獅子有問題沒有?
答案是沒有!
但你不能用明黃色。在大唐,黃色是高高在上的,普天之下,能用的只有皇帝。
唐高祖時就曾“禁士庶不得以赤黃為衣服”。唐高宗時又重申“一切不許著黃”有了這兩座大山,后面的皇帝早早就用法律條文規(guī)定了明黃色乃皇家專用,誰敢用那就是僭越,是藐視朝廷,是要問罪的。
這次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王維有些措手不及,盡管他業(yè)務還沒熟悉,盡管這次舞獅不是他一手操辦的,盡管理由很多。
對不起,錯了就是錯了,再多的理由也挽救不了你的錯誤。
你是領導,你必須擔負領導的責任。
于是還沒來得及熟悉長安的王維就被趕出了長安,到濟州做司庫參軍。
看到這兒,你也許會說濟州司庫參軍也不錯,還不是一個從八品的官。
的確如此,但一個在長安,一個偏遠的濟州,一個是隨時都能升值的太樂丞,而另一個則是無人問的管倉庫的庫管員而已,就算你每天勤勤懇懇地做好筆記,每年將倉庫的賬目做的絲毫不差,也沒人在乎。
什么是差別,這就是差別。
換做一般人,未必能適應這個落差。
前一秒還是萬人羨慕萬人敬仰的政壇紅人,下一秒就是掃把星,有多遠走多遠。
但王維卻適應了。
小小的司庫參軍他整整做了四年,直到張九齡執(zhí)政,他才被拔擢為右拾遺。
右拾遺聽著是不錯,其實也只是一個正八品的小官。
此后的他落在他頭上的頭銜很多,監(jiān)察御史,涼州河西節(jié)度幕判官,多是名字聽著不錯的小官。
6年的光陰足夠磨出一個的雄心壯志,他本是京城王公貴族的寵兒,一身才華橫絕天下(錢鐘書稱他為“盛唐畫壇第一把交椅”),并且精通音律,善書法,篆的一手好刻印,是少有的全才。)任憑誰都看得出,他未來不是夢。
只因為一次偶然事件,他掉隊了。
曾經(jīng)肉眼可見的未來,頃刻間變成了水中月,鏡中花,觸手便破了。
回想當初寫下,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是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熱血沸騰,如今想來是多么的可笑。
什么宏圖偉業(yè),什么王侯將相不過是一場虛空而已,人到中年,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實在。
這次突如其來的遭遇,漸漸改變了王維內(nèi)心,曾經(jīng)那個鋒芒畢露的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潤溫柔的中年漢子。
此后他的官職一變再變,但我們很少看到王維在政務上有多大的作為。
提起王維,上平臺的評價多半是他的才華。
即便是他自己似乎也是忘卻了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雄心,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似乎也在問:“雄心,我有過么?”
沒有吧!
于是,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的畫面。
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春天的夜里,青山綠水一片寧靜,不用加班,這樣的日子最舒服了,春天的早上,陽光升起,偶爾撥開樹枝,頓時驚動幾只棲息山鳥。清脆鳴叫,長久回蕩空曠山澗。
什么是生活,這才是生活。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堵共瘛?/p>
大好的深山幽谷看不見人,美好的落日映入了深林,又照在幽暗處的青苔上,這樣的景象,往日哪里能看得到。
人到中年何必要那么多呢?
為了徹底過上中年的生活,他干脆斷了做官的念頭。
公元744年,掛職的王維在藍田買了一座別墅,開始過自己的中年生活,這本是大詩人宋之問的舊宅,坐落在藍田的輞川山谷中,院子里擁有完整的園林、湖泊和亭臺樓閣。
起先,王維是不習慣的,這里太安靜,這里太寬闊。
可日子久了,他慢慢發(fā)現(xiàn),人生到了這個年紀,似乎已經(jīng)不喜歡熱鬧了,曾經(jīng)的踏馬觀花,竟是如此膚淺可笑,而今他的最喜歡的無非是三五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常常能坐一坐,有一處屬于自己的房屋,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這才是最正經(jīng)的日子。
正因為明白,王維才寫出了那首悠然自得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如果沒有日后的變故,這種心態(tài)也許王維會一直過到老。
只可惜,這種少年老成的悠然自得的生活與歷史,與大唐而言,與王維而言實在有限浪費。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別樣的王維。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
這場戰(zhàn)事的確改變了不少人的生活,李白、杜甫、王維大唐的三大詩人都飽受其害。
和李白拼命從亂世尋找機會投簡歷不同,王維幾乎是被迫的參與了這場戰(zhàn)事。
他本是個官場局外人,歷史偏偏用一場戰(zhàn)事將他帶入了局中。
當安胖子的大軍打進長安的時候,悠然自得的王維還沒來得及跑,吃瀉藥裝痢疾,甚至裝死。但安胖子依舊沒有放過他。
你病了也好,死了也好,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囚犯,我到哪兒,你得跟到哪兒。
極少出門的王維被帶到了洛陽,同時被抓的還有我們的大詩人杜甫,只可惜,杜甫當時名聲不顯,人家看不上。
但王維卻不一樣,紅了將近30年的詩人、作曲家、音樂家?guī)缀鯖]人不認識的,這樣的人,如果歸順了我,對瓦解大唐官員的內(nèi)心可想而知了。
于是,歷史多了一副有趣的畫面,畫面的主角是王維與安祿山。
一個清秀俊朗,一個肥胖丑陋,一個不想當官,一個非要讓對方做官。
是個人都知道這官是做不得,不用說人精王維了。
他極力拒絕,甚至想過越獄,但沒能成功,最終為了活命,他選擇了屈服勉強做了一個給事中,正五品的官兒,比自己當年的官職大了半級。
人到中年,可選擇的地方太少,太少了!
按說做就做吧,反正我也沒想升遷,過好小日子就好。
偏偏安祿山不爭氣,轉(zhuǎn)年唐肅宗光復了大唐,開始清算投降派,王維作為一個有歷史污點的人,怎么說都逃不過一死。
但他迅速從懷里掏出了一首詩證明了自己的向著大唐的心一直在線。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刑崴滤匠煽谔?/p>
你看,大唐到處都是難民,皇帝和百官都跑了,我想跑可是沒跑成,這個能怪我么,我也是沒辦法才接受了安胖子的官。
這首詩寫得很真切,將中年人的左右為難,無可奈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唐肅宗看到以后頓時生出惻隱之心,再加上弟弟王縉縉平亂有功,請求削官為兄贖罪,王維才保住一條命。
經(jīng)此一事后,王維徹底放棄了自己內(nèi)心的那點雄心壯志。
盡管他沒能逃過官場,但過的卻是白天按時上班,晚上回家禮佛,不吃肉,也不應酬,甚至,連碰上加班這樣的日子,他能躲過去就躲過去。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毫無起色。
但王維卻覺得挺好,人嘛,到了這個年紀,又何必在意那么多,過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管那么多干嘛。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些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預感到要不行了,便讓仆人擺好筆墨紙硯,給自己的弟弟寫了一封信,然后從容離去。
縱觀大唐這么多歷史大咖,算起來王維是走得最從容,最安詳,也是最幸運的一個。
從那次舞獅事件后,他似乎早早就明白了,人到中年,過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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