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記載韓信在策拜登壇時譏諷項羽'匹夫之勇'、'婦人之仁',成為歷代對項羽的經(jīng)典評價之一,卻暗含了韓信自身悲劇結局的命運預言,王船山在《讀通鑒論》中斥責司馬遷'挾私謗史',其背后隱含著諸多的現(xiàn)實投射。這篇文章就想跟大家談談《史記》文字后的命運預言和現(xiàn)實投射。
《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述了韓信拜將后,在劉邦面前歷數(shù)項羽之失:
'項王喑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
韓信作為投誠漢營的楚軍中郎將,依然懷才不遇而再次逃跑,被蕭何于月下追回,再受漢王劉邦'策拜登壇'之禮遇,春風得意之極,深深地譏諷和嘲笑了老東家項羽的'匹夫之勇'和'婦人之仁',篤信項羽雖是'力能扛鼎'的'萬人敵','霸天下而臣諸侯',但天下所歸注定不是他。其言辭之生動,舉例之精當,教無數(shù)后生傾心嘆服,不愧是太史公手筆。
太史公發(fā)憤著書,素來喜歡在文字中傾注自己洶涌澎湃的熾熱情感,以至引來船山先生譏'司馬遷挾私以成史,班固譏其不忠,亦允矣'。然而,韓信拜將后的這番話,當真是太史公借韓信之口發(fā)表的議論嗎?
'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太史公憐之;'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太史公亦深責之。聯(lián)系到太史公對淮陰侯'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的'太史公曰',不難看出項韓兩人在'自矜功伐'方面的相通性,近乎形成了一個微妙的鏡像結構,且皆為太史公所諷笑。
韓信渾然不覺,建功立業(yè)的心像炭火般的紅,欲焰跳躍在眼中,野心吐納在呼吸里。而船山先生于《讀通鑒論》信手拈來,僅僅從'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一句,便可看出韓信的性情、才能與格局,令人豁然開朗,茅塞頓通。
'孫吳韓白,用兵之圣也。'韓信的軍事才能歷代備受贊揚,這點毋庸置疑,可與先秦名將孫子、吳起和白起同臺競技,相提并論,個個都是牛人。'功高無二,略不世出',然而韓信雖然承蒙蕭何盛贊'國士無雙',卻始終只適合當一名'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的杰出將領,并不具備'與聞天下之略'的大局觀,惜哉他總是不滿足,這鑄就了將星隕落長樂宮鐘室的悲劇收場。
船山先生何故言之?
很簡單,'挾市心以市主,主且窺見其心,貨已仇而有余怨。'
韓信無疑是個聰明人,他在登壇時說出那番話一定有他的用意,或許是想借打壓項王以諂媚討好漢王,卻也懷著深深的私心,帶著點兒暗示、要挾與洗腦的意味。韓信希望覓得封侯,世襲罔替,所以言辭里把一切視作買賣,販賣自己的軍事才能,好換取爵位的尊榮,卻不知封爵并非君主拿來收買天下人心的工具,不是菜市場上的大白菜任你挑挑揀揀,還能三斤大甩賣。'且爵賞亦豈必其足榮哉?榮以其難得而已。'
物以稀為貴,如果君王只懂得把爵位論斤賣,想拿它收買人心,那么爵位肯定會快速地貶值,變得一錢不值,這屬于最基礎的經(jīng)濟學常識。漢高祖劉邦也曾'侈于封',大肆封賞有功之臣,卻叛亂不斷,亦為身后七國之亂埋下禍根。當然,韓信也許真心地認可'爵賞珍稀'這個道理,他是那么驕傲,自不會覺得自家當與'庸才'同臺并舉,甚至深深為此而感到羞恥(詳見《史記·淮陰侯列傳》中'羞與絳、灌等列'、''生乃與噲等為伍!'')。但君王不會這么想,臣就是臣,為人臣子的才能重要性遠不如忠誠這一美好德行,即便劉邦會因為韓信確實絕倫的軍事天資高看他,重用他,抬舉他并列為'漢初三杰',卻不會縱容他的野心和叛逆。于是齊王信變?yōu)槌跣牛跣艤S為淮陰侯,封爵一捋再捋,江河日下,直至武士揮開刀斧,夷信三族。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韓信懷著這樣的思想無可厚非,他本是天縱英才的貧家子,生就了才情和壯心,忍得了胯下之辱,學不會謙卑之心。先秦兩漢是一個龍蛇輩出的風云時代,禮崩樂壞,青牛西行,麒麟死,春秋絕,諸子百家,戰(zhàn)國七雄,祖龍掃六合,失其鹿,豪杰蜂起,中國的黃金時代緩緩落幕,土德之黃旗取代了玄鳥黑旗在華夏飄揚。裂土封侯的背后,是草莽布衣?lián)u身變?yōu)閯谛恼?,嶄新的門閥士大夫階級從此崛起。不論是文才還是武藝,鮮活、熱烈的黃金時代歡迎任何有心冒險者前來挖掘黃金,追逐神鹿,蔑視戰(zhàn)爭的艱辛,舉著功勛索取爵賞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那個劇變的時代既不新鮮也不詭異,畢竟,不是人人都具有張子房'愿從赤松子游'的智慧,也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得以善終,并且能讓君王終生懷念的。
一切的結局都已經(jīng)寫好,一切的破敗都早露端倪,'云夢之俘,未央之斬,伏于請王齊之日,而幾動于登壇之數(shù)語。'這世間沒有一蹴而就、一步登天的成就,也沒有一瞬間的大廈坍圮。圣人見微而知萌。君王心機似海深沉,他的殺意在韓信登壇的寥寥數(shù)語中已然潛伏,等待著借題發(fā)揮的合適時機。
對于項羽之失的揣摩推斷,常常'勞心'的文臣自然比隸屬廣義上'勞力'的武將更為恰當合理。陳平說:'項王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項羽并非不識得英才奇士,他本身就是不世出的英雄,英雄最容易鑒別英雄同類了。他只是任人唯親。王船山批之:'瑣瑣姻亞,踞朊仕,持大權,而士惡得不蔽?'諸項和妻之昆弟們憑借裙帶關系位高權重,有真才實學的人才卻受到蒙蔽,明珠蒙塵,得不到項王重用。項羽做出這樣的取舍,自然也有他的無奈和理由。
項羽是三番五次的叛臣,殺懷王,斬宋義,鴆義帝,故而,同樣恐懼著英武聰慧的手下們背叛自己、將自己殺死,惶惶不可終日,只敢信任自己的兄弟姻親,實則亦是愚信。惜哉兄弟項伯與劉邦約為兒女親家,'追而迫之剄'的呂馬童也是老熟人,而追隨他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將士當中,沒有一個是兄弟姻親,'兄弟姻亞不與焉['。項羽縱有千種、萬種理由,哪怕這些理由都是合理的,其失敗歸根結底是'德不配位',所以蘇洵嘆之'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大局觀對于君主極為重要,也稱為雄才大略,這才是明主氣象。
'德不配位,必有禍殃。'項羽的才德和格局不足以守住天下,所以莫大的勇武和功勛都不能逆轉(zhuǎn)乾坤,橫生的桀驁野心反而加速了他的滅亡。他和韓信一樣'自矜功伐',是不可'與聞天下之略'的武將。
然而世人是渴望英雄的,任何時代都需要英雄。哪怕他們原本看起來并沒有英雄的典型臉譜,文人雅士的豐富想象力卻能塑造出來,把他們打磨成一尊又一尊顯貴的神像。'八尺將軍千里騅,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盡無施處,路到烏江君自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傳奇瑰麗的英雄人生總是詩家文人的絕佳素材,項羽雖然是逐鹿中原的失敗者,卻在文藝中永生,韓信亦然。
太史公身受宮刑,方發(fā)憤著書,對于喜怒無常的帝王心性,感觸想必極為深刻,揣摩亦是極為精微。況且他寫過那么多的帝王君主,絕不可能不知曉這點帝王心術,卻從來不肯在《史記》中明言,有心師法孔夫子的春秋筆法。帝王術只合縱橫家?guī)熗接诎凳颐茉?,不傳于第三人之口耳。徒留讀者埋首草蛇灰線,憑借犀利的眼神從中洞見那些深微的隱言,于洶涌的時代暗潮里覓得歷史女神的側(cè)像真面。
司馬溫公不然,煌煌巨著二百九十四卷《資治通鑒》寫盡風云,雖然不刻意彰明,卻也不諱言。
船山先生則歷經(jīng)韃虜入侵、血洗中原的國破之痛,乃是明朝遺民。他久經(jīng)世事滄桑,閱歷豐富,愛憎分明,筆鋒極其辛辣,敢于說出被太史公埋藏在如椽的春秋大筆之下的晦澀玄機。他固然譏諷太史公'挾私以成史',自己的感悟卻同樣抱著鮮明的感情色彩,并且?guī)в猩钌畹默F(xiàn)實投射,倒是果真如克羅齊所言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了。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所有的歷史片段都會成為作者用以表達當下態(tài)度的材料,因而也具備著歷代不同的現(xiàn)實意義。
王船山在《讀通鑒論》對應文段的最后提出了總結:
不疚于天,則天無不祐;不愧于人,則人皆可馭。正義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廣居;無所偏黨,而賞罰可以致慎而無所徇;得失之幾,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親賢,行誘餌,賤名器,以徇游士貪夫之競躁,固項羽之所不屑為者也。
王船山亦嘲諷稱'司馬遷之史謗史也,無所不謗也。'他抨擊太史公《史記》為'謗史'實是為漢武帝的'虛倉廥以振民'、'徙荒民于邊疆'等行為做辯護,其心態(tài)值得玩味,同樣需要和明朝社會現(xiàn)實進行對照,卻不是有意針對。
船山先生重視'正義',提倡'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鄙棄結黨營私的蠅營狗茍。黨錮之禍,肇始于有漢一朝,乃是歷代執(zhí)政者的心頭大忌,而朋黨古已有之。不論唐宋元明,都非亡于外患邊釁,中華只會亡于自身內(nèi)患,而王船山正痛心于此。'夫明之亡,亡于門戶;門戶始于朋黨;朋黨始于講學。'東林黨爭是縮影,東林黨人雖自恃清高氣節(jié),卻能踐行亡國滅種之事,乃是他們看重個人聲名超過國家利益,爭意氣而不爭是非的自然結果。一一看過廷杖、大禮議、伏闕爭'大禮',這些'知直不知曲'的君子追逐名聲如'游士貪夫',實非國士所為哉。
這等人物縱然道德高潔,也只適合著書立說,和秦末漢初的項羽、韓信等武將只適合領兵打仗一樣,都不是成熟的政治家。他們不會有太高的政績,也許甚至還會學魏晉玄學清談的諸公那般鄙視世俗,故對黎民蒼生、家國社稷沒有實際的裨益,加上天災和藩鎮(zhèn)禍亂,即便崇禎帝被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附體,恐怕也難為這無米之炊。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不論太史公是'挾私'還是'謗史',其'一家之言'乃是太史公自證?!妒酚洝纷鳛橐徊烤式^倫的歷史巨著,不論歷經(jīng)千秋歲月,仍舊時讀時新,在每個時代都具有相當?shù)默F(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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