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里，我寫了春天讓人傷懷的原因：春草、春柳、春啼，這每一個意象，都能讓人產(chǎn)生無限春思。但所有景物帶來的思緒，又都是隨著時局、環(huán)境和人的心境而改變的。當一個人走過不同的春天，春天便也會見證他的悲喜。

讓我們跟著杜甫，走過他的三個春天。

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長安，春。

我們都熟悉杜甫的那首《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這首詩寫在'安史之亂'爆發(fā)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757年的春天。半年多以前，潼關重鎮(zhèn)失守，京城長安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唐玄宗逃亡四川，長安淪陷。

這本是春光爛漫的時節(jié)，可感慨于時局劇變，花雖還開，卻仿佛是在落淚；鳥雖還鳴，卻聲聲讓人心驚。國家雖然破碎，但山河猶在，杜甫做了一件勇敢的事——他聽說太子李亨在甘肅靈武即位，稱唐肅宗，便斷然把妻子和孩子安頓在了鄜州鄉(xiāng)村，然后只身北上，去追隨他的君王?？陕飞?，他卻被叛軍俘獲，押送到了長安。

意外地重來故地，故地卻已經(jīng)不是他從前認識的那個長安。戰(zhàn)爭的陰霾籠罩著這座古城，百姓戰(zhàn)戰(zhàn)兢兢，忍饑挨餓，居無定所。杜甫自己雖因官職小，沒有像王維那樣被叛軍囚禁，但也困在了長安。

亂離之中，他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他心里牽掛妻兒，卻家書難得；悲痛之下，他說'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他想去追隨君王，卻又追隨不到。此時的長安，對杜甫來說既不是國，也沒有家。

這是一個多傷痛的春天，在杜甫此前四十五年的人生里，這也可能是最傷痛的一個。國破了，家散了，他之所以還能寫詩，大概是因為心中還有希望。耳邊傳來的每一個關于朝廷和官軍的消息，都是他在長安活下去的勇氣。

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四川奉節(jié)，春。

忍著傷痛，杜甫走過了他的遙遙八年，在逃出長安、投奔肅宗、短暫為官、又流落四川的顛沛流離之后，終于有一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聞官軍收河南何北》

這首詩寫在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也是春天。就在前一年，官軍收復了洛陽以及鄭州、汴州等多個重鎮(zhèn)。史朝義逃奔河北莫州后，他的部將紛紛投降，史朝義無路可走，在林中自縊，持續(xù)八年的'安史之亂'宣告終結。

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初聞涕淚滿衣裳'，經(jīng)歷了那么多坎坷蹉跎，江山收復，喜極而泣。可哭著哭著就笑了，妻兒歡欣，他也'漫卷詩書喜欲狂。'

杜甫一生中很少能寫出這樣的詩，痛快、暢快、歡快！即便是年輕時在'裘馬輕狂'的快意生活里，他也不曾如此喜悅興奮。他沉郁得太久了！已經(jīng)五十二歲的杜甫，好像突然變回了一個孩子，手舞足蹈。多少個春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每年春水起，每年春花開，但今年這片青青的春色，卻是伴隨他和家人回鄉(xiāng)的春天。從巴峽穿巫峽，從襄陽到洛陽，一日千里。經(jīng)歷了這八年，才更加知道國與家的重量。

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年），湖南潭州，春。

當收復失地的剎那喜悅過后，杜甫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摧殘，江山繁華已經(jīng)不在，盛世再難重現(xiàn)。他流落到湖南，遇見了宮廷樂師李龜年，他的老朋友——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這首詩寫于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年），又是春天。這首詩寫得很淡，淡如不易察覺的一聲嘆息，仿佛話沒說完，卻欲言又止。

李龜年，是開元盛世時最負盛名的歌手、音樂家。最初與李龜年相識的時候，杜甫還是一個倜儻少年。那時王公貴族都愛好文藝，經(jīng)常舉辦各種聚會，杜甫因為有才華，很受岐王李范和秘書監(jiān)崔滌的喜歡，于是岐王宅里、崔九堂前，杜甫多次被邀請，并有幸聽到李龜年的歌聲。那時的歲月里，他們都何等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可幾十年后在江南的這次重逢，白發(fā)已經(jīng)爬上了兩人的鬢角。

這還是一個春天，但不同于他被困長安的那個春天，也不同于他聞聽失地收復的那個春天，這是暮春時節(jié)，是已經(jīng)開始落花的晚春。杜甫也不似從前那樣大悲、大喜，一切悲喜化作了重逢時一聲意味深長的招呼，縱有萬千感慨，也都隨飛花凋零、落幕了。

結語

三個春天，三種心緒。在那個特殊時代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個體，個人命運和悲喜全系國家安危。有國，便有家；有家，才有詩和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