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隨著時間注定流逝的,是我們身上的什么呢?與其說是情感,不如說是對情感純粹的堅持。
今天算是個特殊的日子,給大家?guī)碜骷异o島的《流逝》——這是一個不那么讓人歡欣鼓舞的故事,但是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看到最后,也算是有種另類的甜味,因為我們知道了,愛情的傷,總是能痊愈的。
而即使已經(jīng)看到破碎的結(jié)局,依然要去愛、去經(jīng)歷、去破碎再復(fù)原……這就是人生。
除去流逝掉的那些,剩下來的這些,就是真正的我們。
快四十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版了兩本賣得過得去的都市情感類小說。在旁人看來,我無疑可以算是個作家。
但我老婆說得對,我還不夠格。
我的作品充其量溫情脈脈地講述了一個中年男人愿意說出的男女關(guān)系的真相,可供年輕人在死去活來的戀愛中冷靜片刻,缺乏純文學(xué)的深度,更談不上對于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這和我小時候理解的作家作品完全是兩回事。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本書定價38元,版稅8%,首印8000冊,加印了2次,每次3000冊?!皩π伦髡邅碚f是很好的成績了。”編輯告訴我。
我不無得意地轉(zhuǎn)述給老婆,她笑笑:“你喜歡寫沒問題,我支持,不要讓同事知道啊。”不用她說,我也明白的。浙州醫(yī)院是杭州最好的醫(yī)院,藥劑師的工作帶來的穩(wěn)定收入和社會地位是重要的,寫作會讓我的專業(yè)形象變得過于復(fù)雜和尷尬。
我整理微信朋友圈,將慢慢認識的編輯、作者、宣傳的朋友放到一組里,再加上若干信得過的老同學(xué)和網(wǎng)友,只在那其中泄露有關(guān)我寫作的蛛絲馬跡。
有幾次,頭天晚上寫得太晚,我很艱難才能準時起床去醫(yī)院。老婆提醒我:“千萬不要拿錯藥,我可不想幫你打醫(yī)療官司。”她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說的,但我知道她是認真的。這就是我的老婆,時刻未雨綢繆、計劃周密的鄭安倩律師,習(xí)慣于將所有可能的風險扼殺在初級階段。
雖然是不夠格的作家,但寫作者這個身份,無疑給我平淡無奇的人生增加了一種很可能虛妄的底氣。在被藥房主任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批評的時候,在和老婆為了家務(wù)和孩子教育問題爭論的時候,在盤算著是該換車還是該買車庫的時候,在面對其他更為不堪的困境時,我總能跳出當時的窘迫、尷尬或憤怒,告訴自己這一切如果發(fā)生在故事中,也就是大筆一揮,幾句話就能交代過去的小波瀾,因此我很快地就能恢復(fù)平靜。
總之,我莫名其妙地依靠文字得到了從瑣碎人生中松口氣的特權(quán)。
成為寫作者還有另一個特權(quán)。好像熟人都能容忍我成為觀察者和提問者,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我追問,他們會主動地告訴我他們的隱私。
像茨威格所寫的,“經(jīng)常試圖解釋別人命運的人,定會有很多人向他敘述自己的命運?!?/p>
聽得多了,我必須承認,我有一種倦怠和冷漠。絕大多數(shù)人的隱私都不值得記錄和書寫。很多人珍而重之地說出來的前塵往事,只對當事人有著驚人的意義。他們認為的不普通,其實真的非常普通。其中涉及的人物面目模糊,情感走向庸俗雷同。
哪里有那么多與眾不同的愛情故事呢?畢竟我們都不是什么與眾不同的人。
直到一個月前的同學(xué)會,姚向澤和駱蕓一起出席。這是他們離婚后第一次同時出現(xiàn)在同學(xué)會。我忽然想到,其實可以寫寫我們幾個的故事。
姚向澤和駱蕓都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他們在十多年前結(jié)婚,我們這群老同學(xué)都去了婚禮。
高中戀情能修成正果,本來就是個小型的奇跡。司儀追問姚向澤,是哪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駱蕓。姚向澤說是高三最后一次模擬考,駱蕓的數(shù)學(xué)考砸了,她拿到試卷就開始嚎啕大哭。
“我拼命安慰她,考得不好就不好唄?!?/p>
我記得這件事情。駱蕓是我的同桌,笑起來會發(fā)出一串叮叮咚咚的聲音,讓旁人都被感染得笑出聲,我這輩子都沒聽過別人是這么笑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也是從沒見過的撲心撲肝的痛哭。
我當時也安慰她了,安慰的同時頗有些想不通。只是模擬考而已,哪怕是高考考砸了又怎么樣了。她大概從沒有想過人生還有愛別離、求不得,還有生老病死等著,世界上沒有幾件值得這么哭的事情。
“結(jié)果她說,這么哭是因為害怕。她成績本來就比我差一點,如果高考真的考砸了,就沒辦法和我進同一個大學(xué)了。我告訴她,要是她考砸了,我就跟著她填志愿,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在一起的?!?/p>
原來如此。
大家呆了一下,開始鼓掌,起哄,“親一個!”
我當然也記得,后來姚向澤果然和駱蕓填了浙工大的對外經(jīng)貿(mào)系,以姚向澤的成績,上浙江大學(xué)是綽綽有余的。姚向澤會對駱蕓好的,這點我很有把握。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彼緝x油滑而夸張地說。
如果我當初比姚向澤更早地向駱蕓表白,也許站在婚禮現(xiàn)場被司儀提問的人是我。我會怎么回答呢?“從高一第一天見到駱蕓就愛上她了?!边@樣的答案,一定也會得到滿堂彩吧。
婚禮辦得很熱鬧,很投入,很認真,看得出姚向澤和駱蕓都傾注了極大的熱情操辦婚禮,并不是單純地砸錢而已,而是樂在其中,進而想出了很多浪漫而有趣的環(huán)節(jié)。
當時我剛結(jié)婚一個多月。我和鄭安倩的婚禮在婚慶公司的操辦下非常標準,杭州香格里拉飯店的主廳,布置得不可謂不豪華,讓旁觀者都能夠看得出我們的經(jīng)濟能力與審美水準,也不是不好。但身處姚向澤和駱蕓的婚禮中,我和我老婆大概同時都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們只是剛好在合適的時間遇到了,覺得對方是非常合理的人生伴侶。
是姚向澤和駱蕓的婚禮讓我們非常直觀地看到了這個事實。那時候我們還算年輕,對于這個事實尚不能做到一笑了之。我喝了一點酒,回家的路上,鄭安倩開著車一言不發(fā)。我問她是不是把婚假加上年假挪到年底,去歐洲自駕,算是補上蜜月。她說要看律所的安排,到時候再具體排時間,盡量吧。
兩個來月之后,老婆懷孕了,蜜月之旅就此取消。關(guān)于我們并不相愛的這件事情,也變得不那么重要。兒子卡卡6斤8兩,長得和我出奇得像,看著他我就覺得基因的神奇,本能的神奇,讓你面對這個小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奪過來塞給他。
當了父母之后,人生飛速進入新的階段。找合適的月嫂和育兒嫂、深夜抱著孩子去看急診、翻查通訊錄找人脈提前搞定雙語幼兒園……我和老婆再次確認彼此都是靠譜的人,人生就此塵埃落定,沒有什么值得復(fù)盤反悔的空間。
卡卡一周歲的時候,駱蕓懷孕了。
她來我的醫(yī)院建大卡,我們的聯(lián)系變得頻繁。先前幾次產(chǎn)檢姚向澤都陪同,后來就比較少來了。有一次結(jié)束得有點晚,我請她在醫(yī)院食堂吃飯。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開始再好,總會淡的?!?/p>
“他是太忙了,忙的也是你們家的廠子,生意不好做的。”
駱蕓問我孕期和哺乳期的性生活問題,我有點吃驚,原來醫(yī)科背景會讓她這樣忽略我的性別。我說三個月之后就可以的,注意姿勢和力度就行。她說她也是這樣告訴姚向澤的,他不肯,說看了她的肚子就慌,不敢。
“很正常,就是擔心嘛,也是重視你和孩子。等孩子出生了,你恢復(fù)得差不多,就和以前一樣了?!?/p>
駱蕓說,其實結(jié)了婚就淡了,也就備孕的時候積極一點,和最開始的時候是不能比了。
她欲言又止。我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本來嘛,性是很難在婚姻生活中保持長期的新鮮感的。
卡卡出生后,我和老婆已經(jīng)分房睡了一年,做愛的次數(shù)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我開始還努力過,被拒絕了兩次之后就不再嘗試。她有一次推開次臥的門,看到我正對著黃片準備打飛機,尷尬地笑了:“不好意思,真的是太累了。”
第二天,次臥床頭柜上多了一包餐巾紙和一包濕紙巾。
相愛如他們,一樣免不了,簡直讓我松了口氣。
駱蕓產(chǎn)前一個來月,姚向澤帶著他的財務(wù)張迪玉來我家找我老婆。
姚向澤一臉的疲憊:“現(xiàn)在外貿(mào)不好做,人工越來越貴,匯率也波動得厲害。上個月有批50萬美金的貨到了舊金山口岸,買家就是不去接。”
張迪玉拿了一堆資料介紹前因后果。她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修長、白皙,略微有一點豐滿,像塊和田白玉。
他們?nèi)齻€人聊了一下午,討論了跨國打官司的可能性,成本昂貴,流程復(fù)雜,不確定因素過多。鄭安倩直接告訴他們,愿賭服輸,直接認了這筆虧損可能是最理性的選擇。姚向澤嘆了口氣,癱在沙發(fā)上,張迪玉給他加茶水,拍他的手,“姚總,別太擔心,我們廠子虧得起這筆錢……”姚向澤下意識朝我看了一眼,僵著任由她拍。
我送他們兩個下樓。那是個冬天的黃昏,下著雨,姚向澤站在屋檐下點了一根煙,也遞給我一根:“實在不好意思,知道咨詢應(yīng)該給錢,我連這個錢都厚著臉皮省了?!?/p>
我說沒事,老同學(xué)嘛,能幫就幫,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他交代我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訴駱蕓:“她不懂生意,又瞎操心,知道了也沒用?!?/p>
我說行,他拍拍我肩膀,帶著張迪玉走了。
我站在樓下抽完了那根煙,為駱蕓不值。她一定想不到吧,我也沒有想到,早知道是這樣的話……算了,這種假設(shè)沒有存在的意義。
我上樓的時候,鄭安倩已經(jīng)收拾好了茶幾,她說你別對駱蕓多嘴,我說知道。她說我知道你們男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是互相包庇的,我說你既然知道干嘛又要提醒我,她說誰知道你會不會對同桌的她網(wǎng)開一面呢。
女人真是惹不起的動物,擁有魔鬼般的直覺。
我什么也沒有告訴駱蕓。又能說什么呢?有些事情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
過了兩個月,我和同學(xué)一起去喝滿月酒。駱蕓胖了一些,憨憨地笑著。姚向澤抱著女兒樂樂舍不得遞給別人。駱蕓父親講話,說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服裝廠全部交給了姚向澤,他經(jīng)營得很好,“我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稀里糊涂,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一個好男人,情感上專一,工作上能干……”
我由此知道那筆50萬美元的虧損,姚向澤大概沒有告訴過家里人。他選擇和張迪玉分擔了這個秘密的壓力,他們才是更親近的人。
但酒席里沒有別人知道,像是童話故事一樣,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姚向澤和駱蕓的身上仍然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所謂羈絆感,在人群中時時刻刻不經(jīng)意看向彼此。
當時我確信,張迪玉沒有能耐動搖這樣的生活。
三十來歲之后,同學(xué)見面變得越來越難得,結(jié)婚生子的高潮告一段落,每個人都忙著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因為孩子年紀差得不多,消費水平相似,我們兩家經(jīng)常帶著孩子一起玩,關(guān)系比普通同學(xué)親近很多。駱蕓還是經(jīng)常笑,一串串叮叮咚咚的,敲打在我心上,這種笑容讓我覺得我的隱瞞是值得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有的事情你以為熬過去了,按下去了,徹底熄滅了,但一旦看到那個人,她仍然對你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哪怕已經(jīng)不再是所謂的愛。
鄭安倩成為律所的合伙人,收入從我的1.5倍漲到了我的3倍。我們換了排屋,像中產(chǎn)階級標本那樣活著。她越來越忙,經(jīng)常出差和晚歸。
律所年會的時候邀請家屬參加,我穿了最好的西裝,戴了鄭安倩給我買的愛馬仕領(lǐng)帶去的,看到她的合伙人之一Paul也戴著同款領(lǐng)帶。我的是藏青色的,他的是淺灰色的。Paul很精神的模樣,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很客氣地打招呼。
我神情自若地吃飯,看著鄭安倩和Paul公事公辦地聊天。人群中,他們的目光不時會偷偷掃到我身上,又會短暫地停在對方臉上。
那晚我喝得有點多,半路上要鄭安倩停車,“我要吐?!彼阒叶自诼愤?,不停拍著我的后背,“干嘛喝那么多呢,明早還要去你爸媽家接上卡卡去迪士尼呢,他盼了好久了?!彼跣踹哆兜卣f了好些話,很久沒有那么嘮叨過了。
我蹲了很久,吐不出來,冷風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
回到家,剛一關(guān)門,我就把鄭安倩推到了主臥。
“發(fā)什么酒瘋啊?”她要掙脫,我用上了力氣把她按倒在床上。她穿了墨綠色的絲絨連衣裙,后衩開到膝蓋那里,趴著露出一截腿,白得嚇人。
我把裙子往上扯,裙子有點緊,卡在屁股那里。她還在掙扎,“我今天不想?!?/p>
她越是不配合,我越是堅決,女人是沒有辦法對抗下了決心的男人的。我把她的雙手往后背一拉,扯下那條該死的領(lǐng)帶捆住她的手。她慌了,蹬腿要逃,“你別亂來,婚內(nèi)強奸也是強奸?!蔽也还芩沂肿ё∷念^發(fā),把她死死按在床上,左手把她的內(nèi)褲脫到一半,毫不廢話地進去了。
她不說話了,認命地趴著。我一下一下狠狠地撞擊她,她在我身下開始緊張、堅硬,漸漸柔軟下去,配合起來,而我越來越硬。她發(fā)出低沉的叫聲,咬著牙克制自己的,側(cè)過臉瞪著我,眼睛里有淚光。我按住她的頭,不許她看我。
她抽泣著,屁股越翹越高,叫聲越來越響。那條綁著她的領(lǐng)帶,跟著我們的節(jié)奏,一晃一晃。
第二天,我們一家三口在迪士尼玩了一天,星戰(zhàn)穿梭、極速礦車、飛行之旅、花車巡游……晚上,我們在睡公主城堡前廣場的VIP區(qū)坐著,看著煙花一朵朵地出現(xiàn)在空中??ㄠ街彀涂礋熁?,臉上閃過一道又一道光,他一會兒轉(zhuǎn)頭朝我笑,一會兒轉(zhuǎn)頭朝媽媽笑:“我們明年還要來,好不好?卡卡乖,一定聽話?!?/p>
我想我們一家三口在別人眼里,一定也像童話故事的番外篇那樣幸福吧。
深夜,卡卡好不容易睡著,鄭安倩摸著他的頭發(fā):“他是真的開心,明年一定要再來。”
我不說話,朝她看,她被我看得有點慌,轉(zhuǎn)頭躺下了。
我睡不著,躺在床上琢磨我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最初認識,是因為我們醫(yī)院是鄭安倩律所的顧問單位之一,胸外科出了個醫(yī)療事故,她當時剛開始跑醫(yī)療線,太拼了,拼到低血糖昏迷在地下車庫,我剛好取車看到了她,抱著她沖去搶救。
這之后,我們約會了幾次。鄭安倩漂亮而強勢,律所業(yè)務(wù)也相當可以,而我抗拒寫論文、評職稱,是個只想安穩(wěn)混日子的藥劑師。她不該和我這樣胸無大志的人在一起的,我并沒有存多少希望。
有次晚飯在我家附近小店吃的,吃完大雨,她到我家喝茶,看到我客廳里的書柜,說沒想到,她的話沒說完,我大致知道她的意思。后來同居,我?guī)退釚|西,發(fā)現(xiàn)我們的書有很多都是重復(fù)的,但我們好像極少聊起那些書。有些事情太貼近自己的內(nèi)核就會不好意思聲張,知道對方明白,就足夠了,好歹就是自己人。
我們交往得很平淡。鄭安倩太忙了,難得有空約會,被工作鼓舞著的身體瞬間抽掉了脊梁骨似的,好幾次在電影院睡著,吃飯聊天的時候也經(jīng)常出神,無焦點地看著遠處發(fā)呆。我看得出來她有心事,誰還沒有一點過去呢,既然是難得的自己人,就別問了。
同居三個月,我那套70平米的老房子要拆遷,貨幣補償方案還算合理,加點錢,按揭買套125平方左右的三居室是合適的,我問鄭安倩行不行,“我們的公積金供房子沒問題了?!?/p>
鄭安倩吃了一驚:“這套房是你婚前財產(chǎn)啊,這么一倒騰就是婚后共同財產(chǎn)了?!?/p>
“這有什么?”我在醫(yī)院看多了聽多了生老病死的事情,錢啊房子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值得計算得太仔細。
“我愿意?!?/p>
鄭安倩回答得很認真,我這才意識到我這算是求婚了。
“不過房子要買大點,起碼150平吧,貸款買房是現(xiàn)如今最沒風險的投資之一……”鄭安倩總是比我有主意。
第二天我去買了戒指,鄭安倩戴上的時候眼睛里有淚光。女人是不是都這樣,不管多強勢,得到婚姻承諾的時候都會有瞬間感動。鄭安倩很快掩飾了自己的情緒,開玩笑一樣拍拍我的肩膀:“好兄弟,講義氣,朋友一生一起走?!?/p>
我愛她嗎?如果愛必須意味著想到她就如同想到駱蕓的笑那樣內(nèi)心抽動,那我不愛她,但這不影響我覺得她是個非常棒的結(jié)婚對象??峙聦λ裕乙彩且粯拥拇嬖?。
世界上多的是這樣的婚姻,好多都齊眉舉案、白頭到老,我們是自己人,沒理由做不到的。哪怕是產(chǎn)后的無性婚姻,我都覺得沒什么大問題。這樣的夫妻很多,看似不正常,其實很正常。
最近大半年,鄭安倩經(jīng)常忙到凌晨才回家,忙歸忙,狀態(tài)卻很好。開始我以為她是被工作點燃了,后來發(fā)現(xiàn)她對我的擁抱、親吻也往往以一句太累了敷衍過去,我就知道有問題,但這個問題大到我無法解決,只能選擇逃避。
如今我當然可以追查下去,拉信用卡賬單、找人查開房記錄,等等,總能找到證據(jù)。但做這一切有什么意義呢?知道他們可能有,和明確他們有,是兩回事情,而知道越多細節(jié),恐怕就越是難以面對。鄭安倩這樣理性的人,居然違背本性和工作搭檔亂搞,是對方好到有多了不起,還是我糟糕到有多不能用了?一個三十來歲、收入及不上老婆的男人,已經(jīng)足夠失敗了,如果明確被戴了綠帽子,只有離婚一條路。離婚的話,卡卡跟誰?房子歸誰?父母這里怎么交代?
我上網(wǎng)搜有關(guān)捉奸的帖子,發(fā)現(xiàn)會主動捉奸的多半是女人,男人的選擇往往和我一樣。被老婆背叛,隱含著我們不夠好的信息,是身體上不行,或者是缺乏別的魅力,一旦鬧開來,受害者也要被他人視作笑料。
何況我到底有沒有做到問心無愧呢?身體上自然是無愧的,但也只是如此。
凌晨,我聽到一大一小沉穩(wěn)的呼吸聲,這種平靜是虛妄的。我明白,本質(zhì)上破壞這一切的不是我;我更明白,只有我動手才會真正毀掉這一切。
我坐起來看著鄭安倩,平時強硬的她在睡夢中是那么無辜,邊上是真正無辜的卡卡,和我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我想到駱蕓。她對姚向澤的背叛,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女人再傻再單純,都會比男人敏感吧?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有了問題,更何況是自己愛著的男人。她是不是也有過和我一樣的夜晚,知道一切卻無法改變一切,甚至不敢戳穿一切,可憐別人也可憐自己。
真是可笑啊,婚姻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不管開頭是不是有著愛,到最后,為了日子能夠繼續(xù)過下去,有多少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其中的欺騙和背叛。
從迪士尼回來之后,我開始嘗試寫小說,把自己想說而說不出口的痛苦、羞辱、憤怒在虛構(gòu)中化解。有很多次,卡卡睡著之后,我在書房里發(fā)瘋一樣敲打鍵盤,寫到深夜覺得臉上很涼,一摸才知道是一臉的淚水。
寫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去主臥,不管鄭安倩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毫不留情地把她翻過去,像操一條母狗那樣操她。她的臉上帶著恐懼,和對于恐懼的向往,任由我折騰她。
我在床上盡情羞辱她,她迎合我的羞辱,我們心照不宣,沒有多余的廢話,到了第二天仍然一如既往地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些夜晚,輕易地過去了,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鄭安倩沒有要求看我的小說。和姚向澤、駱蕓家聚會的時候,她提起我在寫小說,駱蕓纏著我要看,我猶豫了很久,發(fā)給了她。
駱蕓看完之后,在微信上對我說:“你知道的吧,你和我是一樣的?!?/p>
她約我去喝咖啡。一個被老公背叛的女人,和一個被老婆背叛的男人,我明知道這種事情可能會滑向最俗套的結(jié)果,還是去了。我不否認,我?guī)е撤N期待。
但我和駱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說喝咖啡,就真的只是喝咖啡。我們兩個像是心理互助小組成員,共同面對相似的傷口。
駱蕓比我想象得更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一切,她比我更早就開始習(xí)慣一切。
“和他攤牌嗎?我有時候都覺得怕他,我以為我了解他的,原來根本不了解?!瘪樖|向我要了一根煙,很不熟練地抽著,“叫一堆人去打那個女的?脫光了打,邊打邊拍視頻,她理虧,不敢還手,總要臉吧,也不會報警的,想想都很過癮,但我不是那種人。”
世界上肯定有勢均力敵的婚姻,但我們的婚姻都強弱分明。駱蕓在結(jié)婚后就辭職了,家里的生意全靠姚向澤打理,她和全家都信任他、依賴他、離不開他。
一般來說,弱者能做的往往是欺凌更弱的一方,但她不愿意,不是不知道該怎么做,而是不屑。這讓她成為了不那么俗套的弱者。這么多年過去了,青春期懵懂的荷爾蒙早就沒了,她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難得的、希望能夠過得比我好的人,但此刻,我似乎又要重新愛上她,愛她的脆弱、驕傲和痛苦,像愛自己的一樣。
我能安慰她的是我比她更慘。作為男人的我,面對背叛是更加尷尬的弱者。哪怕捉奸在床又如何,得到更多羞辱的會是我,而不是他們。
“我算什么呢?人家會怎么看我?床上不行嗎?逼得老婆要出去找,哈哈哈,是不是比你更慘?”
駱蕓握住我的手沒說話,我看著她,她眼里的同情刺痛了我。那種剛剛產(chǎn)生的近乎愛情的情緒,連同學(xué)生時代遺留至今的愛的幻影,一并消失了。
我告訴駱蕓,我在存私房錢,股票、基金、醫(yī)院的獎金……我以前覺得錢不算什么,但現(xiàn)在明白了,如果哪天真的要解決問題,有錢還是必要的,留不住人留住錢也是好的。我勸她也應(yīng)該存一點,畢竟服裝廠都是姚向澤在管。
而財務(wù)是張迪玉,我想說,當然沒有說出口,這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斟酌。
駱蕓說不必了,真到那一天,人都沒有了,要錢有什么意思,“他不會太過分的,到底是對我啊?!?/p>
我被她對姚向澤的愛、對人性的信任和不切實際的驕傲弄得無地自容。
她到那時候都認定對方是自己人。
這之后,我們兩家過了一陣子平穩(wěn)的生活,直到有天深夜,我接到了駱蕓的電話,她和姚向澤出了車禍,送到了我的醫(yī)院。
我匆匆忙忙趕到醫(yī)院。駱蕓斷了一根肋骨,還有些皮外傷,已經(jīng)處理完畢,而姚向澤還在搶救。“一輛大貨車剎不住車沖過來,他推了我一把,不光骨折,說是胰臟破了,怎么辦?”
我安慰她沒事的,姚向澤人高馬大,一定能挺過去。兩家父母帶著樂樂趕到了,我陪著他們在手術(shù)室門口等了大半夜。
姚向澤摘除胰臟,雙腿粉碎性骨折,大輸血,好歹搶救了回來。
我?guī)椭o駱蕓和姚向澤換到了同一間病房。第二天,張迪玉帶著水果來探望,正好趕上我在病房里。駱蕓給我們做了介紹,張迪玉落落大方地和我打招呼,一副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模樣。
姚向澤還在昏睡中,駱蕓對張迪玉說,等他醒了,會告訴他你來過了?!拔依瞎攘宋乙幻?,要不是他推我那一把,我就完蛋了?!?/p>
張迪玉低頭給駱蕓削了個蘋果:“人沒事就好?!?/p>
駱蕓接過來放在床頭柜上:“謝謝你,沒胃口?!?/p>
那天晚上,鄭安倩跑到次臥,躺在我身邊問我:“如果是我和你站在那輛大貨車前,你會推我一把嗎?”
我說我不會讓你離大貨車這么近的,太晚了,睡吧。
但她開始哭了,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地痛哭。可笑,太可笑了,生老病死距離我們那么遠。地暖、中央空調(diào)、新風系統(tǒng)和全屋凈水裝置正常運作的排屋,新?lián)Q的寶馬X5……我們共同擁有了很多別人得不到的,而她在糾結(jié)那根本沒有現(xiàn)實需要的一推。
鄭安倩忽然問我:“我們離婚好不好?”
為什么,還有什么不滿意嗎,Paul就會推你那一把嗎?那個會推開老婆的男人不是一樣背叛了老婆嗎?你是不是太貪了?
我想這么說的,但我知道為了繼續(xù)擁有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一切,我不能這么說。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會推開你的,你是我兒子的媽媽,我是男人。但你這么胡思亂想真的沒必要。”
她過來摟住我,親我,說我們是親人,不能分開的,想都不要想。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愿意說她愛我,我也不愿意說我愛她,我們真是誠實的一對。
那天我和她心平氣和地睡了,沒有任何粗暴的動作,沒有試圖羞辱她,最傳統(tǒng)的姿勢。我自問是溫柔的,所以她在我身下哭,并不是因為我弄疼了她。
第二天醒來,鄭安倩破天荒做了早飯。我們沒有再討論過這件事情。
誰也沒有想到,姚向澤出院之后過了大半年,來我家找我老婆咨詢,說要離婚。
他們在書房聊了幾個小時。我送他出門,勸他再想想,想想樂樂,想想你們這些年多不容易,你都已經(jīng)這么對駱蕓了,怎么這時候要散呢?
姚向澤對我說:“我可以為了她死,真的,那次如果死了也就死了,我不后悔,但是既然活下來了,我一定要為了自己活。你知道我昏昏沉沉的時候想的是誰嗎?是張迪玉。駱蕓以為我是玩玩的,我也以為大概是玩玩的,但那個時候我明白了,真的不是玩玩的?!?/p>
為了避免尷尬,鄭安倩不肯接姚向澤的委托,我們夫妻和他說好了,兩不相幫。
離婚的過程很丑陋,主要是為了錢,姚向澤提出協(xié)議離婚,財產(chǎn)分割方案是苛刻的,毫不心慈手軟。
駱蕓想起了我說過的,要存點私房錢,要留個心眼。她想不通,為什么呢,都可以為她去死的男人,活過來了,要離婚,還要錢,一點都不肯讓步。
因為覺得那一推已經(jīng)還了債了吧。因為他愛張迪玉。所有成年人的愛都是需要大量金錢的,他要為了和另一個她未來的生活負責,所以必須計較。
駱蕓也來我家和鄭安倩商量,鄭安倩很直白地告訴她:“我處理過很多離婚官司,像姚向澤這樣的人,是不會在經(jīng)濟上讓步的。你們家的廠子在他名下,他的女朋友就是廠里的財務(wù),說實在的,你最好的選擇是趁著他還有所愧疚,爭取最合理的財產(chǎn)分割方案,而不是指望他回頭?!?/p>
我默默記下來,希望永遠也用不到這點常識。
姚向澤和駱蕓就離婚協(xié)議撕扯了小半年,姚向澤終于起訴。開庭前,姚向澤約我喝茶,讓我最后再勸勸駱蕓,最好是庭外和解,他愿意在財產(chǎn)分割上稍微退讓一點。
我問他,到底為什么非要離婚不可?
他說駱蕓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張迪玉是他第二個女人。他和張迪玉睡了之后,才知道以前和駱蕓睡的,都不叫睡。
“就因為性?”
“對啊。你覺得很奇怪?那你也沒有真的睡過。你要是真的睡過就知道,為這個事情值得的。”
他對我反復(fù)描述他們做愛的細節(jié),開始遮遮掩掩,后來肆無忌憚,無非是說和張迪玉在一起,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想到我和鄭安倩,爽嗎?經(jīng)常很爽的。但又怎么樣,爽完也就那樣了,換一個女人也可以的吧,無非是重復(fù)這樣的過程。
我替駱蕓憤怒:“你想過沒有,一個那么會睡的女人,肯定是有經(jīng)驗,有過很多的男人,不要臉……”
“那又怎么樣?”
不歡而散。
我告訴駱蕓,這事情真的沒有辦法了。
駱蕓和姚向澤終于還是離了婚。法院判定服裝廠和一套大房子歸姚向澤,三套小房子和樂樂歸駱蕓,可以分割的現(xiàn)金資產(chǎn)少得可憐。我勸駱蕓換個律師好好查查,鄭安倩直接潑冷水:“晚了,人家小三是財務(wù),應(yīng)該早就做得妥妥當當了?!?/p>
我以為會收到姚向澤再婚的消息,哪怕不辦酒,他也應(yīng)該會很快和張迪玉結(jié)婚?;诉@么大的代價才離婚,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吧。
沒想到他們分手了。
張迪玉拍拍屁股去美國結(jié)婚了?!斑€卷走了一大筆錢,我以為她幫我騙了駱蕓,搞半天其實是我?guī)退_了我?!?/p>
姚向澤找我喝酒,絮絮叨叨說了來龍去脈,在著手準備離婚的時候,他的確在張迪玉的幫助下悄無聲息地轉(zhuǎn)移了資產(chǎn)。張迪玉找人在美國注冊了一家服裝公司,想了很多招數(shù)掏空了廠子:超低價從廠子里進貨啦,簽署苛刻的合同要求支付高額違約金啦,從美國公司高價購買原材料啦……螞蟻搬家,一點一滴地讓姚向澤親手把資產(chǎn)都匯到了那家公司去,干得非常漂亮、干凈。當時駱蕓的律師查不出什么來,姚向澤如今要再找律師,一樣屁用沒有。
姚向澤一臉苦笑地對我說著這一切,“我操,原來她和我一起那么爽都是裝的???她說愛我都是假的啊?”
爽未必是裝的,很可能是真的,愛就肯定是假的。性就是性,姚向澤以為他們那么好的性就說明了愛,對張迪玉來說,充其量僅僅是很好的性。
因為他對駱蕓的絕情,我有點幸災(zāi)樂禍,但說實在的,也難怪他看不穿,誰敢說自己分得清這兩者的不同?我和鄭安倩,如今的性簡直可以說很好。但愛呢?天曉得了。
和忽然落魄的姚向澤比,駱蕓的日子反而過得不錯。她沒有去找工作,帶著樂樂搬到父母家住,靠著三套房子的租金過日子,大富大貴談不上,至少無憂無慮。
駱蕓還是像以前一樣,經(jīng)常和樂樂來約卡卡玩。
一般是禮拜六的下午,兩家孩子都沒有課外輔導(dǎo)班,我們兩家五口人一起去少年宮玩,旋轉(zhuǎn)木馬、小飛機、海盜船……下雨天就改成去室內(nèi)游樂場,飛車、投籃、抓娃娃……玩好了一起吃個晚飯。
駱蕓的胃口變得特別好。以前她很注意身材,每頓都只吃一點點,鬧離婚那段時間更是以目光可測的速度消瘦下去。如今塵埃落定,她大概是在食物中得到了慰藉,短短幾個月就圓了一圈,這讓她身上那種從少女時代保留下來的纖弱感徹底消失了。
“無事一身重?!彼罂诖罂诔灾ナ客炼鼓?,帶著歉意地笑話自己。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笑聲也變了,變得低沉而穩(wěn)定。
有一個周六的下午,鄭安倩律所臨時有事,我和駱蕓帶孩子去少年宮。
駱蕓帶著卡卡和樂樂上了摩天輪。他們緩緩上升,我抬頭朝他們微笑,招手,初秋的陽光照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一只小手,一架紙飛機飛了下來,另一只小手,一只鞋子掉了下來。
駱蕓探頭朝我喊:“快點,我的鞋子?!?/p>
我跑了幾步,在花壇里找到駱蕓的鞋,黑色的、淺口皮鞋。我到摩天輪底下等他們,把兩個闖禍的小鬼先抱下來。駱蕓光了一只腳慌慌張張地要跳,我過去攙她。
駱蕓扶著我,單腳跳著,氣哼哼地告狀:“卡卡可以啊,樂樂丟了紙飛機,他沒東西好丟,抓了我的鞋就丟?!?/p>
我一邊怪卡卡,一邊扶著她在臺階邊坐下,順手給她穿鞋。她的腳很白,很久以前涂了紅色的腳趾甲,現(xiàn)在只剩大腳趾頂上還有一圈紅。
我忽然想到高二的時候,我們?nèi)デ镉?,路過一條小溪,大家都脫了鞋卷起褲腳走過去。姚向澤理所應(yīng)當?shù)貭恐樖|,她一邊走一邊笑,叮叮咚咚的,和水聲一起,那笑聲并非為了我,聽得我的心都皺了起來。駱蕓的腳真白,這么多年都沒變過。
給她套上鞋,我抬頭正好看到她在看我,她的臉一紅:“熏到你了哦?!?/p>
“沒有沒有,香著呢?!蔽翼樋谡f。
“哎呦,原來你也會來這套?!?/p>
是啊,我也終于可以這樣輕松乃至輕薄地對待她。
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了,配合出版社跑碼頭搞簽售,第一站是北京。我就是在那里認識了嘉賓蔣曉璐。她也是個作家,北京人,長得嬌小,有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我是第一次面對稀奇古怪的讀者提問,蔣曉璐幫著我見招拆招,四兩撥千斤地糊弄了一個熱鬧場面。我請她和編輯吃飯,加了她的微信。
書賣得還行,我順利拿到了第二本書的合同。
寫第二本書總是比寫第一本書更難。寫著寫著產(chǎn)生巨大的幻滅感時,我慢慢習(xí)慣了對蔣曉璐傾訴。她比我小兩歲,但已經(jīng)出了三本書,在寫作上算是我的老師,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都經(jīng)歷過,所以她的安慰和建議對我來說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像是有人在黑暗的隧道盡頭溫柔地告訴我:不要怕,往前走就可以了。
我寫完一篇就發(fā)給蔣曉璐看。有時候我寫得露怯了,徒勞地想要掩藏自我,蔣曉璐會笑話我:“要寫好就要勇敢,像跳脫衣舞一樣,你需要掌握一件一件慢慢脫下來的技巧,而不是老想著怎么撿起衣服穿上?!?/p>
做什么都不夠徹底的我,最終在第二本書中加進去了一個奇怪的故事。編輯說和其他的都市愛情故事不搭調(diào),建議我換掉,但我很堅持。
我和蔣曉璐一說,她就猜到了是哪個故事。
“是《拘禁》吧?那篇寫得最好,真正的小說。”
《拘禁》是一個三段式的故事,橫跨了20年。
第一段故事的主角是個小學(xué)女生。那是80年代初,她每天回家都要被望女成鳳的父母翻查書包。她家住在405室,她發(fā)現(xiàn)202室長年閑置,于是每天放學(xué)回來就把日記本、成績不理想的試卷、偷偷買的明星貼紙之類不能被父母看到的東西透過門縫塞進202室,隔天上學(xué)時再用尺子挑出來。有一次,小女孩把吃到一半的巧克力塞了進去,第二天卻無論如何挑不出來了。
在這段故事的結(jié)尾,小女孩知道了自己的巧克力原來是被偷偷住在202室的男人吃了。他太餓了。
第二段故事的主角就是那個男人。他在半年前考入醫(yī)學(xué)院,開學(xué)不到兩周,和同學(xué)爭吵時把同學(xué)推搡在地,對方后腦著地,當場昏迷。他的醫(yī)學(xué)知識告訴他,那位同學(xué)很可能會重傷不治。他在慌亂中逃離,求助于高中單戀自己的女生,女生帶他住進了自己家閑置的202室。
女生告訴男人,那個同學(xué)昏迷后不治,現(xiàn)在男人已經(jīng)被通緝了,但她愛他,她會一直保護他,她讓男人安心住在202室,等警察追查得不那么嚴了,她再幫他想辦法離開。
男人從來沒有愛過女生,但那時候,女生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人,唯一的希望。她每周過來給他食物,和他做愛,繪聲繪色地對他描述外面的世界。
男人被自己的罪惡拘禁在那個不到50平米的房子里,每一天,每小時,每分鐘,每一秒,都沒有新鮮的事情發(fā)生。小女孩塞到門縫里的東西,他都會認真閱讀,倒背如流。
在小女孩塞巧克力前兩周,女生某次夜歸遇到了歹徒,先奸后殺,7刀。
沒有人知道男人的存在,自然沒有人告訴男人這件事,他在絕望到足以瘋狂的饑餓中等了兩周,忍不住吃掉了小女孩的巧克力。之后,他打開房門去自首,才發(fā)現(xiàn)那個同學(xué)根本沒事,當時倒地后的昏迷只是惡作劇。女生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誤會,卻因為愛和占有欲欺騙了男人。
男人恨女生,卻無法去懲罰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他失蹤期間,學(xué)校保留了他的學(xué)籍,他得以繼續(xù)上學(xué),對于那半年的去向,他矢口不提。
女生的家人在整理202室的時候說出了這個離奇的事情,整幢樓的住戶都被震撼了,原來他們曾經(jīng)和一個可能的殺人犯住在一起,長達半年的時間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第三段故事里,小女孩和男人的命運終于得以糾纏在一起。
那是20年后了,男人已經(jīng)成為權(quán)威的胸外科醫(yī)生,但無論什么樣的成功,都無法補償那半年對他造成的傷害。他多疑、孤僻,無論身處何地,他閉上眼就會回到202室,趴在地板上研究每一粒新鮮的灰塵,擔心自己隨時會被抓走,懷疑會永遠被困在這間50平米的房間里。
20年了,仇恨和殺機從來沒有放過男人。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復(fù)仇,但他的復(fù)仇對象已經(jīng)死了,他無法殺死她第二次。后來他忽然想通了,那他就殺死另外一個隨便什么人好了,毫無理由地奪走一個人的生命,讓那人從身處其中不會覺得有任何珍貴的生活中突然退出,正如女生當年殘酷地對他做的,她幾乎成功了。男人認定了,只有這樣他才能解脫。
手術(shù)臺上,很容易做到,可以輕易偽裝成一次醫(yī)療事故,但那就沒有復(fù)仇的意義了,躺在他面前的人都對不幸的可能有著心理準備。他認為必須是毫無由來的死亡,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復(fù)仇。
當投資移民成功的消息傳來后,男人終于決定了,在城市煙花大會時帶著匕首,隨機刺向任何一個人的心臟。
男人為了這個可怕的計劃準備著,必須萬無一失,他走路、騎車、以不同的裝束出現(xiàn)在煙花大會舉辦的路線上,研究監(jiān)控的盲點和逃跑的路線。他沉溺在這個變態(tài)而冷酷的計劃中,每一個為了計劃所準備的細節(jié)都讓這個計劃變得越來越可行、越來越現(xiàn)實,同時又讓計劃顯得不再那么必要。
而小女孩也長大了。她相貌平平、天資平平、際遇平平,過著異常平淡的生活,人生中唯一說得上的傳奇就是曾經(jīng)和男人有著這樣的交錯。
當年,住戶們對男人的事情議論過幾個月,但大人們的世界永遠有著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股票啦,下崗啦,房改啦。只有小女孩不一樣,她的世界是窄小的,因為窄小而聚焦。她被這件事情迷住了,這種沉迷并未隨著成長而消散,相反地,在平淡的生活中,小女孩開始反復(fù)想象,越來越細密地咀嚼、碾磨這件事情。男人是如何掩飾自己上廁所后沖水的聲音的?晚上無法開燈,他是如何捱過100多個漆黑的夜晚的?他是不是會站在窗戶邊偷偷眺望自由的人群?他是不是看了所有她塞進門縫的東西?他會記得她嗎?她是不是一個曾經(jīng)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這種想象持續(xù)了20年。小女孩著迷一樣地去搜集有關(guān)男人的信息,知道了他的一切生活細節(jié)。她甚至掛號去找男人看病,男人卻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樣對她的名字有任何反應(yīng)。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男人盡量屏蔽了那半年的記憶,他強迫自己忘記細節(jié)。
當男人隔著聽診器認真傾聽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的小女孩的心跳時,她非常確定,她要他,她要讓他知道,他的存在對她有著重大的意義,她從十來歲就牢牢記住了他,她從想象中理解他、愛慕他,除了他,她誰也不要。
煙花大會的夜晚,男人本不會真的實踐他的計劃,但他忽然想到了那個看著自己發(fā)愣的女人,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她的眼神讓他恐懼又熟悉,和當年的女生一樣。進而,他終于想起了她是誰。那半年的所有記憶又全部涌了上來,這一次,細節(jié)都回來了,包括他曾經(jīng)忘記過的。
他終于沒忍住,真的成功地刺死了一個路人。當男人非常順利地按照計劃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了在身后跟著自己的女孩。女孩笑著叫出他的名字,并且恭喜他,這一次是真的殺了一個人,而這一次,和他分擔秘密的是她。
故事到這里為止。
也難怪編輯不喜歡這個故事了,它詭異到了完全不適合放在這本書里。
蔣曉璐說編輯不懂,這也是都市愛情故事,非常好,現(xiàn)實、殘忍,人類不就是這樣互相拘禁著。幸運兒不懂,不意味著不幸的人不懂。
她看懂了我的絕望、我的憤怒、我的仇恨,和我悲觀的結(jié)論:永遠都逃不了。
寫作者都能通過閱讀彼此的小說明白對方的秘密。和看似坦率實則永遠可以嚴密包裹自我的散文不同,小說其實是一種更加真實的文體,所有小說家都避免不了地躲藏在虛構(gòu)背后,一點一點拆解和袒露自己。
遇到懂得的人,怎么說呢,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又甜蜜,想象中饑餓了兩周嘗到的巧克力能有多甜蜜,被蔣曉璐理解就有多甜蜜。
這之后我們開始聊各自的婚姻。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我從她的小說里、她從我的小說里,已經(jīng)都明白了,聊只是確認我們的彼此信任。這個世界上真正無懈可擊的婚姻大概少得可憐。很多人都像我和她一樣,習(xí)慣了平靜而絕望的婚姻生活,偶爾想要到水面上透口氣,又悲觀而冷靜地明白任何水域本質(zhì)上都是一模一樣的。
醫(yī)院附近就是京杭大運河。午休的時候我經(jīng)常去河邊散步,想到沿著這條河一直往北,就可以去北京,就可以見到蔣曉璐。感受如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恍惚的向往、甜蜜與脆弱。
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是沒有辦法逃避的事情——我好像愛上蔣曉璐了。
三個月后,蔣曉璐出第4本書,來杭州搞簽售,我做了她的嘉賓。草草結(jié)束了慶功宴之后,我執(zhí)意送她回酒店,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并沒有實質(zhì)性反對。
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沒有任何試探和推拒,我們從進門就開始熱吻,匆忙脫掉彼此的衣服,三個月的想念是漫長的前戲。進入之前,我聽到蔣曉璐發(fā)出一聲嘆息。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們得到的同時,必然也在破壞,也在失去,但我顧不得,我覺得值得,我要讓她也覺得值得。
我不知道蔣曉璐有沒有,反正我從來沒有這樣做愛過。
事后蔣曉璐點了一根煙,面色恍惚地看著我,“我知道,如果寫小說,這時候男人就開始想該怎么脫身了?!?/p>
我摟住她:“誰要脫身了,我又不是為了睡你才和你聊這么久的。我是愛你?!?/p>
“我也愛你?!笔Y曉璐摟住我,撫摸我的頭發(fā)、臉頰、身體。
我以前不知道“愛”這個字可以這么輕易地就說出口。我忽然想到了姚向澤,他所說的,說我沒有真的睡過,說我要是真的睡過就知道,為這個事情值得的。
原來的確如此。姚向澤的表達能力不行,或者他對整件事情不好意思承認。他何止是迷戀張迪玉的身體,他是的確愛上了她。和真正愛著的人做愛,就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
男人終于刺出了他蓄謀已久的那一刀。他知道自己被小女孩看到了,纏住了,那一刀將他們永生永世刺穿,傷口串上鎖鏈,從此永不分離。
那天晚上我洗完澡回到家,在車庫里喝了一點酒,又往頭發(fā)上抹了一點酒,做出大醉的模樣,進門和鄭安倩打了個招呼:“應(yīng)酬喝多了?!敝缶痛掖颐γθハ丛?。
這之后,我經(jīng)常會走神想起蔣曉璐,在心里把那個夜晚反反復(fù)復(fù)拆解、咀嚼。我知道那種時刻的我必然是有些異樣的,鄭安倩那樣的伶俐人,不可能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但她完美地掩飾了自己的懷疑和不滿。
我很少會去主臥找她了。
直接點破我異樣的反而是駱蕓。
那段時候鄭安倩的律所出了點問題,雙休日經(jīng)常加班,我和駱蕓習(xí)慣了兩個人帶孩子去玩。
有一天,卡卡和樂樂坐上了旋轉(zhuǎn)木馬,我們靠在欄桿上看著他們,其他父母也圍在欄桿上。孩子們每轉(zhuǎn)一圈,看到我們都會興奮地揮手,像是長途旅行回來看到父母。
“孩子的開心是真開心?!蔽艺f,“怎么看都不相信他們會長大。”
“這么站著看他們,總覺得我們像一家人。”駱蕓忽然說。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為什么來這一句,但沉默是更不恰當?shù)?,我馬上說:“可不是嗎?我們認識的年數(shù)比不認識的長,比一般的親戚要親得多?!?/p>
旋轉(zhuǎn)木馬停了,樂樂和卡卡求我們:“再來一次,再來一次?!?/p>
駱蕓跑過去又刷了卡,走回來的時候眼圈有點紅。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大概是太害怕了?!?/p>
“怕什么呢?”
“怕自己不會再被愛了。哪怕不是那種全心全意的愛,就是寵愛,抽空對我好一點,關(guān)心我一點,這樣的,是不是也不會再有了?”
孩子們又轉(zhuǎn)過來了,我們一起朝他們揮手,目送他們短暫地離開。
“不會的,肯定會有的,你是個特別好的女人,真的?!蔽覔Я藫я樖|,又飛速撤開手,“你值得人全心全意對你?!?/p>
其實在駱蕓和姚向澤鬧離婚之后,我就想象過這一天,好多次問過自己到時候會如何選擇。如果沒有蔣曉璐,我可以的,抽空對她好一點,關(guān)心她一點,我很樂意這么做,哪怕只為了圓自己當年的那點幻想。但如今我不想這么對駱蕓,不想這么對自己,也不想這么對蔣曉璐。
“別安慰我了。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人了?一定要說實話哦。你有人了我心里還好過一點?!?/p>
那個下午,我斷斷續(xù)續(xù)對駱蕓坦白,她默默聽著,叫我不要影響到卡卡,影響到婚姻。
“我現(xiàn)在越來越明白,婚姻生活,本質(zhì)上是兩個能力相當、觀念接近的人合伙經(jīng)營一個公司,雙方盡力將物質(zhì)資產(chǎn)積累好,盡力教育培養(yǎng)好下一代。對方如果有什么小病小災(zāi)的,也要互相扶持幫助。能夠做到這幾點,就是很好的婚姻了。你說對不對?”
我點點頭:“要是姚向澤有這種覺悟,那時候就不至于和你離婚了?!?/p>
“他就算有,我也沒有啊。我那個時候是真的愛他呢,真正愛的人就瀟灑不起來了。你現(xiàn)在還瀟灑,總有一天會瀟灑不起來的。小心點啊,老同學(xué),這種事情,我們這個年紀鬧不起的?!?/p>
我們聊起姚向澤。那次承認自己一敗涂地的長談之后,他幾乎和我失去了聯(lián)系。駱蕓說他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代工廠,從零開始創(chuàng)業(yè),對樂樂的撫養(yǎng)費倒是從來不拖不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駱蕓不無憐憫地總結(jié)。
我們心平氣和地告別。這之后,駱蕓就很少來約卡卡出去玩了。鄭安倩問起過,我告訴她是因為樂樂的鋼琴課換到了禮拜六下午。她可能有所懷疑,但她一貫地沒有試圖追查毫無益處的真相。
我的第一本書的影視改編權(quán)賣了,合同照舊是鄭安倩幫忙看的,我分到50萬,稅前,她很開心。
我們?nèi)页粤艘活D人均500的慶功宴。鄭安倩喝了幾杯,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就知道我找了潛力股?!?/p>
其實是稅前80萬。拿到合同之后,我改了關(guān)鍵數(shù)字給她把關(guān),用我媽的身份證注冊了工作室,讓甲方分兩次打了款子。我媽對我轉(zhuǎn)移資產(chǎn)的行為有些微詞,但世界上沒有不幫自己兒子而去幫媳婦的婆婆,她從沒有逼問我具體原因。
那天回到家,我媽給我轉(zhuǎn)發(fā)了個公眾號文章《家庭破裂對孩子的心理影響究竟有多大?》,叫我認真看看,我回復(fù)她:“放心,我一切有數(shù)?!?/p>
我老婆在淘寶上挑包:“我和你說過沒有,上個月Paul退出了,自己創(chuàng)業(yè),帶走了我們最大的幾個顧問公司,我們所差點崩了,我好容易才穩(wěn)住局面?,F(xiàn)在我徹底放心了,萬一真的不行了,我還有你。”
我必須承認,長久以來我已經(jīng)逼迫自己忘記了Paul,開始是痛苦地自欺欺人,后來因為蔣曉璐的關(guān)系,或者也因為寫作的關(guān)系,我越來越明白人是多么可憐、可恨、不徹底。有些事情,我老婆先做了,我后做了,并不能說明我就比她善良多少,負責多少。
沒有蔣曉璐,或許現(xiàn)在就有駱蕓。人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人人都一樣。
“放心,有我?!?/p>
過年的時候樂樂得了闌尾炎,我?guī)婉樖|聯(lián)系到了病房,去探病的時候遇到了姚向澤,他奔勞過多,黑而瘦,顯得老了不少。
我們?nèi)齻€寒暄了一陣。姚向澤的服裝廠慢慢上了軌道,為了躲開環(huán)保督查,正在籌集資金去越南辦廠,駱蕓很認真地聽著他的計劃。
“有需要我也能借點錢,多的沒有,十萬八萬還是可以的,當入股?!蔽艺f。
“你們醫(yī)院有沒有合適的體檢套餐,給姚向澤推薦一個,”駱蕓問我,轉(zhuǎn)頭對姚向澤笑,“你注意點身體,好歹是樂樂的爸爸,我可指望著你掏錢送她出國讀大學(xué)呢。”
“好的,放心,一定可以的,我身體沒問題,”姚向澤伸手試探著把駱蕓的一縷頭發(fā)撥到耳朵后面,“看看,臉都圓鼓鼓了。和我在一起是委屈你,我一跑你就長肉,白白嫩嫩,看上去像個大學(xué)生了?!?/p>
駱蕓沒有躲?!疤擃^巴腦的,”她笑嘻嘻地開玩笑,“最多像個研究生?!?/p>
駱蕓來找我老婆草擬了給姚向澤的借款協(xié)議,借給他80萬,不是小數(shù)目。駱蕓走了之后,我老婆問我他們會不會復(fù)婚,我說有可能,為了孩子也該復(fù)婚。
“復(fù)婚好,鬧什么鬧,男男女女么,有什么新鮮的,復(fù)婚是好事情。”我老婆說。
一年后,第二本書出版,銷量不錯,《拘禁》還被一些評論者表揚了,編輯也對我轉(zhuǎn)型的嘗試由反對變成了支持,但我卻不知道該再寫什么,好像被掏空了。
我和蔣曉璐繼續(xù)著。我們找各種理由見面,書展、電影節(jié)、筆會……有時候我去北京,有時候她來杭州,有時候是上海,有時候是南京,我們在陌生的城市手牽手走路,在電影院后排偷偷接吻,在只有我們的私家溫泉里一起泡澡……
很多的話,很爽的性,很好的愛,真的很好,挑不出毛病。但偷情仍然漸漸地像是一種無可無不可的習(xí)慣。盡管我每次都提起精神做出投入的樣子,不由自主抽離的時間還是慢慢地多了起來。我先是取消了蔣曉璐的微信置頂,后來是設(shè)置了對她的消息免打擾。有時候明明第一時間看到了她發(fā)過來的消息,我都要拖延過一兩個小時才回復(fù)。
我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樣的——雖然很多次以女性視角寫小說,但我始終無法真正理解女人究竟是什么樣的動物——但我知道男人,男人好像生來對于一切都有著一種要命的、犯賤的心理。所有的好東西,最好的時候都是未曾得到的時候,得到的過程越是漫長、艱辛,那東西就越好,但得到的那一刻,就是那東西最好的頂點,之后無法改變地,一切都會走下坡路。
我以為我對蔣曉璐會是不一樣的,原來也一樣。我愛她,我不懷疑這一點,但那種愛某一天開始就失去了伴隨毀滅欲的不顧一切,變得謹慎、理性、可控?;橐鍪腔橐?,愛情是愛情,兩者可以得兼,但兩者不可重疊,我自問我比姚向澤更加聰明。
幸好當時沒有回應(yīng)駱蕓,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得對,“生活中沒有比純潔的回憶更美好更牢靠的事物了?!庇只蛟S當時我和蔣曉璐忍住了呢,我們是不是現(xiàn)在還會每晚都說過好多輪“晚安”才舍得睡覺。
又過了一年,蔣曉璐來杭州出差。那次她胃疼,我?guī)ノ覀冡t(yī)院看病,醫(yī)生建議她做個胃鏡,我說既然要全麻,不如做個無痛腸胃鏡,快40歲了,徹底檢查一次比較放心。
在等待她徹底蘇醒的時候,我們開始聊天,是她主動開始的,當然這并不會減弱我卑鄙的程度。說到底,是我在欺負一個神志不清的人。
她說:“我好愛你啊,你還愛我嗎?”
“愛啊,還愛的?!?/p>
“那你為什么對我冷淡下來了,是膩味了嗎?”
“總會淡的。一輩子死去活來,誰受得了?
“我不想淡下來,為什么不能一直死去活來的。你寫的,鎖在一起,不管被什么鎖在一起,我想和你鎖在一起,不行嗎?”
“我以為你是看得開的人,怎么還是會這么想?”
“真看得開,我為什么還要愛你?”
是啊,真的看得開,我為什么還愛你?
我終于知道第三本書該寫什么了。我不可避免地以各種方式寫到了這種倦怠感。我想過遮掩,但文字會出賣一切。這是蔣曉璐教會我的,不要試圖掩蓋,所以我任性地寫了。一切不過如此,中年男女的愛情,充其量是青春歲月的慣性,帶著原來自己還能如此愛、如此被愛的驚喜,加速往前沖一段之后,終有一天發(fā)現(xiàn)無以為繼。
我近乎殘酷地書寫著,想象著蔣曉璐看到這一切時的心情。我們的關(guān)系建立在真實之上,也只能在真實之上維持。我以為她是能懂的女人。
但女人能懂,不代表能接受??吹轿业男滦≌f,蔣曉璐飛來杭州和我攤牌,讓我做選擇:要不就各自離婚結(jié)婚,要不就分手。
我們在運河碼頭邊呆坐。我很多次和她聊起過這條河,聊起過當年對她那種癡癡的念想,貨船開過,一浪又一浪拍擊水岸,一轉(zhuǎn)眼一切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我的心里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厭倦。蔣曉璐的大眼睛里是兩團淚水,我知道她用了多少的自制力才沒有在我面前哭。我也知道她過來找我,是多么難得的事情,怎么會不懂,但為什么非要改變呢。她為什么不肯承認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人生已經(jīng)沒有了本質(zhì)上改變的可能了。主要是沒有必要。
“我一邊做這樣的事情一邊笑話自己,你知道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這么賤。”蔣曉璐在我懷里哭。
“你不是賤,我知道,是我委屈你了,是我對不起你。我們其實沒辦法啊,你女兒才上大班吧……”
蔣曉璐打了我一個耳光,說我們就到這里為止了。她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如果追上去抓住她,或許是可以留住她的,我們還會和以前一樣,但我知道還會有下一次的,而這種事情,只會一次比一次更難看。
回到醫(yī)院,過了一個來小時,我看到蔣曉璐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條登機牌的信息。我知道這肯定是她只讓我看到的分組消息。我一次次刷新,確認蔣曉璐沒有刪除或者拉黑我,我明白這是她能做的最后的低頭,我還有時間去挽留她。
那天醫(yī)院出奇的空閑,空閑是對我最大的折磨。我看著手表,距離起飛還有4個小時,還來得及,一分一秒過去,我們的第一個夜晚,第二個夜晚,第三個夜晚,所有夜晚,朝我撲面過來,為什么要結(jié)束呢?留住她,哪怕暫時的,給彼此一點后悔的時間,或者拖著拖著,我們或許會找到其他的解決方案。
我拿上車鑰匙要出發(fā),我老婆給我打電話,叫我配點感冒藥,“卡卡咳嗽得厲害起來了,快要期末考試了,先吃藥控制一下,不行明天你帶他去驗血……”
我給卡卡配了藥,把蔣曉璐的微信拉黑。做完這一切之后,我去廁所撒尿,特別長的一泡尿。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退步原來是向前。消毒水的氣味和尿騷味混合著,嗆得我眼圈發(fā)紅。
補稅運動席卷大江南北,我那賣出了影視改編權(quán)的工作室也要補稅,我老婆要看園區(qū)財務(wù)發(fā)過來的對賬單,我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給她看。她看到總額笑了笑:“挺好,第二本書的改編權(quán)起碼再漲40萬,最好還是談稅前,清爽一點,避免政策變動的風險……”
那晚我和她一起躺在主臥的床上,她和我聊了很多,律所近期在做一家準備上市新三板的公司的法務(wù),如果順利拿下來,以后這方面的業(yè)務(wù)應(yīng)該還不錯;她又建議我勸我爸媽置換房產(chǎn),把市中心的老房子換成一線房產(chǎn)公司的電梯房,“他們年紀大起來,有個電梯會方便很多,地理位置目前看有點偏,地鐵5號線通了之后就很方便了,最近市面不好,是入手的好時候……”
聊得累了,我睡在主臥,這天之后再也沒去次臥睡過。
平靜的日子過得格外快,我們38歲了,高中畢業(yè)20周年。時間讓我們衰老、發(fā)胖、脫發(fā)、油滑,讓我們珍惜健康、婚姻、財產(chǎn)和穩(wěn)定,讓我們見怪不怪。
我老婆的體檢報告提示她有腸道息肉,她說要去做個無痛腸胃鏡復(fù)查,讓我陪她。
我說好啊,全程陪同,但你知道嗎,麻醉蘇醒的時候,我問你什么你都會回答哦,百分百說真話。
她笑了,說那太恐怖了。
她沒有到我的醫(yī)院復(fù)查。她是真的看得開也做得出。
在畢業(yè)20周年同學(xué)會上,駱蕓和姚向澤手牽手進來,宣布他們已經(jīng)復(fù)婚的消息。我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鼓掌,“這是愛情的力量?!?/p>
駱蕓又瘦了一點回去,當然不復(fù)當年,年紀到了,肉都會長在不該長的地方,誰的不是呢?
“迷途知返還是好同志!”看著他們兩個完全不在意的模樣,同學(xué)們開始起哄,我也跟著一起鬧。
駱蕓笑起來,又是那種叮叮咚咚一串的笑,聽了我就放心了。
前一天,有編輯在朋友圈更新了書訊,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蔣曉璐應(yīng)該也在杭州,舉行她第5本書的簽售。書名叫《我們是否還會相愛》,不需要閱讀我也知道會寫得很好,心碎過的文字,和沒有心碎過的文字,是不一樣的。
我端起酒杯:“祝我們大家身體健康,兒女聽話?!?/p>
駱蕓第一個和我碰杯:“平安發(fā)財?!?/p>
姚向澤也碰杯:“安安穩(wěn)穩(wěn)?!?/p>
我不會辭職,也不會離婚,我會繼續(xù)發(fā)胖,繼續(xù)寫作,不再憤怒,不再掙扎。我已經(jīng)完成我的復(fù)仇,并明白我永遠也完成不了了。我會繼續(xù)在平靜的絕望中,相信一切不會變得更糟糕。
那個運河碼頭,距離此刻的蔣曉璐直線距離8公里,距離此刻的我直線距離6公里,那條2500多年前人工開鑿的河,還在讓人心安地一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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