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室折枝詩話
福州陳海瀛無競
序
吾師陳石遺先生嘗謂:“閩人喜結(jié)社為嵌字兩句詩,世所謂詩鐘者也。余與林畏廬最不善此”。先生詩名滿海內(nèi),所言如是,豈折枝果不易為耶?畏廬前輩有“天、馬”一聯(lián)至今傳誦,句云:“黃河冰塊兼天下,白岳云綿夾馬飛”何嘗不善折枝耶?折枝雖小道,足以表達(dá)個人思想、社會情態(tài)及時事觀感,所關(guān)甚巨。余十年前即擬作折枝詩話,遷延未果。近以同輩之督促與策勵,搜集材料頗費(fèi)時日,約十月始蕆事。是編成,梁君樂志助我尤多云。
公元一九五八年五月陳海瀛識于希微室
希微室折枝詩話凡例
一、折枝詩話,前人所無。本編為創(chuàng)例之作,只就管見所及,自出體裁。
二、折枝為福州特產(chǎn),他處人甚少為之,故選句僅限于福州。
三、吟例原不屬詩話范圍,因欲使后之為折技者熱知吟壇手續(xù),故亦列入。
四、折枝佳句,不勝枚舉,本編所選,固難免遺漏。但各種作法,亦略具模型。
五、承詩盟同志惠予資料或襄助,附此致謝。
六、本編創(chuàng)作,諸多紕謬及闕陋,尚希閱者指正。
折枝起源第一
折枝吟盛行于福州,始自何時,莫得而詳也。清光緒間,黃理堂中有《雪鴻初集》之作,亦謂不知所自始,踵共后者,又有《雪鴻續(xù)集》及《壺天笙鶴》,皆僅選錄折枝名句而已。余于十年前擬編折枝詩話,以未明來源所自,遂擱置。近有人促為之。余病目眵昏,苦難檢書,乃屬林汾貽、鄭麗生二君代為搜集資料。汾貽檢得李家瑞《停云閣詩話》中載一段與折枝有關(guān)者以告麗生,麗生亟錄見示。按其所載,雖尚未有折枝名稱,已可據(jù)此推定折枝之由來,更證以《雪鴻初集》中刊有鄉(xiāng)前輩林少穆先生折枝詩句,是嘉慶時已有折枝吟矣。先生嘉慶進(jìn)士,道光間歷任疆圻,則其作折枝也,當(dāng)是未任以前里居之日。以其時考之,折枝始盛,其在嘉道之際歟。
《停云閣詩話》刻于咸豐五年,作者李家瑞,道光時諸生,詩話之作,原以吾鄉(xiāng)先達(dá)在京有擊缽吟課,聯(lián)吟時設(shè)左右詞宗各一,左右謄錄各一,司課一。先七言絕句,次七言及八言分詠,又次鬮字分唱,自第一至第七,即今之所謂折枝者。其一“人、白”二字句云:“人海歸來空有夢,白門游后悵無詩”,其二“童、秀”二字句云:“山童解曲全天籟,閨秀能詩亦國風(fēng)”,其三“貧、四”二字句云:“月來貧巷犬爭吠,雪滿四山僧獨(dú)歸”,其四“飛、數(shù)”二字句云:“去棹如飛移岸走,有山無數(shù)渡江來”,其五“飛、水”二字句云:“風(fēng)吹帆葉飛何處,月浸樓欄水不如”,其六“墨、長”二字句云:“古堞烏啼如墨夜,秋窗人坐最長更”,其七“碧、歸”二字句云:“芳草送春無限碧,杜鵑勸客不如歸”。以上各聯(lián)若以折枝律繩之,多有未合,如“人?!薄鞍组T”一聯(lián),“人?!睘橥ㄓ妹~,“白門”為獨(dú)用名詞。又“空”字虛,“悵”字實(shí),皆不相稱。若留“空”字,則“悵”字應(yīng)改為“竟”字,若留“悵”字,則“空有夢”應(yīng)改為“疑是夢”方可?!鞍组T”對“人日”恰好姑就原句竄易之,“人日歸遲詩更續(xù),白門別后夢猶懸”似較妥。又如“去棹”“有山”一聯(lián),“棹”屬器具門,山屬地理門,不能相配?!叭ァ弊直取坝小弊种兀嗖环Q,病一。出句既用“去”字,對句用“來”字,并非與“去”字對,乃綴諸末字,亦犯例,病二。“岸”字對“江”字固成配偶,無故對句又?jǐn)v一“山”字,變成畸形,在折枝詩律中最犯忌,謂之三足蟾,病三。若改為“黃葉如飛辭樹去,青山無數(shù)奪江來”較見協(xié)律。就中惟“山童閨秀”一聯(lián)不背詩律,但將“全”字改為“皆”字便好。其他各聯(lián),均不免疵類。所以未加刪削者,一則以原詩七唱俱備,足以證明折枝之作實(shí)胚胎于此時,一則欲存其本來面目,藉以覘當(dāng)日折枝之風(fēng)氣也。
折枝名稱第二
折枝誰立此名,無從深悉。即如徐坷(清季人,字仲可)《清稗類鈔》所載,亦僅云“詩鐘”,并未有“折枝”名稱。略謂詩鐘有正格,有別格。
所謂正格者,一曰鳳頂(一名鶴頂,又名虎頭);二曰燕頜(一名鳧頸);三曰鳶肩;四曰蜂腰;五曰鶴膝;六曰鳧脛;七曰雁足。
所謂別格者,一曰魁斗,一字嵌上句之首,一字嵌下句之末;二曰蟬聯(lián),一字嵌上句之末,一字嵌下句之首;三曰鼎峙,三字嵌兩句中,不相并;四曰鴻爪,三字,一嵌上句第四字,二嵌下句首尾;五曰雙鉤,四字,分嵌兩句首尾;六曰五雜俎,五字,嵌于兩句中;七曰四五卷簾,一字嵌上句第五字,一字嵌下句第四字;八曰轆轤,一字嵌上句第三字,一字嵌下句第四字;九曰碎錦(一名碎流),四字以上,分嵌于兩句中。
上述別格之外,尚有四種,曰拗體格,曰流水格,曰集句格,曰太極格。如“幽人無事出尋藥,小鳥一聲飛過溪”(“藥、溪”第七唱),拗體格也。如“乞多天上長生藥,醫(yī)盡人間薄命花”(“長、薄”第五唱),流水格也。如“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女、花”第二唱),集句格也。如“斷續(xù)鐘聲山半雨,縱橫帆形月中湖”(“續(xù)、橫”第二唱),太極格也。
余按:別格除拗體、流水兩格外,今已罕用。正格自第一至第七各有名色,即折枝第一唱至第七唱也。
又李岳瑞(清季人)《春冰堂野乘》載詩鐘,有籠紗、嵌珠二格?;\紗者,取絕不相干之兩事,以上下句分詠之。嵌珠者,任取兩字,平仄各一,分嵌于第幾字者。余按:籠紗,即分詠(說見下第三);嵌珠,即折枝之異名。第今之人,不稱嵌珠,皆稱折枝耳。雖然折枝之名于義果奚取耶?或謂折枝,乃就七律中四句摘出兩句為之,如折花枝然,故名?;蛑^畫中有折枝,甲畫蘭,乙畫石,丙畫梅花,丁畫水仙,如所謂“猩色屏風(fēng)畫折枝”者。二說皆近似。因兩句共十四字,非全首詩也。又有謂古近體詩難為,折枝詩易為。如為長者,折枝不過一舉手之勞,言其易也。竊不謂然。古近體,康莊大路也,可以馳騁自如;折枝,蠶叢鳥道也,亦能六轡在手、一塵不驚乎?能之者,殆若貫蝨承蜩,別有長技,以折枝為易者,蓋未嘗為折枝也。不登其堂,奚從而嚌其胾,又奚從而知其味耶?請下一斷語曰:為古近體難,為折枝亦不易。
折枝質(zhì)別第三
折枝與分詠異。分詠皆詠人、詠事、詠物,兩句必須用典實(shí)分。按:折枝,則僅嵌兩字為詩眼,不指定何人、何事、何物,用典與否,亦可不拘。其質(zhì)別可分為五:(一)言志,(二)抒情,(三)說理,(四)論事,(五)寫景。茲就五者,各舉一聯(lián)為代表作,如林天遺之“明月已闌焉置我,青山在此敢言官”(“闌、此”第四唱),言志之作也。天遺自江西歸里,常與朋輩為折枝吟,絕意仕進(jìn),觀此詩可知其志。黃念厚之“歸馬色寒交道見,病蠶心苦作家知”(“家、道”第六唱),抒情之作也。一富一貧,交情乃見。脫驂借馬事本難能出句可作。劉孝標(biāo)廣絕交論,讀對句亦足徵。良工心苦,凡琢雕肝腎之文人,真情如見。魏道涵之“物可勝天霜后見,人無負(fù)我雨中知”(“中、后”第六唱),說理之作也。“夫物之不足以勝天”語見《莊子》,恰好對“人無負(fù)我”,所謂蒲柳之姿,望秋先零,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猶茂者。出句即寓此意。陳篤初之“一士名成詩案后,中原事過釣竿前”(“一、中”第一唱),論事之作也。出句用蘇東坡烏臺詩獄事,對句用嚴(yán)子陵富春垂釣事,毫不著力而自占身分。王碧棲之“翠微罄罷無多月,紅樹船停幾許詩”( “詩、月”第七唱),寫景之作也。閑雅綿邈,出句由孟浩然“山寺鳴鐘畫已昏”蛻化而來,對句亦有減王漁洋“半江紅樹賣鱸魚”也。
折枝法式第四
聲病之說,創(chuàng)自沈約。唐時僧皎然嘗著詩式,杜少陵亦云“老去漸于詩律細(xì)”,皆以古近體有一定之法式也。折枝雖與近體異,亦別有不可犯之法式。試舉其例:
一、動靜無別。動字宜對動字,靜字宜對靜字。如“讀書”對“沽酒”,“游山”對“看月”,“讀”“沽”皆動字,故可相配。若以“讀書”對“名酒”,“游山”對“好月”,因“名”“好”皆靜字也,犯此者謂之“內(nèi)外科”。如“事、山”第六唱有一聯(lián)云:“越職悔陳言事疏,好官笑剩買山錢”,“越職”對“好官”,即其例也。但同為動字,尚有輕重之別,試擬“錢、榻”一聯(lián)為例:“得錢入市先沽酒,移榻當(dāng)門好看山”,“得”字比“移”字輕,終嫌銖兩不均應(yīng),將“得”字改為“儲”字,乃可。
二、虛實(shí)難稱。虛對虛,實(shí)對實(shí),此一定之例。如“平、小”第六唱:“遂非我見承平遠(yuǎn),亦既人憐少小孤”,此“孤”字乃指“孤兒”而言,非“孤高”“孤芳”等義,不得與“遠(yuǎn)”字對。此聯(lián)雖經(jīng)掄元,未可為法。
三、畸形不整。兩句中,有三字同用一類之字者,謂之三足蟾。例如“去棹如飛移岸走,有山無數(shù)渡江來”即犯畸形之病。因“岸、山、江”三字為同一類之字也。詳見折枝起源第一。
四、同音相犯。兩句中,有同音之字者。試擬一聯(lián)為例:“星影滿江將眼亂,秋聲在樹已心驚”,其中“星、心、聲”三字同音,應(yīng)避。尚有同韻相犯者,如“成、城”同在“庚”韻,“新、辛”同在“真”韻,皆于吟誦時聲音不諧。
五、字異義同。同一義之字,不能相對。如“閑似白鷗滄??停∮邳S犢少年人”,所以用“于”字不用“如”字,即避異字同義之病。
六、意同詞異。此謂之合掌。試擬一聯(lián):“棲寂不教投眾濁,避囂但要賞孤芳”,凡類此者,皆犯合掌之弊。
七、左右相撞。兩句中,如有在出句用天文類、地理類或其他各類之字,在對句非與之相對而又用同一類之字者,便為左右相撞。試擬一聯(lián)“頗疑風(fēng)露花前立,最愛湖山雪后看”,出句用“風(fēng)露”在上,對句用“雪”字在下,即犯此病。
八、子母相失。排比字有子母,有非子母者。例如“盛衰”“勞逸”“異同”,子母排比字也。“歡樂”“富貴”“饑寒”,非子母推比字也。兩類應(yīng)各自為對,如“斑獸西還看早晚,崖州南望泣孤寒”,“?晚”為子母排比字,例不得對“孤寒”,因“孤寒”乃非子母排比字也。
九、屬人屬物。兩句中,語氣及動作屬人,則同屬人;屬物,則同屬物,此一定之例。姑以“山、墻”兩字?jǐn)M成一聯(lián):“開遍山花春欲老,坐殘墻月夜將闌”,“開”字屬花不屬人,“坐”字屬人不屬月,不能相對。應(yīng)將“開”字改為“看”字,以與“坐”字對,則均屬人。或?qū)ⅰ白弊指臑椤罢铡弊?,以與“開”字對,則均屬物矣。
十、聯(lián)上聯(lián)下。兩句中,不得一句聯(lián)上,一句聯(lián)下。余嘗有“微徑得從新鹿跡,寒林失卻舊鶯聲”之句,一時取者甚多,于律究屬未合,因出句用倒裝法,謂從鹿跡得微徑,聯(lián)上也;對句用順序法,則直謂寒林失鶯聲,聯(lián)下也。應(yīng)將出句改為“微徑留多新鹿跡”方合。
十一、總稱別稱。凡一事物,皆有總稱別稱之分,應(yīng)各自為對。如“鳥”可對“花、蟲、魚”,以其皆為總稱也;若以“鳥”對“蘭、梅、蚊、蠅、鱸、鳊”,則不可,此數(shù)者皆屬別稱。試舉“碧、歸”一聯(lián)為例:“芳草送春無限碧,杜鵑勸客不如歸”,“芳草”為總稱,“杜鵑”乃別稱,例不得相對。
十二、通用專用。通用名詞不得與專用名詞相對。如前舉“人海歸來空有夢,白門游后悵無詩”一聯(lián),“人海”為通用名詞,“白門”為專用名詞,即犯此病。
依上法式,折枝格律具此矣。尚有資以為用者:一日神,神不超逸則呆;二曰理,理不完足則戾;三日氣,氣不渾雄則弱;四曰味,味不雋永則索;五日聲,聲不洪亮則??;六曰色,色不鮮妍則醭。作折枝者,不可不知,試舉數(shù)聯(lián):神之超逸者,如“寒宵坐似滄浪里,微曙看猶混沌初”(“微、寒”第一唱,黃薌洲句)。理之完足者,如“大發(fā)芳菲無幾日,高飏埃堨亦層霄”(“高、大”第一唱,陳篤初句)。氣之渾雄者,如“黃河冰塊兼天下,白岳云綿夾馬飛”(“天、馬”第六唱,林畏廬句)。味之雋永者,如“何必有花行古徑,不如無月坐空堂”(“古、空”第六唱,吳韻珂句)。聲之洪亮者,如“翰林銀手歸耕雨,樂部珠喉起說詩”(“詩、雨”第七唱,陳澤觀句)。色之鮮妍者,如“桃花人面俱年少,荔子官聲并海南”(“海、年”第六唱,林彤馀句)。皆可為示范。
折枝吟例第五
吟例者,吟壇上應(yīng)具備之手續(xù)及物件也。分例如左:
(1)分唱。自第一唱至第七唱,順序?yàn)橹5詴r間關(guān)系,通常作兩唱或三唱。
(2)拈字。拈字時,公推甲乙丙三人,由甲任取詩集一本,先向乙要第幾行第幾字,翻閱之,如系平音,另紙書之,再向丙要第幾行第幾字,遇有仄音者,即書之,并標(biāo)明“第幾唱”字樣,黏貼明顯處。
(3)卷數(shù)。通常每人三卷,作雙旗者倍之,作三旗四旗亦可。
(4)香限。每唱以竹香一柱為限,香盡即應(yīng)投詩。
(5)投詩。置木質(zhì)詩匣一,內(nèi)貯木匡三,以便分投詩卷。如未置詩匣,可用三個瓷碗代之。
(6)點(diǎn)詩。由詩監(jiān)將匣內(nèi)所投詩卷傾于幾上,點(diǎn)明詩卷與參加人數(shù)是否相符,如有作雙旗以上或不及三卷者,均應(yīng)于此時報(bào)明,俾易計(jì)算,點(diǎn)畢,仍將詩卷分別貯入原匣內(nèi),以便分次。
(7)分次。自第一次至末次,視參加人數(shù)若干,定為若干次。每次給次紙一張,同時以詩卷三聯(lián),分交各次填寫。雙旗以上照加。
(8)傳次。填寫既畢,即將本次交下次選取,逐次遞交,迨本次次紙收回時,則知輪次已滿。
(9)選取。每次于次紙收到時,各就其中選擇佳者,錄入另紙?jiān)u定甲乙,即多錄幾聯(lián),以備抽選亦可。
(10)取額。通常選取十卷,元殿眼花臚錄監(jiān)各一,斗三,作雙旗者倍之,雙旗以上照加。
(11)宣唱。宣唱時,先唱殿,次唱斗,最后唱元,由第一次起,依次輪唱。
(12)贈品。原皆購備實(shí)物,以物價之多寡定名次之高下,因醵金為數(shù)甚微(每人約在三角以下),不敷購,只得以贈卷代之。
以上吟例之外,尚有所謂斗標(biāo)者,多于紀(jì)念日或春秋節(jié)日或親友生朝為之。分聚吟聚唱,散吟聚唱二種。聚吟聚唱與普通吟例同,惟每唱須備記標(biāo)表格一紙,表格式附后,所得分?jǐn)?shù)最多者為第一標(biāo),余遞降。標(biāo)品或由東道出捐,或由吟侶醵資購備。至若散吟聚唱,則須先期拈字,由主其事者通知各參加人,限期繳卷,以便匯印后分送各參加人選取,定期齊集宣唱。其標(biāo)紙標(biāo)品與上述同。散吟聚唱以林范屋生朝吟局為最盛,詩眼以“借名生日為東道,招手吟朋坐一堂”,二句分為七唱,參加者七十余人,時在癸亥九月,自是日晨八時起,唱至翌晨八時止始畢,一時佳作如林。余獨(dú)喜林天遺之“恩情房老捐中道,禮分門生略后堂”一聯(lián),用典渾成,造句工整。又林謙遠(yuǎn)有“女手江南皆賦稅,官名日下等俳優(yōu)”一聯(lián),于當(dāng)日租稅煩苛、政治腐敗,能于十四字中描寫盡致。林萼樓亦有“風(fēng)定萍?xì)w池一角,日高花出屋東頭”之句,寫景迫真,辭亦玫麗,皆杰作也。余有一聯(lián)云:“招魂未喻累臣意,借面何來吊客嘲”,鮮有取者,獨(dú)天遺取眼,此聯(lián)對句用彌正平語。正平云:“文若可使借面吊喪”,蓋輕詆其僅有儀表也。此外尚有陳弢老七十、吳冕昂堂慶,亦均有斗標(biāo)盛會。余方客廣州,未及與。聚吟聚唱,以志社詩樓落成為最盛,時在癸亥十月,參加者八十余人,自是日晨九時起,唱至夜深始畢。詩眼為“林下集、小陽天”,分一、四、七三唱。余有“酬知地下名方始,借助春陽力已微”一聯(lián),取者甚多。天遺亦有“多謝春陽噓老朽,敢煩門下訂叢殘”之句,與余同春陽眼字而立意不同。
附記標(biāo)表格式(略)
折枝組社第六
福州折枝之有社名也,當(dāng)在清同治、光緒間。橋南之可社,為鄭淑璋、羅義合所組織。水部之瓊社,為林畏廬、楊文增所組織。最有名。后此,若觀社、西社、簡社、亦社皆盛極一時。茲第就余曾參加者詳言之如左,列各社:
源社 先后主持人任沛珂、葉玉如、葉式恭、葉晟恭。
志社 先后主持人蔣逢午、馬曉峰、翁心組、張鶴廉。
托社 先后主持人林天遺、陳聿睢、陳篤初。
還社 主持人林天遺。
曉社 主持人沈露湛。
與社 在廣州時主持人沈演公、在福州主持人陳無競。
則社 主持人薛幼蘭。
劍社 在南平時主持人陳元競,鄭庶古、郭云展副之;在福州主持人陳無競,林范屋副之。
右列各社,詩派不同。源社詩喜隸事,非有來歷,難以錄取,如陳香雪之“廟立顏家安史毀,祚興蒙古宋金亡”(“顏、蒙”第三唱);林琮子之“抱孫且作南夷長,愛弟還加有鼻封”(“夷、鼻”第六唱);程西平之“累卿百口辜良友,報(bào)母千金作假王”(“口、金”第四唱),可為例證。間有參以議論者,如“官小不卑元奉母,臣饑欲死未干人”(“小、饑”第二唱),葉履丞句也。其后風(fēng)氣亦漸變,不專用典矣。
志社最初設(shè)于南臺樂群社內(nèi),嗣移入大妙山去毒社,由社人醵資建詩樓,越數(shù)年毀于火,久之復(fù)募資重建,今其地為某校借用,吟集假他處為之。其詩以才調(diào)勝,如翁心組之“明明醒眼諸無睹,僅僅中才百敢為”(“醒、中”第三唱),張鶴年之“香車過市誰家麗,金印還鄉(xiāng)少日孤”(“香、金”第一唱),林綺賡之“松間六月風(fēng)良可,衣上江南雨欲無”(“松、衣”第一唱),皆可誦。
托社詩立意欲其深,置論欲其高,神味欲其雋永,如林天遺之“擲我形骸還造化,借人池館過黃昏”(“形、池”第三唱),翁雁墅之“往來門外遑關(guān)眼,饑飽明朝未上心”(“門、明”第三唱),林平治之“長年天氣憐秋雨,江上人家愛夕陽”(“長、江”第一唱)。余亦有一聯(lián)“江上人家舟即是,秋來天氣扇如何”,與平治所作頗相似,但神味雋永則遠(yuǎn)不及矣。
還社乃鄉(xiāng)人于辛亥光復(fù)后自外省歸里者,與托社社人相聚為吟集。其詩亦托社之詩也。余亮公之“照水看成無量我,聞歌念及可憐人”(“水、歌”第二唱),出句用東坡泛穎詩“化為百東坡,頃刻復(fù)在茲”語意,對句則如所謂“一曲伊州淚萬痕”也。鄭屯庵有“看潮只是隨緣意,詠雪曾無滿量時”(“隨、滿”第五唱),亦佳。
曉社吟所在城邊街濤園,園中多樹木,坐對綠縟濃陰,最愜吟人心賞。余偶往參加,記得陳澤觀有“紅樓隔雨人如笑,皂蓋連云客甚都”(“笑、都”第七唱),他人多用“出都”“遷都”對“笑”字,不相勻稱。此作以麗都之“都”對“笑”字,僅從眼字論已高人一著,造句絢麗,尤擅勝場。
與社者,旅粵鄉(xiāng)人每星期日輒集沈演公廬之桐軒為折枝吟,自丁巳起,歷五年無間,壬戌秋吟儔先后返里,托社社員亦多入社者,是年余四十,社人委作東道,吳樵笑有一聯(lián)“荔子取為紅粉壽,鸚哥報(bào)道翠華臨”(“壽、臨”第七唱),大獲勝。
則社為托社之分支,吟所無定,詩與托社略同。吳韻珂之“春非不諒游人意,山亦能知足下名”(“游、足”第五唱),邱式如之“衰意滿林秋一片,涼痕在水月初更”(“衰、涼”第一唱),一則尋常意卻能翻新,一則眼前景亦能寫實(shí)。
劍社于抗戰(zhàn)時期鄉(xiāng)人避地南平者,率有吟集,南平古號劍津,社名本此。勝利后,移福州,益以里中朋舊,吟事尤盛。其詩如林謙遠(yuǎn)之“情固至柔難節(jié)制,法如能善有師承”(“節(jié)、師”第六唱),說理透辟,杰作也。謝義耕之“修省百年猶未足,逢迎一事已為難”(“省、迎”第二唱),勵學(xué)敦品,能曲折道出。林軒筠之“能容客幾江天棹,不識人誰月夜簫”(“天、夜”第六唱),景闃意幽,頗有煙波渺茫之致。
上列各社,強(qiáng)半中輟,惟志社后起作者尚多,延續(xù)至今,吟事未廢。托社自篤初逝世后,已不復(fù)集,現(xiàn)已恢復(fù),仍假還爽壘舊址(篤初自號還爽),示不忘舊。劍社社侶大率健在,倘有倡者,愿執(zhí)鞭從之。
此外,鄉(xiāng)人旅居北京、南京、上海、廈門各處,多有吟社組織。北京燈社發(fā)起者陳弢庵、郭春榆、卓芝南、張珍午諸前輩,每年燈節(jié)均有斗燈之舉。陳荔裳、陳文卿、劉孟純曾各捐廉買燈,社中人由黃嘿園撰啟致謝,摘其警句如下:“歲事將殘,鄉(xiāng)風(fēng)未墜。私憐羈旅,每先元夜張燈;小集賓朋,又就春明結(jié)社。洛陽紙貴,淮甸銅荒。既非金布,祇園枉煩長老;若擬錢輸,光學(xué)衹屬諸生······閨秀揮毫十幅,拂鵝溪之素(畫燈者金陶陶女士、王又點(diǎn)女公子德愔也);畫師碾墨半丸,分螺渚之青。(弢庵前輩以古墨贈畏廬先生并乞作畫)··········所思遠(yuǎn)道,愿訟庭之鳥雀都馴;此會明年,看人海之魚龍萬變”。其詩以弢庵之“殘碧殿秋猶有戀,老雞知曙奈無聲”(“碧、雞”第二唱)最為人傳誦。南京濱社參加者,多海軍界中人。法社參加者,為司法界中人。上海江南吟社,亦海軍界中人所組織。廈門補(bǔ)余吟社組織者,為旅廈鄉(xiāng)人。尚有沈濤園、何平壘前輩在贛時常與同鄉(xiāng)作折枝吟,社名未詳。
前述各社,為定期組織。有所謂不定期組織者,曰日唱,曰月唱,曰大唱。日唱盛行于前五十年,司其事者謂之詩東,甘吉甫、田春士最有名,吟局皆在農(nóng)歷十二月中旬以后、正月燈節(jié)以前,因舊社會在此臘尾年頭,事務(wù)較簡也。吟所多假境或廟為之,如南營中山境、吉庇巷魁輔境、文儒坊閩山境、水部太和境、北門火帝廟、南臺大廟前、劉公廟等處。每日上午九時出字,下午三時截止。卷資僅售銅錢十二文,卷繳齊,送交左右詞宗評取,傍晚上燈時發(fā)唱,贈品不外瓷器、蠟燭、箋紙而已。余十四五歲即嗜此,日向吾母索銅錢三四十文購詩卷,偶獲選則大喜。及今思之,西壘燈下,吟聲非復(fù)兒時情味矣。月唱,每月一次。先期出字,限期繳卷,送評取,定期發(fā)唱,通常正取兩門,捐取若干門不定,以葉軒孫所組織之正社月唱為最盛,期間亦最長。大唱,每年一二次,其辦法與月唱略同,惟規(guī)模較大,以王醒才所發(fā)起“日、山”大唱,于荷花生日為之,正取兩門,外捐取達(dá)三十門,唱兩日始畢。又前輩薩鼎老九十一誕辰,鄉(xiāng)人士組織“高、遠(yuǎn)”吟局壽之,此次不分正取、捐取,共二十門,每門詞宗兩人所取,元殿眼花臚均加倍,亦唱兩日始畢。又有似大唱而規(guī)模稍小者。林畏廬翁曾發(fā)起“冷紅”吟局,翁自號冷紅生,因以為名。于上元前發(fā)唱,吟所門首懸自撰燈聯(lián)一對,句云“劫外看春光,吾輩能無憂國淚;閑中結(jié)吟局,諸君應(yīng)有感時詩”。是時,滿清政府有割地議和之舉,翁心痛之,故有此作。又有一次,所組吟局與此相類。自書橫額曰“詩世界”三字,旁系燈聯(lián)一對云:“落落十四言,直追漢魏齊梁以上;觥觥八九子,都在王楊盧駱之間?!贝死吓d復(fù)不淺矣。
折枝選句第七
折枝佳作,不勝枚舉。茲舉其有話及可話者,自第一唱至第七唱,分別選列之。
第一唱選句
和春眼底皆明世,平旦心頭亦少年。薩伯森句也。出句有熙熙春臺氣象,對句則謂朝氣之盛,非少年所獨(dú)有,老當(dāng)益壯,吾亦云然。
江南路出鶯聲里,秋夕樓橫雁影邊。陳篤初句也。江南秋夕,鶯聲雁影,皆人所習(xí)用者。綴以“路出、樓橫”四字,配置得法,遂成絕妙好辭。
草堂西接江來處,佳句中含木落聲。田谷士句也。此聯(lián)在律詩亦為警句。近來折枝罕見此作。或謂“草堂”可對“佳句”否?余曰:草堂非對佳句佳日,便無好詩;若欲工整,以草寇對佳人能成詩否耶?
微蟲溝洫猶爭長,寒鳥江湖不亂群。張拂潮句也。時福州方有劉(和鼎)、盧(興邦)戰(zhàn)爭,出句指此。對句則以寒鳥比志行高潔之士,抑亦自況也。又黃薌洲之“寒宵坐似滄浪里,微曙看猶混沌初”,詩亦清如滄浪,靜如太古,意境得未曾有。
二水流花同到寺,南風(fēng)吹雨不過城。張鶴廉句也。吹雨不過城,的是南風(fēng),不可移易,故佳。不過城三字,尤妙。又高茶禪有“南弄鶯花儂住處,二湖蟹稻客歸時”一聯(lián),鮮研奪目,令人神往。
燕雀吞聲殘粒下,溪山弄影劫灰中。馬感漚句也??箲?zhàn)時,省治遷永安。永安一名燕溪,當(dāng)時有以此征詩者,感漚方供事福建財(cái)政廳,職卑祿薄,故出句云然。對句寫風(fēng)鶴之警,無限感慨,皆紀(jì)實(shí)也。
慈嚴(yán)殊用皆為愛,長短兼收各見才。陳南曾句也。嚴(yán)可為愛,短亦有才,特視所施所用如何耳,說理殊透辟。
新春我在山焉避,高夜人無月自看。葉軒孫句也。軒孫詩獨(dú)辟蹊徑,他人不能為,石破天驚,輒有奇語。
閑云馀事能為雨,遠(yuǎn)水初心亦在山。陳翼才句也。意亦猶人,著以“馀事”“初心”四字,便自不同。出句有謝安石“霖雨東山,斯人不出”之感,對句則猶黃叔度“汪汪千頃之波,澄不清而撓不濁”千載下,如見其人。
天末其人云或是,古初之世月何如。翁醉亭句也。醉亭詩鉤心斗角,不肯作常語,此聯(lián)足以代表之。然如“丹井有泉非世味,里門一樹即吾年”,取徑又不同,一則以奇,一則以正也。
人去衣棱猶一整,詩成燭跋已三更。范夢樵句也。整字妙,此聯(lián)余取花,意作者當(dāng)能填詞。及發(fā)唱,乃夢樵也。自謂所擬不虛。
東作萬鋤寧計(jì)拙,垂成一簀敗功虧。高涵三句也。垂成二字,必有所系屬,不能獨(dú)立,須于其下系接單字或雙字名詞,于法方合,例如“事”“功”為單字名詞,“工事”“功業(yè)”為雙字名詞,余類推。作者深知此訣,故能意到筆隨,毫不費(fèi)力。又鄭惕予之“垂成堂構(gòu)期明日,東作耰鋤勉自家”,謝義耕之“垂成一事如山重,東作何人比日先”亦皆造句得法,適中規(guī)矩。
東去江河滋感逝,垂凋花樹最傷遲。程召祈句也。從江河?xùn)|去,念故交零落,因花樹垂凋,嘆美人遲暮。睹物興懷,比興體也?;騿枴叭ァ弊?、“逝”字,嫌重復(fù)否?余曰:東去者,謂東流之水一去不可復(fù)回也;感逝者,謂永逝之人既亡不可復(fù)見也。意各有屬,義自不同。
東岳夕光回一寺,垂虹秋色擁孤亭。吳味雪句也。垂虹秋色,見米元章詞。垂虹亭恰好對東岳寺。“夕光”下用“回”字,甚佳。若是朝曦則用不著矣。又陳逸園之“垂死花猶期一顧,東流水似答長嘆”,出句為自古懷才之士窮老難邀一顧者而發(fā),對句則有“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之感。
(附記)此唱詩曾經(jīng)分寄上海沈劍知、陳伯冶評取。逸園句,劍知取元;味雪句,伯冶取元,劍知取花。又高茶禪“東瓜飽雨連棚大,垂柳眠煙隔幔長”,伯冶取殿。魏道涵“垂發(fā)樹還禁幾日,東流水欲返何年?”劍知取殿。程召祁“垂成事尚資群議,東作人惟務(wù)一勞”,劍知取眼,伯冶取花。劉斯湛“垂堂下少游觀地,東壁間多寢饋人”,伯冶取臚。余有兩聯(lián),一伯冶取眼,一劍知取臚,詩未錄,對珠玉自慚形穢耳。
第二唱選句
洗面此間惟有淚,傳神阿堵未應(yīng)癡。郭匏盧句也。春榆前輩自號匏廬。余以甲寅春至北京,于滄趣老人處見之。是日適有折枝吟集,遂亦臨時參加。此作,余取壓卷。出用陳后主“此間日惟以眼淚洗面”語,對句用顧長康“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語長康畫絕、癡絕,“癡”字亦不落空,“此間”對“阿堵”,尤為巧合。
函關(guān)置戍秦終滅,建業(yè)遷都晉已衰。薩鼎銘句也。鼎老六十始學(xué)詩,尤嗜折枝吟,嘗往馬江聯(lián)歡,社晚間輒招十?dāng)?shù)人聯(lián)吟。此作,余取殿軍,初以為非龔惕庵即陳獻(xiàn)丞,兩人好用典,及開唱,乃鼎老句,論史有識,雖斫輪老手,無以過之。
續(xù)騷晚近無名手,聞葉江潭易白頭。林天遺句也。離騷千古奇文,即如反騷、廣騷,巳難嗣響。后此更無其人。作者言此,亦第嘆詩風(fēng)之靡耳。對句故作豪語,實(shí)則搖落江潭之感深矣。天遺詩多類此。
好客久看能起疾,滄江初坐未知寒。張拂潮句也。昔謝安問桓司馬病,司馬遙望嘆曰:“吾門中久,不見如此人?!背鼍浼幢敬艘?。對句謂罷官初歸,熱念未息,尚不知滄江真味,寫得入情入理。
新燕瘦從寒食后,高樓佳在夕陽時。林平冶句也。對句即由“人間重晚情”詩意脫化而來,高樓晚眺,日夕山氣彌佳,作者殆身歷其境耶?
有如哀語聞鶗鴂,猶是常情愛牡丹。林天遺句也。出句與“春心托杜鵑”意相若,對句指物之能諧俗好者易邀眾,想人亦猶是。
高堨遮天哀晝晦,落英隨水識春闌。陳澤震句也。群陰在位,猶高堨之遮天,蓋指曩時亂政而言。春韶易逝,睹物興懷,非但為落英惜也。
好澄渣滓歸初地,偶覓芳蕤媚晚年。林天遺句也。渣滓去,則清光來,明心見性,工夫即基于此。出句領(lǐng)會及之宇宙間,自然景物足怡情,老年人豈能獨(dú)異,故對句云然。
猱居如斗懸叢灌,馬骨成山雜雪沙。陳篤初句也。余所作“人居木末棲鴉影”與出句意相似。對句寫塞外戰(zhàn)后景逼真。
漸高月影分千嶂,如袋江聲裹一城。林謙遠(yuǎn)句也。似此難題,能寫出自然實(shí)景,非老手不辦。
九伯實(shí)征齊始霸,兩川難守蜀終亡。蔡奉生句也。用典而有議論,方不板滯。
擇主防為官所賣,舍生誓與賊相持。沈劍知句也。良禽擇木,人猶此情。終因薰心利祿而貶節(jié)者,往往有之。至若殺身成仁之士,留芳百世,事皆可泣可歌。作者能于兩句中彰彈無遺,可謂讀史有得。
正氣兩間歸草莽,圣人萬古視江河。郭洪子句也。宋明末季,朝政隳壞,忠義之士,多出自草野。所言誠然。對句即“不廢江河萬古流”意,對仗恰當(dāng)。
第三唱選句
晨胸填茗神逾王,晚目趨楓步為遲。陳篤初句也。晨胸、晚目、填茗、趨楓,皆屬臆造,當(dāng)時或有議之者。然猶有說如填詞句中之“剪雪裁冰”及“笞鸞榜鳳”何嘗非臆造?即所謂“日近長安箋”,只要言之成理耳,背理則不可。
山衙公退云生幾,江店晨興月在門。林葆生句也。山衙幾席,時有云光往來,江店人興,常在熹微之頃,寫得眼前景如畫。
江湖同命攜佳秀,林壑遐恩接古人。高茶禪句也。出句具見真性情,對句饒有高致。
黃菊感秋如我瘦,碧桃臨水為誰妍?陳篤初句也。林文瑛家斗標(biāo)吟局,篤初后至,補(bǔ)前兩唱作三旗。此聯(lián)取者甚多,列第一標(biāo)。蓋因他作皆以感秋臨水從屬人方面著想,此作則以感秋屬黃菊、臨水屬碧桃,獨(dú)見新穎。其后醉亭有“黃菊騷吟同社幾,碧桃綺歲對門誰” 一聯(lián)(“歲、吟”第四唱),亦獲勝,得標(biāo)第一。豈黃菊碧桃特別能令人愛耶?
病葉青時猶有待,懶云高處不能飛。梁道鈞句也。榮悴固有時,要在人能自奮,若甘于頹廢,安有飛騰之日?作者能揭其旨。
各有高堂長在意,誰無青史未來名?吳韻珂句也。人人心中所欲言、口中所未言者,韻珂能言之,宜其制勝。又有“殆非我獨(dú)憐香淚,故與人殊聽曲情”(“香、曲”第六唱),韻珂詩多于首二字用虛字,吸取全神,自成一體。昔梁吳均能詩,入稱其詩為吳均體。余于韻珂詩,亦可稱為吳韻珂體云。
歸問殘?jiān)粕砑词牵隹葱略乱庑?。馬感漚句也。是時感漚屈身僚底,意不自得,故以殘?jiān)茷橛?,對句則謂在抗戰(zhàn)期中,風(fēng)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感。
意懸來日當(dāng)歸處,道在常人所說中。葉軒孫句也。人生歸宿之地,意有所屬,自能勉而致之。閭巷常言,皆可見道,此即“道在邇”意。
萬丈金光談偈頃,十分難色鬻書時。謝義耕句也。因貧鬻書,不忍割愛,確有此神情。
綠陰清簟無人院,白雨漁燈獨(dú)夜江。宋心窗句也。詩境清絕,不染一塵。
取從殘客些黃葉,付與漁翁一大江。陳子礎(chǔ)句也。殘客生涯,有如黃葉,漁翁活計(jì),獨(dú)占大江。誰取之,誰付之,寫得入妙。
雙板藏春長掩住,一筇隨月暫支過。吳味雪句也。托社中有兩對冰清玉潤。一為林謙遠(yuǎn)與范夢樵,一為陳篤初、吳味雪。味雪多讀書,能為詩,折枝亦多有佳句。此作輕茜圓潤,著紙欲流。夢樵有“肥將隨雨花南漲,瘦不藏?zé)熌灸┽?,以“漲肥”對“岑瘦”,已見匠心。余最喜對句七字不能移易,岑在木末,其瘦已甚,惟其瘦,乃不能藏?zé)?。夢樵工填詞,故其詩時有詞中警句,余有一聯(lián)略與夢樵作法相若,句云:“疏不遮燈中竹屋,紛如隨棹后蘆汀”(“遮、隨”第三唱)。
第四唱選句
兵間里正聞宣索,休日山堂問起居。陳大彌句也。前此軍閥時代,輒借名籌餉,括匠搜船,無所不用其極。供應(yīng)煩苛,此詩七字中見之矣。
鄰家燕羽相新故,同巷苔痕有淺深。林彤余句也。言燕羽新故而廢興易主不知幾姓矣?!跋唷弊置睢M镏杏熊囻R喧闐者,有門前冷落者,苔痕深淺,自覺不同。盛衰喧寂之情態(tài),描寫入微。
歡笑未闌吾已老,饑寒如此汝猶狂。鐘仲亨句也。時仲亨年甫二十余,能讀書,所為折枝亦甚工。此聯(lián)在是日吟壇上,與天遺之“明月已闌焉置我,青山在此敢言官”并駕齊驅(qū),乃得年不永,惜哉。
已分長潛無尺水,會當(dāng)自裂作孤云。林天遺句也。昔人有謂“今年錐地?zé)o”者,視無地立錐,窮尤甚矣。天遺詩多苦語,“潛無尺水,裂作孤云”,令人不堪卒讀。
宮中秘戲同螢火,天下名州一蟹螯。林謙遠(yuǎn)句也。張如香曾有“君臣醉夢看螢火”,余亦有“帝家業(yè)已銷螢火”之句,皆實(shí)用螢火典故,不及此聯(lián)以螢火為喻較見超脫。一州之大,視如蟹螯,猶之渺滄海于一粟耳,說理通玄。
稍補(bǔ)清夷鋤草手,大關(guān)惻隱護(hù)花心。陳澤觀句也。以鋤草比除惡,以護(hù)花比憐才,造句用字,并見匠心。又程西平之“霜厲將夷當(dāng)路草,煙濃欲隱出墻花”,將“夷”字“隱”字作活用,別具手法。一美鋤奸,一刺蔽賢,用意與澤觀句略同。
左右愛錢官可想,朝昏求見客何為。林范屋句也。一則謂曩時衙署中人巧立名目,索取規(guī)費(fèi),長官亦倚為爪牙,上下交征,比比皆是。一則謂伺候公卿之門,不惜奴顏婢膝,以得一見為榮,如宗臣報(bào)劉一文書中所云,均寫得冷雋入妙。
一詩言事能招禍,十載離家僅換貧。范夢樵句也。夢樵常語余云:初,托社吟集,僅作來賓,以此聯(lián)獲勝,被邀入社。當(dāng)時尚自謂“一詩”對“十載”未甚工整,何以能勝。余曰:此乃四字為對。天遺曾以“天上巢痕”對“山人詩句”,平治以“長年天氣”對“江上人家”,余亦以“江上人家”對“秋來天氣”,皆四字為對。又楊湘衍之“一領(lǐng)綠蓑滄海世,幾株秋柳晚年居”(“海、年”第六唱),以“一領(lǐng)綠蓑”對“幾株秋柳”,亦此例也。
積共廡高春后甕,吹教樓爽月邊簫。李孔緒句也。此聯(lián)自上而下,一氣呵成,有高屋建瓴之勢。
第五唱選句
巾濕疑為儲淚地,笛哀恐有裂腸人。沈劍知句也。笛哀巾濕,凄絕動人,宜乎斷盡蘇州刺史腸,江州司馬青衫濕矣。
殘照欲支長路乏,綠陰自養(yǎng)一家肥。高茶禪句也。在旅程中,暮色蒼茫,恃殘照為明燈,的有此景。種桑種瓜,非但濃陰綠縟足以怡情,即贍家之道,亦賴有此“肥”字,妙。
已示衰微游興淺,只成幽賞足音遲。陳篤初句也。蓋謂有濟(jì)勝之情,亦必有濟(jì)勝之具,非腰腳健者,不能作山水游,故曰“游興淺”。若夫佳人在空谷,望而不見,搔首踟躕,則亦徒懸夢想。“足音遲”三字,描寫入神。
過猶腹痛詩人墓,見亦心傷舊日樓。林仲笏句也。黃壚咫尺,邈若山河,人面桃花,已非時昔,有同深感喟者。仲笏又有“寺荒鼠蝠吹燈起,潦大龜魚占塔居”,未經(jīng)人道,便見新穎。
罄定煙從長薄起,船過月在一溪流。范夢樵句也。罄定煙起,船過月流,惟心細(xì)人方能體會,此王摩詰詩中畫也。
釣竿江水資生地,團(tuán)扇秋風(fēng)被棄人。鄭景澄句也。眼前語,信手拈來,毫不費(fèi)力,有水到渠成之妙。
有懷月夕征徵歌地,不見河廳壓酒人。田谷士句也。回憶舊游,神情如繪。
月明赤壁中流棹,風(fēng)暖楊州十里簾。郭洪子句也。一用東坡賦,一用牧之詩,裁對工整,句亦流麗。
枯鱗得水思源幾,健翻摩天造極如。郭秀如句也。洞悉世情,寓意深遠(yuǎn)。余所用眼字與秀如同,句云“觀河亦有思源意,登岱猶非造極心”。
溪山亦為虛名奪,風(fēng)月徒多恨事干。何人所作,忘其名。世固有役于虛名,舍溪山勝景而去者??字晒纭侗鄙揭莆摹费灾L矣,此乃以七字括之。佳人才子,好事多磨,恨水愁煙,懺情無地,古今有同慨矣。
第六唱選句
城郭數(shù)州江過處,屋廬六月樹交中。沈劍知句也。長江江流,跨州連郡,舟行往來,沿岸所見,城郭確如出句云云。結(jié)廬在樹木陰翳中,科頭避暑,不待調(diào)冰水雪藕絲,心已涼矣。劍知善畫,此詩可入圖。劍知又有一聯(lián)亦妙,句云:“葉香不散簾交地,船火如流笛過湖”。
步同韋杜花交甬,坐似瀟湘雁過樓。林謙遠(yuǎn)句也。想作者下筆時,亦如步韋杜花叢,坐瀟湘水次,神為一爽。又林仲笏有“天上船來江過屋,夜中燈現(xiàn)路交村”一聯(lián),寫江居下游及村外夜行情景迫真。
吟臺客集題詩處,醉石人思飲至?xí)r。陳韻珊句也。光祿吟臺在光祿坊玉尺山,舊有寺,宋程師孟以光祿卿知福州,嘗來游,題詩壁上,中有“無詩可比顏光祿”句。寺僧為鐫“光祿吟臺”四字,故名?!白硎倍譃槠菽咸疗劫溜嬛?xí)r書于石上,石在于山戚公祠。“吟臺”對“醉石”,恰好,亦妙手偶得之。
真宰知予心遠(yuǎn)獨(dú),古人畏汝眼明多。魏道涵句也。觀書眼如月,古人安得不畏?道涵所作折枝多警句,恐畏汝者,亦將斫汝手矣。
吾輩山林秋后意,伊人江漢夜中情。梁道均句也。高士例得秋氣良朋,動隔天涯,此意此情,兩句中盡之矣。
疏花白帽吟重九,寒雨烏蓬宿小孤。林仲笏句也。重九,佳日也,不厭長吟;小孤,勝地也,何妨三宿,夜篷聞雨尤妙。
桃花人面俱年少,荔子官聲并海南。林彤余句也。彤余面嚴(yán)冷,此詩乃綽約多姿,鮮妍奪目,讀之令人生愛。
百先自則端風(fēng)可,兩不相能任氣非。江瘦影句也。此聯(lián)與禁壓澆風(fēng)、革除驕氣之旨合,句亦醇樸。
亂吹回聲譍晚汐,窮陰斂影避初曦,江瘦影句也,于寫景中見實(shí)理真情,光天化日之中,眾陰斂閉,正氣自消。
送春門巷霏紅雨,迎曙樓臺涌五云。高茶禪句也。寫春光欲去,曙氣方新,有聲有色。
揣摩十載輿言出,嘗試千場橐志歸。鄭倜予句也。輿言橐志,造語奇特,或問言可輿、志可橐否?余曰:《史記·孟荀列傳》有“灸轂輠髡”一語,謂淳于髡言辭不窮,如車輠然,灸之雖盡,猶有余流,與言,義本此?!妒酚洝て皆袀鳌访熳员取板F處橐中,其末立見?!?橐志,義本此。
氣塞兩間持志始,行完一已顧言終。鄭景澄句也。以氣與志、行與言并提,語無泛設(shè)。梁道鈞取列冠軍。作者、取者俱不失其正。詩正而葩,折枝亦當(dāng)如是。
目眙東家應(yīng)志過,筋疲南畝敢言功?梁伯恒句也。目眙,已為有過,不待逾墻鉆穴,端正風(fēng)化,立意入微。對句合乎重農(nóng)趣旨,允為現(xiàn)實(shí)性之作。
第七唱選句
感逝空山松已鬣,慰貧窮巷月如銀。林彤余句也?!镑唷y”二字,枯窘難于著筆。從松已鬣,念及亡友,猶是常情。若欲月來慰貧,亦如東坡詩所謂“饑人忽夢飯甑溢”者,則想入非非矣。
細(xì)花覆甬通廳事,殘粬沿溝出酒家。張拂潮句也。“覆”字佳絕,句亦鮮妍。灑家殘粬沿溝而出,倘令嗜飲者過之,不待逢粬車而流涎矣。
人處湖山無定論,花時門巷似通都。黃桂芳句也。“論”字輕,“都”字重,以“通都”對“定論”,著一“似”字,銖兩方能相稱,造句亦工穩(wěn)。余入托社未久,桂芳即謝世,僅記得此聯(lián),亟錄之。其子抑秀亦能詩。
一惜娉婷歸彼客,生憎儗佁至吾山。陳聿睢句也。在昔風(fēng)月場中,有情鐘彼美而為豪家所奪者,此杜牧之“狂風(fēng)落盡猩紅色”所以作也。山林清景,只容雅人幽賞,若使癡呆子溷跡其間,興趣索然矣。一則惜,一則憎,情見乎詞。
挾書著褲出見客,反鍵靸履來尋山。吳樵笑句也。此聯(lián)全仿古體高山流水之音,獨(dú)奏則可,錄備一格,不必效之。
坐久一星飛過海,歸遲黃葉下平門。張鶴廉句也。非靜夜獨(dú)坐,不知有此景。對句所云,秋已盡而客歸,黃葉深處不知門矣。
問余家事當(dāng)滄海,見子平生有寢門。林范屋句也。家事問諸滄海,其人必為海上狎鷗,真能忘機(jī)者,何等超塵絕俗!寢門,為獨(dú)夜省心之地,愧衾媿影足瞻修已工,夫作者其有寡過、未能之思?xì)e!
獻(xiàn)花除夕鄰無祭,聽雨金閶客不才。林葆生句也。除夕獻(xiàn)花,猶有買花錢也。金閶何等繁華,獨(dú)來聽雨,其寫窮旅生涯,可謂筆妙直到秋毫顛。
明日太平如望雨,畢生優(yōu)患僅昌詩。陳伯冶句也。伯冶苦吟,拈字后,輒將紙屑捻成小團(tuán),盡十?dāng)?shù)團(tuán),句乃就,所為古近體亦成功,近益銳意著述,不以窮老自餒,余甚望伯冶能昌其詩,勿厄其遇也。
心寂猶虞難遣夜,眼明所憾只觀人。陳詠雩句也。靜以攝心,明于察已,人所難能,洵閱歷有得之言。詠雩嗜折枝吟,祁寒暑雨無爽約,閑輒就余談藝,間日必至。近以風(fēng)疾復(fù)發(fā),遂不起,病中語:樂至云香臺,今不能至矣。余有挽章哀之,句云:“七字獨(dú)忘彼,風(fēng)雨凄然,可有吟聲留汐社;一言彌感舊,山河邈若,更無行跡過香臺?!?br>
急籟繁從林外作,微波靜向月中流。劉斯湛句也。靜中人能會靜中趣,其心湛然,故所聞所見如是。
雅契九原哀不作,陳言百代怪相因。薛幼蘭句也。當(dāng)時全場多用“佳作”“凈因”,或“少作”“前因”,無作活字用者,故此聯(lián)獨(dú)擅勝場。幼蘭詩不煩繩削,自中規(guī)矩,亦不以矜奇吊詭見長,觀此聯(lián)可知梗概。
夢回江上雨初過,意盡樓頭花又新。程召祁句也。信手拈來,不假雕琢,卻饒有情味。召祁,天遺之甥,詩頗似之。
詩案是非喧一士,史家褒貶惑千秋。梁伯恒句也。李長源詠柳,劉夢得詠桃,蘇東坡詠檜,劉后村詠梅花,皆以被誣而名轉(zhuǎn)盛。用“喧”字,已見是非紛呶,公論自在,史家褒貶,不盡可憑,或鋪張失實(shí),或矯誣希旨,甚有蒙穢史之譏者,用“惑”字,足以發(fā)作史之覆、破讀史之疑。
折枝評論第八
自鐘嶸《詩品》出后之為詩話者,乃接踵而起,顧獨(dú)無折枝詩話,則以折枝僅盛行于福州,他省人偶或?yàn)橹?,如湖南易?shí)甫順鼎、湖北樊樊山增祥,曾在北京與吾鄉(xiāng)嚴(yán)幾道、陳滄趣、郭匏廬諸先輩為折枝吟,有《寒山社詩鐘》之刻。其風(fēng)尚與閩派折枝不同。然閩派折枝亦隨時而演變,最初喜隸事、镕經(jīng)、鑄史,出語必有來歷,間或參以議論,此為重用典之一派,其弊也,或失之板滯,或流于穿鑿。乃有異軍突起,專用白描,如王漁洋所謂“五字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shí)使人思”者,不事琢雕而自中規(guī)矩,不假涂抹而自饒風(fēng)致,此為重作意之一派,其弊也,或故為艱深,以女固陋,不免為人所訾。于是有謂:意當(dāng)求新而鍛句煉字亦不可少,務(wù)以“言中有物,言外有意”為貴,此為重作意而并重修辭之一派,然往往過求工整而真意轉(zhuǎn)失者有之。折枝演變之大略如是焉耳。夫文字者,應(yīng)社會之需要,亦隨時代為轉(zhuǎn)移,即以古今體言之,漢魏六朝之詩,不能不變而為唐宋之詩,唐宋之詩又不能不變而為明詩,以至于今日,運(yùn)會所趨,有必然者。折枝亦何莫不然?言為今日之言,字皆古人之字,惟其善用古人之字,以能善成今日之言,化腐朽為神奇,揚(yáng)菁華而棄糟粕。折枝雖小道,足以表達(dá)個人之思想、社會之意態(tài)、時事之觀感,為用至巨,此折枝詩話之所以作也。至若擇不精而語不詳,匡正之,增益之,是在大雅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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