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期
印史留名的巾幗三杰
我此前寫過一篇明代女印家韓約素的文章，文中提及一些印史上的女印家，后來在朋友圈有道友談及中國印史上女子印人的事情。史海鉤沉，就印人而言，女子刻印且得成就者尤為稀罕。今天就展開說說我國印史上三位青史留名的杰出女印家。
清代乾隆年間的某日，金陵（今南京）城里，收藏家楊復(fù)吉之弟楊鶴街在舊貨市場中閑逛，偶然見到地攤中有一方白文舊印，印面刻有文字“吳應(yīng)貞印”，邊款有文“乙未春三月，報松陵趙夫人命。鈿閣女子韓約素?！睏钍弦娏舜笙玻统鲢y兩買下這方印，放入懷中開心而返。
吳應(yīng)貞，明朝知名女畫家，更難得的是，該印是清代以前中國唯一有史記載的女印家韓約素所刻。難怪楊鶴街歡呼雀躍地花錢買下。其兄楊復(fù)吉還為此在《論印絕句十二首》中寫下這首流芳后世的好詩：“寫生彩管識林風(fēng)，鈿閣尤傳鐵筆工。珍重芳名勞弱腕，一時雙絕擅閨中?！?/span>
韓約素，明代篆刻家梁袠侍姬，生卒不詳，是我國印史上第一位被正式錄入印學(xué)文獻和言事立傳的女印家，其傳記最早收錄于明代大儒周亮工的《印人傳》。
△周亮工《印人傳》之韓約素傳
后來在清代張潮《虞初新志》、徐珂《清稗類鈔》、李岳瑞《春冰室野乘》等一些有影響力的明清小說著作中，也時見韓約素的傳記和軼事，她由此成為我國印史上標桿式的人物。歷代印人每論及女性印家，必提明代韓約素。
△韓約素“口銜明月噴芙蓉”朱文印，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我觀韓約素印作，以為朱文印取法元朱文印風(fēng)頗多，線條細勁圓潤，章法布局疏朗恬靜，用刀精巧細膩，印風(fēng)雅致清秀。白文印則是典型的明人印風(fēng)，其間有漢印遺意，融纖巧于樸茂之中。就精彩程度而言，韓氏的朱文印勝于白文印。
△韓約素“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朱文印
其印風(fēng)一方面和時風(fēng)有關(guān)，另一方面和其女子身份有關(guān)。韓氏刻印受業(yè)于其夫梁袠，受其夫影響頗深（梁氏則傳承何震一脈）。加上韓約素為纖弱女子（從曹植《洛神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的描寫可見一斑），手勁不足，因而她“自憐弱腕，喜鐫佳凍”，就象當(dāng)代諸多印壇名家在制訂潤印時“劣石巨印不應(yīng)”類似道理，韓約素也是只刻好印和小印的。有好事者曾以小遜于凍石的印章前去索刻，結(jié)果被她直接回了句：“欲儂鑿山骨耶？”還因此成為印壇雅事。周亮工稱韓約素的印為“粉影脂香，猶繚繞小篆間”，更增添了這位女子印家的獨特魅力。
△韓約素“朗如明月入懷”白文印
因為這些緣故，印章歷史上，韓約素得到了眾多高度評價。比如：
周亮工《印人傳》中寫道：“鈿閣，弱女子耳……而得鈿閣小小圖章者，至今尚寶如散金碎璧，則鈿閣亦竟以此傳矣！”又稱：“得約素章者，往往重于千秋云。”對其印甚為看重。
周亮工還有一首《九圖章》詩稱贊韓約素：“得款頻相就，低崇愜所宜。微名空覆斗，小篆憶盤螭。凍老甜留雪，冰奇膩筑脂。紅兒參錯好，慧意足人思。”
△韓約素“吳下阿蒙”朱文印
清代吳騫《論印絕句》：“梁家小婦最知音，方寸蟲魚竭巧心。他日封侯祝夫婿，不須斗大羨黃金?！笨梢姰?dāng)時韓約素印名之盛！
近代陳巨來曾如是稱：“女子天賦每不遜于男子，擅詩詞書畫者古今不乏其人，顧獨于篆刻一門寂焉無聞，印人傳中只一韓約素……”
劉淑度（1899-1985），近代篆刻大師齊白石弟子。原名師儀，號淑度，祖籍山東德州，1925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后定居北京（其間曾旅居南京）。篆刻先后師從董魯安、章南溪、賀孔才、齊白石等（賀孔才為齊白石弟子，劉先后拜前三位為師，再經(jīng)畫家李苦禪引見，師從于齊白石翁），先后為魯迅、鄭振鐸、冰心、郭紹虞、臺靜農(nóng)、顧頡剛、俞平伯、許地山等社會名流治過印，其時聲名顯于外。
△《齊白石賀孔才批劉淑度印稿手跡》
我手頭有一本《齊白石賀孔才批劉淑度印稿手跡》，為2005年西泠印社出版社所出版。書中收錄了劉淑度大量學(xué)印之印，每方印都有其師齊白石或賀孔才的或簡明或詳細的毛筆批注意見，是一本研究劉淑度學(xué)印經(jīng)歷及賞析印作評改的圖文俱佳的參考資料。
△齊白石批劉淑度“冰心”印
以劉淑度為魯迅先生刻的“魯迅”、“旅隼”兩方名印為例。據(jù)劉氏回憶，這兩方小印的印材是白壽山石，刻好后深受魯迅先生喜歡，成為他晚年常用印。魯迅曾寫信給鄭振鐸稱“名印托劉小姐刻，就夠好了。”（1931-1933年期間劉淑度是鄭振鐸的編著助手，鄭是魯迅好友，期間代向劉淑度求?。?/span>
△劉淑度為魯迅刻印一組
在這本書冊中，劉淑度談及往事，稱她先拿給齊白石翁看時，白石翁認為“魯迅”一印可以，“旅隼”的“旅”字安排不夠妥切。在這本冊子里收有賀孔才先生的批注（如下圖），可見師生深情及嚴師出高徒的道理。
△賀孔才批劉淑度所刻魯迅組印
齊白石認為自己的這位女弟子刻印大氣，且能得其真?zhèn)鳌Ｓ械挠∩踔粮叨仍u價其“叫別人看，誰都會相信出自白石之手”，在為她制訂潤例時稱：“從來篆刻之盛本屬士夫，女中能事者無聞焉。門人劉師儀女士字淑度，自幼喜刻印，篆法刀工無兒女氣，殊為閨閣特出也?！笨梢娺@對位得意弟子評價甚高。
△齊白石評劉淑度
上圖也是齊白石對劉淑度的評語：“苦禪畫思出人叢，淑度風(fēng)流識此工。贏得三千同學(xué)輩，不聞楊子恥雕蟲?！?/span>
當(dāng)代王家葵在其《近代印壇點將錄》對劉淑度有評：“迅翁遺印始知劉，法度借山亦自優(yōu)。百石一編心力在，操觚鈿閣個中尤?！?/span>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云無跡任西東。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瑟禁煙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边@首宋代晏殊的《無題》詩成就了民國時期女印家談月色的一段印壇佳話。
談月色（1891～1976），原名郯，字月色，又稱談十娘，晚號珠江坳人，廣東順德人。工詩擅畫，書印俱佳。其畫有“梅王”之譽，篆刻師從蔡守、王福庵、黃賓虹等，以漢印、瘦金書造詣更深，在民國有“女子制印第一高手”之稱。著有《梨花院落吟》《茶四妙亭稿》《月色詩集》《月色印本》《茶四妙亭印草》《茶丘契闊》《中國梅花發(fā)展史》等。
△談月色“蝶蕪齋”朱文印及邊款
談月色人生經(jīng)歷離奇，自幼出家于廣州檀度庵，法名悟定，枯守青燈之余，得庵中法師指點，兼習(xí)書畫，尤擅畫梅， 30歲時遇來庵游玩的蔡守蔡哲夫，兩人兩情相悅，后毅然還俗，委身蔡家，成就一段印壇佳緣。蔡哲夫者，文化中人，兼擅篆刻，有《印林閑話》等著作傳世。兩人婚后，蔡引晏殊這首《無題》詩中的“梨花院落溶溶月”之意為其更名“談月色”。
△談月色“黃賓虹”朱文印及邊款
吾觀談氏印作，取徑多元，尤得力于晚清四家的吳讓之、趙之謙、黃士陵。又因師從于黃賓虹、王福庵等大家故，能得古璽印、新浙派印風(fēng)神采。
△談月色“力爭上游”朱文印
縱覽其作，或有古璽之風(fēng)（如“黃賓虹”“小林智生”等?。?，或具浙派神韻（如“甲戌九月廿七日喆夫月色訪得百花冢孟陽題字”多字?。?，又或得元朱文神韻（如“南京圖書館藏”印），或得皖派神采（如“蝶蕪齋”“艷月樓”等）。
△談月色“甲戌九月廿七日喆夫月色訪得百花冢孟陽題字”白文印
△談月色“南京圖書館藏”朱文印
更令人稱道的是，談氏首創(chuàng)瘦金體書入印，鐵劃銀鉤，勁健秀逸，筆意盡顯，被人視為一絕。如“重華嫡裔”“月色畫佛”“力爭上游”等皆為佳作。
△談月色“重華嫡裔”朱文印
在韓約素取徑明人印風(fēng)秀雅一路，劉淑度真?zhèn)鼾R白石單刀沖刻印風(fēng)之外，談月色以其超高的藝術(shù)天賦和才情，所刻印作更顯多元且別具一格，在近代印壇與眾多男性印家相比不遑多讓，印名既顯，時人評價亦高。
比如民國趙式銘評其曰：“寒瓊辨古如然犀，月色刻石如削泥。腕底颯沓風(fēng)凄凄，自出新意超凡蹊?！泵駠骷姨K曼殊也贊稱“畫人印人一身兼，揮毫揮鐵俱清嚴”。
南社沈禹鐘在其所著《印人雜詠》中贊嘆道：“韻事紅潤似仲姬，僑蹤老向白門羈，瘦金字認談家印，比玉分書未足奇?！?/span>
近代印壇大家沙孟海先生稱：“月色故以畫梅著稱，余但知其能詩，未知其并能印，近來獲讀所刻印，下筆有法度，蓋得哲老與賓虹指授者?！?/span>
其夫蔡哲夫也曾作詩贊道：“瘦金書入印，欣賞有時賢。莫嘆鑿山骨，奏刀能攻堅。利市寫宜春，潤豪過半千。半千可卒歲，壓歲多多錢?！?/span>
當(dāng)代王家葵在《近代印壇點將錄》中評曰：“其仿漢玉印之作，功力最深，朱文勁挺道潤，白文停勻整飭。中年以后，創(chuàng)用瘦金體入印，亦綽約多姿?！?/span>
這三位由于皆有印人傳記收錄（比如韓約素傳記最早見于明代大儒周亮工的《印人傳》，劉淑度、談月色傳記曾見于孫洵《民國篆刻藝術(shù)》且分別有印譜傳世），得以印史留名（明代飛鴻堂潘啟叔所撰《續(xù)印人傳》也提及會刻印的女子如潘的侍妾金素娟，但卻鮮為人知）。
民國新文化運動以來，女性從藝變得更為普遍，在這個過程中也出現(xiàn)過不少女印家，僅印林史記中時有提及者，除劉淑度、談月色外，張傾城（即蔡守之發(fā)妻）、譚仲秦、宋君方、徐粲章、蕭嫻（書名甚于印名）等，皆得一時之名。
到時近當(dāng)代，則更進一步，尤其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騰飛，男女平等，當(dāng)代女印家層出不窮，其中佼佼者如北京駱芃芃、浙江吳瑩、山西陰鳳華、上海顧琴等。
縱觀我國印史，不乏女印家存世。明清時期只韓氏留名，其他因未顯名之故，湮沒于歷史煙塵之中，惜哉。民國以來，民風(fēng)開化，女印家漸多，近當(dāng)代，男女平等，藝事繁盛，擅篆印之女印人多矣，是為幸事！
作者簡介：石安，書印布道者，生于七零年代，現(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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