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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媽的二姐——我叫她二姨。解放前她在丹陽成家落戶。二姨高高瘦瘦的，長得不漂亮，且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模模糊糊的，也快瞎了。我年輕時曾經(jīng)問過她，眼睛是怎么瞎的？她哭喪著臉說，鄉(xiāng)下鬧災(zāi)荒，她坐船逃荒到丹陽落腳，生活無著落，每時每刻想家鄉(xiāng)、想媽媽，想起這些就哭，經(jīng)常想，經(jīng)?？?，把眼睛給哭瞎了。我聽了很震撼，但我不明白，哭，怎么會把眼睛哭瞎了呢？二姨是個文盲，忠厚老實，不可能說謊，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再后來，我不止一次又聽人談過瞎眼的經(jīng)歷，也是哭瞎的。我還問過二姨，她的姓名怎么同大姨一模一樣的，都叫傅秀英。二姨自認命苦，她說一個女孩家本來就不值錢，她生來笨拙，連爹媽都不喜歡她，她在家中沒有任何地位，所以她連姓名都沒有，看到姐姐姓名叫傅秀英，她跟著也叫傅秀英。二姨不會生小孩，姨父在外面搞了個女人，姨父將私生子抱回家。二姨的姐妹和鄰居都竭力勸阻她不要收留這個“孽債”，還有人直接出狠招：掐死他！那時候，殺嬰是沒人管的，棄嬰到處都是。哪家的女人會養(yǎng)這個“野雜種”呢！二姨會養(yǎng)這個“野雜種”，她不但收留了這個非凡的私生子，而且視如天上掉下來的寶貝，姨父給私生子起了個小名“天寶”，正式姓名周志云，他比我大一歲。二姨整天抱著他，哄著他，喂他吃，逗他玩。為此，二姨的親戚朋友更看不起她了。三年困難時期，全國饑荒一片，天寶居然沒餓過肚子，二姨和姨父咽米糠吃菜皮，將口中省下的米粒煮成米飯，再下鍋用油炒，捧給天寶吃。這些都是二姨親口告訴我的，二姨那時稱呼天寶為“乖乖”。當(dāng)時我羨慕死了，那個年代普遍是多子家庭，生養(yǎng)在獨子家庭是多么幸福啊。

二

我長大了，工作了。1974年我因病到丹陽二姨家休養(yǎng)。天寶也是個有單位的人。姨父為他買了快上海牌手表，120元，還要憑券。沒過幾天，天寶說手表弄丟了，他洗手時脫下手表，洗完手忘記帶上了。我心疼死了，手表、自行車、縫紉機是當(dāng)時社會最貴重的三大件物品呀！二姨說，別聽他胡說，他肯定將手表賣了換錢。姨父放話說，我不管你是否弄丟了，還是賣掉了，反正我們買給你了，別人家有的，我們也讓你有了，對得起你了。二姨背后還告訴我，先前還替他買過自行車，他也說被人偷掉了，其實是被他賣掉了，每到15號發(fā)工資的日子里，天寶絕不會在家里吃飯，只要身上有錢，他就會下飯 館。不用到月底，他就會到家里吃飯，看見他回家吃飯，就知道他身上肯定沒錢了。二姨和姨父都說他是“脫底棺材”。天寶“乖乖”確實出手闊綽，“乖乖”哥邀請我泡“渾湯”（洗?。?，擦背，喝茶，嗑瓜子。浴客們包括澡堂服務(wù)員無一不對他很親熱，因為他看見人就人手一支煙，他每月30多元工資怎么夠用啊。再后來，聽說天寶結(jié)婚生子了，所有的費用都是父母出的，包括他的小孩都是父母領(lǐng)養(yǎng)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得知姨父患上胃癌，已是晚期。我專程趕往丹陽看望，趁活著，見一面是一面。他們有恩于我，我曾經(jīng)在他們家養(yǎng)病過。姨父是家里的一顆大樹，這顆大樹病倒了，家里還有孫子要帶，二姨忙得頭頭轉(zhuǎn)，天寶還是天天在外面轉(zhuǎn)，難見其蹤。姨父臨終囑咐我，天寶將來肯定會討飯，只怕那一天討上門來，你就給他一口飯吃吧，其他別管他，只是擔(dān)心你二姨媽沒單位，沒工作，將來怎么過日子呀。沒過幾個月，姨父撒手西去。剩下一個快瞎了眼的老太婆還帶著一個孫子怎么過呀？我每個月寄二十元給二姨生活，后來改為半年集中寄一次。

三

1994年，天寶不遠千里趕到我工作的單位，也許是風(fēng)塵仆仆，像個勞改犯，一臉慌張的神色。我揣測他落難了，姨父的預(yù)計果真應(yīng)驗了嗎？天寶信誓旦旦地說，他家的房子快拆遷了，為了多得補償款，準備將房子加高一層，想跟我暫借500元。我毫不猶豫地給他500元，姨父臨終交代過我。事后的真相不出所料，但是沒想到這么個喪盡天良。二姨兩只眼睛全瞎了，半癱瘓在床上，兒子兒媳將她手上的金戒指硬生生地拔走了，每天將一碗冷食像喂雞一樣放在她的床邊，還暗示她床邊有一瓶農(nóng)藥……二姨喝農(nóng)藥走了，我想象出生不如死還不如去死，每個人都有一輩子，二姨這也算一輩子吧。我想象不出一個人一旦喪盡天良，什么樣的事都敢做，什么樣的錢都敢騙。人是有基因的，有善基因，也會有惡基因，只是目前還缺乏科學(xué)證明，當(dāng)我們放縱惡基因肆意滋生時，一個人會連動物都不如。尤其是從小過分寵愛孩子時，一定要明白適得其反這個道理。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發(fā)生在我們家的故事，但愿已經(jīng)是故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