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慶歷二年(1042年)深秋,又一個霜重風冷的月夜。午夜時分,慶州(今甘肅慶城縣)城內(nèi)軍營帳里,燭光映照著將軍頭上的白發(fā)、臉上的清淚。案上,是剛剛寫就的詞章《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這位將軍,就是范仲淹。這首詞,被稱為“首創(chuàng)邊塞詞”。
提起“邊塞”,我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邊塞詩”。唐代那些豪情萬丈的邊塞詩,書寫邊塞軍旅生活,描寫奇異的邊塞風光,反映戍邊的艱辛,洋溢著英雄主義的風采,有奮不顧身的慷慨,也有思念家鄉(xiāng)和親人的無奈。詞,作為“詩余”初登文壇時,屬于“艷科”“小道”,詠唱男歡女愛、離情別緒,上不得臺面,登不了大雅之堂。而當人們還在熱衷于用詞表現(xiàn)承平世界的歡樂和閑愁幽怨時,范仲淹用詞描述自己親身體驗到的邊塞生活,用詞詠史抒懷,用詞寫景說理,用詞表現(xiàn)更為廣闊的社會內(nèi)容,用詞抒發(fā)更加豐富的情感,開拓了詞的題材,打破了“詩莊詞媚”的慣例。宋詞有蘇軾和辛棄疾的豪放一派,應(yīng)該給范仲淹記頭功。
北宋魏泰《東軒筆錄》記載,范仲淹駐守邊疆時,曾作《漁家傲》若干首,每首第一句都以“塞下秋來”開頭,主題都是描述“邊鎮(zhèn)之勞苦”。據(jù)研究者考證,寫作這首詞時,范仲淹戍邊已經(jīng)有兩年多時間。
“塞下秋來風景異”這一句是總領(lǐng)全詞,詞中所有關(guān)于風景的描述,都由這一句起。邊塞之地與江南的秋景是那樣的不同,故鄉(xiāng)此時,當是“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范仲淹《郡齋即事》),那么,塞下的風景,與家鄉(xiāng)到底有哪些不同呢?
大雁秋冬飛往南方,春天再飛回北方。雁去衡陽,毅然決然,毫無留戀之意。湖南衡陽有座回雁峰,古人傳說大雁南飛到回雁峰,就不再往南。此時的衡陽,是詞人心目中的家鄉(xiāng)。冬天到來之前,就連常年在此生活的大雁都毫無留戀飛向了南方,那么,來到塞外的南方士兵呢,不用說,更是思念著遙遠的家鄉(xiāng)。覺得不適合居住了,大雁可以振翅高飛,離開苦寒的邊塞,人,卻不能走。
環(huán)繞慶州城的黃土塬,層層疊疊,無邊無際,遮擋了遠望的視線,所以說“千嶂里”?!伴L煙落日”,荒涼孤寂的邊關(guān)景象,意境壯闊邈遠,令人聯(lián)想起唐代詩人王維《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遠”的詩句?!肮鲁恰保簯c州地處要害,當時范仲淹率兵兩萬,分別駐扎環(huán)州和慶州,戰(zhàn)線長,防線薄弱,一旦慶州失守,西夏兵馬可以長驅(qū)直入侵犯中原,因而,慶州是一座險城。從地理形勢看,慶州東臨子午嶺山脈,西面是六盤山,北面是橫山和羊圈山,南面是秦嶺。慶州城被群山包圍,城池坐落地勢較低,周圍是成千上萬高出城池一兩百米的黃土塬,因此可以說慶州是名副其實的孤城。城門關(guān)閉,表明已是夜間。
燕然未勒,東漢時車騎將軍竇憲追殺匈奴單于,直殺到燕然山,在山崖上刻石記功后返回。班固《封燕然山銘》記載此事,文曰:“恢拓境宇,振大漢之聲。茲所謂一勞而永逸,暫費而永寧者也?!笔姑鼪]有完成,還不能回去。作詞之后的慶歷三年春,范仲淹五次上書請辭朝廷召為樞密副使,可見,他想家,而且思鄉(xiāng)之苦頗深。但是,外患未平,當以國防安全為第一使命,他寧可深夜獨自咀嚼思念之苦。他想要建立長治久安的御邊體系,不是謀求逞一時之快的殺伐之功。
“將軍白發(fā)征夫淚”是互文,白發(fā)將軍和征夫都在落淚。將軍為何白了頭?守軍上下,流的是什么淚?是思鄉(xiāng)淚,憂國淚,是英雄淚。慶歷二年十月范仲淹《讓樞密直學(xué)士右諫議大夫表》中有一段文字揭示了流淚的原因:“昨寇逼三川,其勢可困,而葛懷敏等入賊伏中,一戰(zhàn)大潰,殺傷滿野,驅(qū)掠無算。臣以本路多虞,救援不早,臣方痛心疾首,日夜悲憂。發(fā)變成絲,血化為淚……自西事以來,延安東路、北路官軍傷折萬余人,并金明、承平諸寨殺虜過蕃部萬余戶,約四五萬口,及麟府喪陷,鎮(zhèn)戎三敗,殺者傷者前后僅二十萬人矣。死者為魚肉,生者為犬羊。”兵敗導(dǎo)致士卒重大傷亡,幸存的邊民被驅(qū)趕劫掠,范仲淹為此日夜悲傷憂慮,“發(fā)變成絲,血化為淚”,原來他的頭發(fā),是因憂國而變白;他的眼淚,不是為他自己而落,而是為將士而落、為蒼生而落、為國難而落。
范仲淹這首詞,從白天寫到黃昏,寫到深夜,這是戍邊生活一天的日常。塞外不見黃花秋雁,江南沒有這般遼闊和蒼茫,風景確實大不同啊!從這首詞,我們也看到了一個與人們想象迥異的范仲淹:他不是一個多愁善感、文弱纏綿的書生,而是一位鐵甲將軍。他有勇有謀,號令嚴明,帶兵有方,愛兵如子;他率領(lǐng)的部隊,士兵強悍勇武,是威震敵膽的一支鐵軍!
將軍,是范仲淹在詞中的自稱,這不是虛擬,不是客串。范仲淹當時的職務(wù)是“本路經(jīng)略使安撫使招討使兼兵馬都部署”,是威名遠震、屢建戰(zhàn)功的軍事將領(lǐng)。南宋的王偁《范仲淹傳》說:“仲淹與韓琦俱有威名,軍中為之語曰:‘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尤龤q,士勇邊實,恩信大洽,乃決策謀取橫山,復(fù)靈武……”范仲淹和韓琦聯(lián)手收復(fù)失地,范仲淹長遠的戰(zhàn)略眼光、周密的軍事部署,迫使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要求與宋朝講和。
“風景異”,還在于范將軍與眾不同的是,他有智慧有才干,吃苦耐勞,但決不是為功名。歐陽修《文正范公神道碑并序》說他“少有大節(jié),其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范仲淹幼時就重節(jié)操,有志向,苦讀儒家經(jīng)典。在泰州當鹽稅官時,清正廉潔,為民造福,歷時四年重修的捍海堤,被老百姓稱為“范公堤”。據(jù)史料記載,康定元年(1040年),宋軍在延州不敵西夏來犯之兵,原延州知州被貶。后任先是拖延不到職,勉強到任后又一再找借口請求調(diào)任內(nèi)陸。范仲淹主動請求戍守延州城,到任幾個月就化解了兵臨城下的危機。守邊期間,他多次推辭朝廷的晉級獎賞。慶歷二年十月定川兵敗,范仲淹出兵馳援,關(guān)中人心大定,朝廷特遷范仲淹為樞密直學(xué)士(正三品)、右諫議大夫(從四品)。范仲淹堅辭不受,上《讓樞密直學(xué)士右諫議大夫表》,不僅不接受嘉獎,還自請落官降職。慶歷三年四月,朝廷擢范仲淹升樞密副使,回朝任職,范仲淹五次上奏辭讓,請求繼續(xù)留在西北。他的《除樞密副使召赴闕陳讓第三狀》一再請求留任邊陲,表示要將邊患徹底平定再回朝任職。
范仲淹精通兵法謀略,戍守邊疆時,為建立攻守全勝、長治久安的防御體系殫精竭慮,同時,他又是一位體恤民情的將軍。他在《讓觀察使第一表》中說:“臣聞自古將帥,與士旅同其安樂,則可共其憂患,而為國家之用。故士未飲而不敢言渴,士未食而不敢言饑。今邊兵請給粗供樵爨醋鹽之費,食必粗糲,經(jīng)逾歲年,不沾肉味。至有軍行之時,羸不勝甲,棄而埋之;負罪以逋,未能遠去,皆捕而斬之。臣雖痛而不忍,豈敢慢法?或有危逼,欲使此等之心同其憂患,為國家之用,不亦難哉!”從他與士兵一同變白的頭發(fā),從他與士兵一起流淌的眼淚,我們讀到了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行為準則,白發(fā)將軍,不僅大智大勇,更有大仁大愛!
范仲淹一生為官幾十年,生活簡樸,治家謹嚴,“不擇利害為趨舍”(歐陽修《資政殿學(xué)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并序》);范仲淹的詞作,風格沉郁蒼涼,貼近生活、貼近現(xiàn)實人生,為宋詞開辟了新的審美境界。為人,為官,作詞,范仲淹都為后人展示了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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