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資料中沒有記載的名家名作名跡
──讀帖札記之一,李白篇
史書當(dāng)然應(yīng)該讀,但史書從來都是人寫的,它有撰寫者和當(dāng)時歷史的局限性,不完整、不全面、不可靠。
還是那句話,全信書不如無書。然而書中沒有記載的,或極少記載、語焉不詳?shù)?,就存在于夢魂追求里,也可能就另書在大地上,叢林中?/span>
經(jīng)過歷史的淘汰和遺忘本性的篩選,我們看到了祖先留下的書史和它承載的各種文化,這是非常寶貴的??晌覀円苍趯ひ捄团加鲋邪l(fā)現(xiàn)了許多史書沒有記載的、或蝸角蟻蹤,或許一時不能做為書證,然而我們不能無視它們,輕慢它們,甚至無端地說上幾句:“假的!”、“臆造!”、“贗品!”
真與假是在反復(fù)研究、不斷對比和檢測中形成結(jié)論。它也許還不是定論,但它提出了問題,很值得考察和研究。
多少年來,我們的思維形成了許多“定勢”,這些說法似乎已經(jīng)被大眾接受了,被歷史承認了,認為那就是客觀現(xiàn)實。其實,非常明顯,那都不是事實。可為什么都被大家“忽略”了,長久以來沒人愿意提及呢?
譬如說:在遺留至今的書帖中,西晉的《平復(fù)帖》,并沒有署名,專家們一致認為是陸機寫的一封信札,是得以保留到今天的最早的墨跡書法。但這是事實嗎?我認為不是,不算碑拓,就紙質(zhì)和絹本上書法作品來說,《平復(fù)帖》并不是最早的。在《平復(fù)帖》之前,僅就民藏人士的藏品中,我看到和掌握的實物來說,就遠不止三件兩件。觸目所見、舉手之間,就可舉出幾例:
西晉之前,漸次上溯,三國時期的皇象、魏國的鐘繇、漢代的張芝、周亞夫、漢初的劉邦、秦代的李斯。再往上,戰(zhàn)國時期的屈原,甚至西周時期的老子、孔子,都有各自署名的書跡、墨本傳世。
荒唐嗎?這也太奇葩,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老子、孔子生活的那個西周晚期有紙么?不是竹木制成的書簡嗎?“學(xué)富五車”、“韋編三絕”,不是流傳已廣、人所皆知的成語嗎?戰(zhàn)國時期,屈原所在的楚國有紙嗎?似乎也沒有。但是為什么還有個成語叫叫“紙上談兵”,請問書呆子類型的趙括那個戰(zhàn)國時代有紙嗎?沒紙如何“紙上談兵”?那為什么不叫“甲骨談兵”,或者“簡上談兵”?誰曾經(jīng)看到過東漢時期的蔡倫造紙?誰能證明蔡倫之前沒有紙張出現(xiàn)?這種記載就那么可靠嗎?
當(dāng)然,以上所列舉的書法名跡,或有造假制贗的可能,這正是為我們今后的研究提供了實物對象。
鑒定古代書畫,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有絲毫馬虎大意、不可人云亦云,不可唯上、唯官,唯書,更不可輕信偽專家忽悠。目鑒和各種科學(xué)檢測手段都要上,綜合分析,做出初步結(jié)論。
還有一個通行的辦法是看是否有題首和尾跋,是什么人做的題首和尾跋。
我認為,有的題首是有較大、較高參考性的。譬如說,王羲之書法,由法極也就是智永和尚題首。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孫,生活于隋代,他是出家人,又是有家傳的癡迷書法的大書法家,我認為比較可靠。另外唐高宗李淵為王羲之的書法題首,我也覺得靠譜。再者,宋徽宗用他獨創(chuàng)的瘦金體大字為與他相隔不太遠的武則天書法題首款,為他同時代的,他的臣子米芾書法題首,我也覺得沒太大問題,一眼可辯。
另外,就是弟子為老師題款,像黃庭堅為蘇東坡題款,在《黃州寒食詩帖》上四個巨形大字“東坡筆意”,在《念奴嬌·大江東去》長卷上題款“東坡筆意卷”,一看就使人覺得情意滿滿,令人滿目生輝,僅這題首也夠人欣賞良久了。
題首之外,還有尾跋,唐代大書法家薛希昌、顏真卿、徐浩、虞世南、柳公權(quán)、懷素;宋代宋徽宗、文彥博、米芾、蘇軾、黃庭堅、朱熹、陸游;元代趙孟頫、鮮于樞、王冕等;明代董其昌、文征明、仇英等,都是有學(xué)識有見地有深厚書法修養(yǎng)的大家,他們的題跋都很有見地,值得后人研究學(xué)習(xí)和參考。
再另外,就得看“幫忙者”都有誰,那就是歷代帝王、大臣、書畫愛好者、收藏家欣賞過后所鈐蓋的印章了。古人用的是朱砂印泥,松煙墨,凡是年代久遠的,印泥和墨跡上都已氧化結(jié)晶。若在放大幾十倍的放大鏡下觀察,紙或絹的纖維縱橫,晶體閃爍,老化痕跡明顯,一目了然。這是時間留下的痕跡,也是不可改變的證據(jù)。相較紙本,絹本的印章往往難以辨認,給絹本書畫鑒定增添了難度。
看古書畫上印璽,唐代是否是長安殿藏品,宋代一般要看是否入過宣和內(nèi)府,有沒有蓋上“宣和中秘”、雙龍小璽、“御書”、宣和、政和等印璽,南宋時“紹興”、“天歷之寶”、“奎章閣寶”,元代的“明昌御覽”、“皇姊圖書”;明代“廣運之寶”、“武英殿寶”等等宮廷印璽。
到清代就不用說了,“蓋章狂人”乾隆皇帝恨不得把他所有的印章全蓋上,最少也有他七個一套的“乾隆御覽之寶”“乾隆御覽”,“御書房鑒藏寶”、“宜子孫”、“石渠寶笈”、“寶笈重編”、“壽”、“古稀天子”、“太上皇帝”、“五福五代堂鑒賞之寶”等等,還有嘉慶御覽、宣統(tǒng)御覽之寶。
有了這些印璽,就證明是入了皇家內(nèi)府,是被皇家、皇帝和王公大臣欣賞過、收藏過,身價自然就高了許多。
收藏進入皇家內(nèi)府,也會因為朝廷更迭,戰(zhàn)亂等再次流出,以致聚散反復(fù)。所以歷朝歷代,收藏大軍都在民間,真正的國寶和珍奇之物也多在民間人士手里。
民間的大收藏家也多有官宦世家和巨額財富背景。他們才收得起、買得到、藏得下。這其中最有名氣的當(dāng)屬明萬歷年間的家族收藏家項元汴。項元汴,字子京,號墨林,以字行。項子京是不亞于后來者乾隆皇帝的蓋章狂人,他最有名的收藏章是“天籟閣”,他收藏的書畫往往蓋斜對角,最右上角蓋“天籟閣”,最左下端蓋項子京。另有幾十枚印章,如“得密”、項子京家藏、墨林秘藏等等,往往多枚蓋于同一件作品。
歷來藏家普遍認為,凡是書畫能過了項子京法眼,被他認可、蓋上收藏章的,大多數(shù)比較可靠可信。
明代還有董其昌、文征明、文彭、仇英等大書畫家都不可小覷。
還有一位是清代大收藏家安岐,也就是安儀周。他是可以和項子京一比的大藏家。他的收藏印“安議周家藏”和“議周”小圓章蓋在許多書畫上。
清代的大收藏家很多,有些同時為朝廷大臣,像高士奇、梁詩正、皇六子、端方、翁同龢等,民國時期,還有陳介祺、龐元濟、張伯駒等等。
近現(xiàn)代收藏家和畫家、書法家最有成就和權(quán)威的大收藏家、大畫家,當(dāng)數(shù)吳湖帆。以上是我寫這篇札記前的“熱身”,下面以文字和圖片舉例說明。
首先我想說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他是偉大詩人、史稱“詩仙”,主要貢獻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一生留下了1100余首詩,膾炙人口,影響深遠。但他的書法究竟是什么樣,被巨大的詩名掩蓋,并不為世人所知。
據(jù)說李白只留下一張《上陽臺帖》,帖子只有二十四個字,四言行草,寫的是:“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這四言體,二十個字,與李白千古流傳的詩作比起來,不是一個檔次,所言有點莫名其妙,不知其表達什么意思,既沒有意象也沒什么文采和詩意。此帖無唐人收藏的印章和題跋,最早的收藏者是宋徽宗,他題首是“唐李太白上陽臺”七個字,后世有趙孟堅、賈似道珍藏章。
據(jù)說此帖歷史上就有非議。甚至有宋代學(xué)人曾懷疑是偽作,并直指是宋代書法狂人葛叔忱偽書。但是這篇書法有宋徽宗題字,又是大藏家張伯駒先生花重金買來的,最初賣家索要20萬大洋,已經(jīng)成交了,張先生首付6萬元,還差14萬元因戰(zhàn)爭爆發(fā)沒來得及付。
解放后,張先生得知毛澤東特別喜歡李白的詩,毛主席又是大書法家,曾將此帖托人贈送給毛主席。
毛主席收到把玩之后,沒有記載他說過什么,也沒留下任何臧否字跡,他只是認為公器應(yīng)當(dāng)公藏,就轉(zhuǎn)送給了故宮博物院,至今保存在那里。
這些都是背景資料,下面我們要展示的是署名“李太白”的一個長卷,書寫的是兩首詩,一首是《宣州謝聎樓餞別校書叔云》,另一首就是李白最有名的經(jīng)典詩作《將進酒》。這個詩名是取自古樂府,很多人都寫過,但無人能出其右,李白這一首,無疑是同名詩中最好的,是傳世之作。
第一首詩句非常有名,可惜起了個挺別扭的名字,難讀難記,影響了流傳,詩句還是耳熟能詳?shù)模?/span>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fēng)萬里送秋燕,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俱杯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第二首詩是《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這首詩,無數(shù)人都會背誦,我本來不想往下抄錄了,但因激情宣泄停不下來,寫完再看書法吧:全詩中間少了若干行,但讀起來仍上口,激情澎湃,算是書法壓縮本吧。
書體是篆書,唐代篆書盛行。許多大書家都寫得好,我曾看見武則天、唐太宗等都寫過篆書。這書法無唐人的題跋和收藏章,最早的鑒賞者是宋徽宗,書末蓋有他的雙龍小璽。題首的是清代高士奇,尾跋是高士奇、李觶和陳枚。
我數(shù)了數(shù)所蓋的印章,它們是:廣運之寶、天籟閣、三希堂精鑒寶、宜子孫、石渠寶笈、御書房鑒藏寶、寶笈三編、寒碧主人、真閤、雍正御覽之寶、乾隆御覽之寶、宣統(tǒng)御覽之寶、乾隆鑒賞、天恩十全、鑒古、樂善堂、順德鄧氏風(fēng)雨樓、德日新。還有幾枚辨認不清。
因為是篆書,必須要按照篆法來寫,或許很難看出李白自由不羈的豪放性格,是不是李白寫的,且存疑。我又找出一卷署名李白的長卷。寫的是三首李白自作詩。
第一首,《白馬篇》: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競風(fēng)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發(fā)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經(jīng)百戰(zhàn),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徑隱蓬蒿。
個別字句有誤,“羞入原憲室”,我存本上寫成了“羞人原憲室”,但基本面目是一樣的。
第二首,《鳳笙篇》
仙人十五愛吹笙,學(xué)得崑侖彩鳳鳴。始聞練氣餐金液,復(fù)道朝天赴玉京。玉京迢迢幾千里,鳳笙去去無窮也。欲嘆離聲發(fā)絳唇,更嗟別調(diào)流纖指。此時惜別詎堪聞,此地相看未忍分。重吟真曲和清吹,卻奏仙歌響綠云。綠云紫氣向函關(guān),訪道應(yīng)尋緱氏山。莫學(xué)吹笙王子晉,一遇浮丘斷不還。
卷上文字與現(xiàn)版讀本基本一致,僅個別字不同,如長卷上“學(xué)得昆侖彩鳳鳴”,現(xiàn)印本上是“昆丘”,“鳳凰去去無窮也”,現(xiàn)本是“無窮已”。另外還有個別字筆誤重復(fù),有筆誤。
第三首《相逢行》
朝騎五花馬,謁帝出銀臺。秀色誰家子,云車珠泊開。金鞭遙指點,玉勒近遲回。夾轂相借問,疑從天上來。蹙入青綺門,當(dāng)歌共銜杯。銜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見。相見不得親,不如不相見。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胡為守空閨,孤眠愁錦衾。錦衾與羅幃,纏綿會有時。春風(fēng)正澹蕩,暮雨來何遲。愿因三青鳥,更報長相思。光景不待人,須臾發(fā)成絲。當(dāng)年失行樂,老去徒傷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曠佳期。
細數(shù)這個長卷上蓋的印章是宋徽宗雙龍小璽、廣運之寶、太上皇帝之寶、乾隆鑒賞、鑒古、心賞、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乾隆宸翰、德日新、真閤、三希堂精鑒寶、石渠寶笈、寶笈三編。
兩個長卷,一個署名李太白,一個書名李白,這是李白的手跡嗎,我不想草率地下結(jié)論,只提出這個問題,供大家研究評說。
這個長卷是清代梁詩正題首,宋代王洗(言字邊找不到)、文天祥題跋。這三位都是有分量的大學(xué)問家。
2020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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