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覽當代中國文壇冤案種種,案發(fā)最早、蒙冤最深、涉眾最廣、歷時最長、吃苦最多、平反最晚者,大概要數(shù)“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了。胡風(1902—1985)是該案的一號人物,其夫人梅志亦隨而連坐。她與胡風共度五十一個春秋,卻有二十五年是在監(jiān)禁、流放、伴囚中度過。其鶼鰈之情,感天泣地。梅志,本名屠玘華(1914—2004),常州人。1932年加入“左聯(lián)”。她是學師范出身的,早年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梅志是她的筆名。梅志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在上海給人家當家庭教師謀生。由于接濟“左聯(lián)”被捕的同志,暴露了身份,被主人辭退了。1933年夏的一天,梅志去“左聯(lián)”盟員韓起家聯(lián)系工作,邂逅了剛從日本回國的谷非(胡風)。胡風也不姓胡,他是從母親姓的。他本名叫張光人,湖北蘄春人。這以前他在日本留學,為宣傳抗日,創(chuàng)辦了油印刊物《新興文化》而被日本人逮捕,驅(qū)逐回國的。胡風回到上海,在周揚主持下的“左聯(lián)”負責宣傳工作,梅志又屬胡風領導。胡風與梅志志同道合,又朝夕相處,便日久生情。梅志欣然接受了胡風的愛。兩人都屬虎,胡風整整大梅志一屬?;楹笠钅?,大兒子曉谷出生。其時,胡風的公開身份是《時事類編》的日文譯員。自“八·一三”戰(zhàn)事爆發(fā),他們不斷流浪,上海、武漢、重慶、桂林、廣州乃至香港。處處無家處處家。1939年1月,他們顛沛到重慶,蝸居在小旅館中,在敵機的轟炸聲中生下了女兒曉風。接生的醫(yī)生連手都來不及洗,就匆匆地跑了。這期間,胡風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七月》周刊只出了三期,戰(zhàn)火迫使他撤到武漢續(xù)辦。后來到重慶,胡風每天到“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上班,忙于會務還兼編刊物,梅志不僅包攬了家務,還騰出手來,幫胡風登記文件,抄寫稿件。不久,老舍推薦胡風到重慶復旦大學任教。當時學校揚言:教授不入國民黨就解聘;入了,月薪可提到一百多元,而且是專職終身制。這時胡風的父母一大家二十余口,都逃難在宜都,經(jīng)濟上要靠胡風接濟。在此困境中,有好心的朋友奉勸胡風:“為了吃飯,就入了吧。”胡風是有風骨的。他沒有為五斗米而折腰。他被炒了魷魚??啾M甜來。新中國建立了。開國大典時,胡風有幸立在觀禮臺上,親耳聆聽毛澤東的莊嚴宣告:“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他為新中國歡欣鼓舞,滿懷激情地創(chuàng)作了《小草對太陽這樣說》,借以表達他對祖國對黨對人民的赤子之心,對未來的希望。1953年,不愉快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文藝界整頓思想,重新學習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胡風寫了篇《學習,為了實踐》的心得想發(fā)表,交給領導,而上面認為這篇心得有問題,不予刊發(fā)。同時《人民日報》轉(zhuǎn)載了舒蕪的《從頭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并加了按語,聲色俱厲地指出,文藝界存在“以胡風為首的一個文藝上的小集團”。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時間批評胡風、路翎的文章鋪天蓋地,而胡風、路翎的申辯文章無處發(fā)表。只有一種聲音,胡風心中很不快活。本來,胡風與周揚以及解放區(qū)來的評論家們,在文藝理論問題的論爭是學術性的,屬認識問題,可以通過討論明辨是非,而扣上這么個大帽子,胡風消極了,想寓居上海掛個職,寫寫文章算了。可是,胡風還是奉命進京到《人民文學》當編委。次年,路翎《洼地上的戰(zhàn)役》又挨批,所有與胡風接近的作家的作品無處發(fā)表,文網(wǎng)森嚴。胡風覺得因他而連累了一大批無辜的青年作家,深深自責。在思想無法轉(zhuǎn)彎的情況下,他想寫《三十萬言書》。當時,梅志不同意,勸他說雞蛋不能跟石頭碰,“掉下來不只是砸腳”。胡風不聽,反安慰梅志,說:“這是向黨交的一份報告,現(xiàn)在又不是帝王時代,應該相信黨,即使錯了也不過挨頓批評,思想搞通了,就深刻檢討嘛,不必害怕的?!边@個報告,胡風整整寫了半年,梅志為他抄了一個多月。胡風把報告交給周揚。周揚立即呈毛澤東主席,并附了他自己的信。這當兒,文藝界正批判“紅樓夢問題”。在一個會議上,周揚動員胡風發(fā)言。胡風先不肯,后來被慫恿不過,上臺毫無顧忌地說了一通,造成大會的混亂。始料不及的是,“戰(zhàn)線轉(zhuǎn)移”了,槍打出頭鳥。胡風一下子成了被批判的主角,而且逐步升級,越升越高。1955年5月17日,梅志與胡風同時被捕。梅志的罪名是胡風的“同謀”,抄寫了《三十萬言書》。她被監(jiān)禁了五年零十個月,直至1961年其母去世,停在太平間,她才被釋放。公安部門給的結論是一紙“不予起訴書”,還令梅志繳了一千四百元伙食費。梅志出獄后尚不知胡風是死是活。托親友四處打聽,始知胡風被關在秦城監(jiān)獄。1965年3月,梅志第一次探監(jiān),在獄警的監(jiān)督下,胡風、梅志隔桌相對談了半個小時。胡風的衣衫破爛,面容蒼老,神情冷漠得有點麻木。梅志欲哭無淚。梅志告訴胡風,女兒沒考上大學,到農(nóng)場當工人了。胡風說:“好,這樣好。讓曉山也去當工人。”梅志勸他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回家。胡風反問:“噢,你說我怎樣好好改造?就關在這里?”梅志建議他好好檢查一下文藝思想,胡風臉一沉:“關于這方面問題,你最好別問!”梅志怕胡風一火,會說出什么話來又闖禍,趕快改變話題了。胡風說他在獄中沒有紙筆,但他默寫了一些詩,有寫給梅志和子女的,并背誦寫給梅志的《長情贊》給她聽。梅志一聽就流淚了。第一首剛背完,就被獄警打斷:“別背了,快說吧!”胡風自覺是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又不能發(fā)火,向梅志擺擺手,立身要走。梅志忙把帶來的食品給他,又拿了張《簡易太極拳圖》,要他練拳保養(yǎng)身體。胡風的興趣不在此,向獄警要了紙筆,開了一長串書單子。梅志第二次去探監(jiān)時,給他帶了一大捆他指定要的日文版馬恩全集,并捎去一封女兒寫的信。曉風在信中勸他好好改造,向溥儀學習,爭取“特赦”。胡風看到這一句,惱火了,大發(fā)脾氣:“什么話,要我向溥儀學習!要我向這個專靠殘酷剝削人民過著腐朽沒落生活的封建皇帝學習?我能像他一樣全部否定自己?”梅志不忍心向他解釋、申辯。第三次是在公安部一女干事的建議下,由梅志陪同做胡風的思想工作。在去監(jiān)獄的汽車上,那位干事對梅志說:“我們已經(jīng)等很長時間了,他應該覺悟了。不認罪是不行的。”又說,“如果他認罪,可以寬大,不認就只有公之于法了。”見到胡風后,梅志就勸他:“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唔?”沒想到胡風聽了把眼睛瞪圓了,狠狠地逼視梅志。梅志幾乎是跪下來懇求他:“你也該為我們一家想想,就認罪吧!”梅志還沒敢說曉風兩次考大學未取,都是政審過不了關,怕刺激他。胡風卻朝梅志冷冷一笑:“你以為我沒認罪嗎?只要我能承認的,我都承認了?!泵分緞袼岣叩皆瓌t高度來檢查。胡風不接話,忽然溫和起來,安慰梅志:“你不要怕,沒你的事,是我連累了你。你是一個聽話的妻子,我對你是有罪的……”一番話,把梅志說哭了。胡風又勸梅志別難過,說他精神上、肉體上都受得了。胡風說可能要公審。監(jiān)獄方面要他找辯護人,他拒絕了。勸降不成,敗興而回。
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判決胡風有期徒刑十四年,剝奪政治權利六年。判決書下達后,監(jiān)獄當局要他寫“感想”。胡風寫了很多,最后概括為“心安理不得”。文末還引了林則徐的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以表心跡。這一年年底,胡風被“寬大”監(jiān)外執(zhí)行,回到家中。出獄后,有關方面安排他在北京參觀。在參觀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后,他又寫了許多感言,一片赤誠,向革命烈士懺悔。在過了與家離別十年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后,胡風又奉命到四川。為了照顧胡風的生活,梅志決定伴囚,與他同去四川。夫妻本是同林鳥。梅志與胡風結婚后,家中的大小事都由梅志包攬。1961年,梅志因老母去世,得以出獄。當時家中三個孩子都在上學,最小的才八歲??窟^去的積蓄生活。梅志不得不像街道婦女一樣,向居委會領一些鑲花邊的活來做,一個月能掙十五元錢貼補家用,由于心神不定,手常被針刺破、流血。平時省吃儉用,探監(jiān)時總要買些好吃的、補品帶給胡風。后來在四川的監(jiān)中,為了省點錢,梅志自己買了推剪,給胡風理發(fā)。四川大山中,夏天的蚊子特別多,蚊帳又破,蚊子老鉆到帳子里攪得胡風無法安睡。梅志就坐在帳子里,亮電筒捉蚊子。剛到四川,水土不服,梅志常鬧肚子,嘔心,手一下水就爛。而她那時被分配在苗溪勞改茶場醫(yī)院,專干洗血繃帶之類的活,雙手成了爛桃,仍堅持做針線活。有段時間,胡風夫婦被圈住在山上一個七平米的小棚子里,棚子前有塊荒地,他們夫婦就自己開荒種地。梅志拿镢頭刨地,讓胡風在后面撿撿石子什么的。場部每月供應他們二十斤糧票,一張肉票。梅志養(yǎng)了幾只雞,凡是葷菜,梅志都盡胡風吃。胡風那時身體很差,患嚴重的貧血和痔瘡。大便解不出來就吃瀉藥,一天要跑七八趟廁所,經(jīng)常拉在褲子里。身體虛到走路都打晃晃。在大監(jiān)時梅志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還不忘時時開導他,怕他再尋短見。關押期間,胡風被提審幾百次。他先拒不認罪,一會兒又認了。瞎編亂說一氣,又推翻。過些時候又深度“自責”,自認是“囚犯”、“罪人”、“該死”。梅志勸他說:“我們兩人在一起,我不把你當犯人,你別怕。”梅志怎么勸也不行。胡風一天到晚生活在極度恐懼中。一會兒嘩嘩地寫幾張紙條,急急地埋在土里,一會兒又刨出來,說:“來了,來了!”有時突然大叫:“關門!”而門明明是關好的。梅志煮荷包蛋給他吃,加了點蜂蜜。胡風不肯吃,說別人知道要開斗爭會的,要加刑的。一個夏天的夜里,胡風推醒夢中的梅志,神秘地說:“你不要怕,空中有人在和我說話,他說他是中央派來的專案組?!泵分菊f他這是幻覺,什么都沒有。胡風火了,猛推梅志一把說:“你干擾了我們的談話,去你的!”梅志見胡風的身心被摧殘到這種地步哭了。胡風也哭了。胡風直說“我不行了”,梅志也心如死灰,真想一了百了。第二天一早,胡風一早起來,又急呼呼地整理手提包。梅志莫名其妙,問他做什么去。胡風說中央派直升飛機來接他了。梅志問他怎么曉得的,胡風又說是空中傳話告訴他的……隔些時候,胡風不吃飯了,卻到廚房拿了一只碗,用它接自己的尿。說空中傳話告訴他,他的尿能治百病。胡風自己當場喝了一半,留下一半強迫梅志喝。梅志不肯,他大罵梅志不知好歹,把剩尿倒在熱水瓶里,說帶到北京去送朋友。梅志沒辦法,只好找獄警,干事訓了胡風一頓,他才乖乖地把尿倒了。唐山大地震,他在報上看到了,病情加重。半夜里,舉著菜刀喝問梅志:“你把我的詩放到哪里去了,里面有老農(nóng)采的藥方,趕快送到北京去救毛主席?!泵分久Π岩巫由系脑姼褰o胡風,怕出意外,想按警鈴向獄警報告。胡風一見,怕了,跪下來向梅志求情。胡風的精神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與常人一樣。一年冬天,梅志病倒了,咳喘不止,吃藥也不見效。胡風一早便起床生爐子,把屋子烘暖了才準梅志起床。梅志很感動,說了些謝謝他的話,萬金難買一笑的胡風也笑了:“讓我也為你做點事嘛?!焙赞H之鮒,相濡以沫。梅志那時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墻里的生活沒有底,梅志想想感到很煩悶,就在紙上寫山字。山山山山,一個字比一個字大,再倒過來,山山山山,一個字比一個字小。忽然詩興大發(fā):“山山山山/山山山山/重重疊疊的山/大山小山壓在你的肩上/你躲著/雙腿還在顫動/別屈膝/別倒下……”胡風看了,評說梅志這類詩寫得不好,說她只能寫兒童詩。樣子又全像正常人。周總理去世,胡風寫了篇《向總理伏罪》,稿紙上還有淚痕,交給獄方領導。1977年底,胡風寫了四百四十四頁稿紙、長達二十萬字的勞改心得《收獲》,他說:“這是寫給黨的,我就得坦白地交代?!北O(jiān)獄政委嫌長,沒時間看,胡風又花十天時間縮寫成兩萬字。1979年1月,胡風、梅志走出高墻獲得了自由。是年初冬,胡風因小便閉塞、尿血,連續(xù)做了兩次手術,摘除前列腺時,終因失血過多,導致腦神經(jīng)混亂病復發(fā),醫(yī)生斷為心因性精神病。1980年3月,胡風、梅志回到了北京。醫(yī)療、生活都改善了。曉山添了個兒子,讓胡風起名字。胡風說,叫張本吧,意思是做人要本本分分。1980年9月,黨中央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平反,因此案而受牽連的人都得到改正。接著胡風被任命為文化部藝術研究所顧問、政協(xié)全國常委,梅志被安排在中國作協(xié)當駐會作家。1985年6月8日,胡風逝世。沒有遺言。最后在悼詞中,他終于得到了他生前不敢想而本應屬于他的公正評價。1986年1月5日開的追悼會,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楊靜仁主持,文化部部長朱穆之致悼詞,參加者有七八百人。胡風的骨灰盒上刻有屈原《離騷》中一句詩:“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焙L死了,梅志成了孤葉一片,不免黯然?!皯丫龖研叛?,永惜不枯心?!边@是胡風在獄中默寫贈梅志《長情贊》一詩中的兩句。梅志回報的是畢生的心血。在胡風去世的十年里,七十高齡的梅志抱病撰寫《胡風傳》、《往事如煙——胡風沉冤錄》凡一百余萬字。梅志絕不止是懷念,而是幫胡風說清楚了“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問題,還胡風以清白。有人喻“家庭是一棵樹”,那么夫婦倆當是這株樹上比鄰萌發(fā)的兩片葉子,相互映襯、輝照。李輝先生曾寫《文壇悲歌》,喻胡風是“風雨中的雕像”,那么梅志當之無愧的是這雕像基座。梅志,以梅為志,“暗香浮動”是梅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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