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時起床,九時赴鄂省府候謁委座。十時卅分召見,垂詢近況及點驗情形。待予請求軍事工作時,即責予過去有軍閥思想,問予已知改過否?由此可見其對余印象仍不佳,一時難有出頭之日,談話亦不過三分鐘。十一時返旅舍,悶坐數(shù)小時,嘆予命運太壞。自問人不如我者,皆得幸進,予存一片愚忠,始終不為人諒解,夫復何言?!?938年6月18日,陳明仁日記里寫下被蔣介石召見前后的情形。陳明仁畢業(yè)于黃埔軍校第一期,歷經(jīng)北伐、抗戰(zhàn)、國共戰(zhàn)爭,在國民黨軍中素有猛將的名聲。1949年8月,他在湖南率部起義,1955年9月被授予解放軍上將軍銜,一生頗具傳奇色彩。關(guān)于陳明仁的傳記、回憶所在多有,陳本人也留下了一部自傳,但事后追述往往被時間沖淡了細節(jié),難以見到如上所述的生動光影。2017年底,陳明仁后人聯(lián)手學者,將其1936年到1947年的日記(中間欠1940、1943、1946年)整理出版,讓許多傳說有了第一時間、第一視角的記錄。同時,許多牽涉陳明仁命運的重要事件,雖然發(fā)生在日記覆蓋時段之外,卻在日記中多有因應,與其它檔案、回憶互相參看,頗堪玩味。陳明仁日記開始于1936年1月1日,第一句話便是“從今日起戒酒戒怒”,此后日記中也屢屢自我約束,“凡事要和平”“若此等性質(zhì)不改,前途有莫大黑暗也”。此時,陳明仁在陸軍大學正則班第13期學習。對于二十郎當歲的上尉、少校來說,考入陸軍大學無異于魚躍龍門,但已經(jīng)身為陸軍少將的陳明仁卻煩躁不已,日記中有各種活靈活現(xiàn)的記錄。1936年5月29日,陳明仁去拜訪黃埔軍校同期同學孫元良,“孫元良竟瞧不起不在臺的同學,好意去拜會,他竟拒而不見”。9月29日,他去拜訪老長官何應欽、衛(wèi)立煌,也未能得見,又寫下“今日之社會,不是在臺之要人不必去會要人,十有九會碰釘子”的議論。陳明仁對“在臺”與否的斤斤計較,終于在1937年2月3日集中爆發(fā),“本日午后行至一家照相館門口,看見里面掛著一個相片,帶中將階級,不禁心中大有感動。予如不被奸人弄鬼,絕不致倒臺,今日當然也是陸軍中將。竊思予任中將時此人還是少將,不料今日伊銓敘中將,予倒只得一個少將,愧死我也,氣死我也”。這也是鏈接陳明仁當時情緒與過往經(jīng)歷的引子。陳明仁自黃埔軍校畢業(yè)后,因作戰(zhàn)勇猛,發(fā)展一度頗為順利。1925年國民革命軍第二次東征圍攻惠州時,排長陳明仁身先士卒,于所在教導第4團中第一個登上惠州城墻,為后續(xù)部隊打開突破口,從此一戰(zhàn)成名,直接晉升為連長。1934年4月,年僅31歲的陳明仁出任第80師中將師長,在500多名黃埔軍校同期同學中,地位能與他比肩的不過十余人。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陳明仁很快遭遇挫折。1934年9月,升任師長僅5個月后,陳明仁遭蔣介石下令撤職查辦。其原因,據(jù)時任東路軍總部上尉參謀黎一民回憶,是第80師在圍剿紅軍時受了不小損失,“陳明仁將軍干脆把丟失了的人和槍,統(tǒng)統(tǒng)隱瞞下來不往上報,全師糧餉經(jīng)費按月具領(lǐng)。但不知哪位好事者,把這件事向蔣介石告發(fā)了”。陳明仁舊部羅召南則回憶,第80師與紅軍作戰(zhàn)失利后,“陳明仁認為是(東路軍總指揮)蔣鼎文對敵情判斷不明,不應將全師主力分割使用,以致坐失戰(zhàn)果,對蔣總部所謂聯(lián)絡(luò)人員破口大罵。蔣鼎文到陳防地視察時,陳又避不見面”,加上點驗官兵人數(shù)查出了問題,于是“蔣鼎文即聯(lián)系陳一貫驕傲,添上'作戰(zhàn)不力’及'貪污’等罪名報告蔣介石”。結(jié)果便是陳明仁在3年后的日記中所述“被奸人弄鬼”而“倒臺”。他在廬山訓練團短暫受訓后,降任到第2師擔任少將參謀長。軍政部部長何應欽綽號“何婆婆”,對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多有照顧。1935年1月,何應欽給蔣介石發(fā)電報,稱陳明仁是因“為人耿直,致遭譴責”,希望念“該員歷經(jīng)戰(zhàn)役,不無微勞,可否俯賜錄用,俾圖奮勉”。結(jié)果蔣介石對陳明仁印象頗差,直接批了一句“此人尚有劣跡,當待面談”。談話情況如何并沒有記錄,但顯然不妙——面談當月,陳明仁便被安排到軍事參議院,當了一名少將參議,無事無權(quán),比師參謀長還要人微言輕。1935年2月,陳明仁和幾名黃埔同學一起請愿進陸軍大學旁聽,獲得批準后又轉(zhuǎn)為正式學生,結(jié)果被陸軍大學教育長楊杰大加諷刺,“本日受楊杰之侮辱太甚,因其當眾講話時,謂要求領(lǐng)袖送入陸大者,都是敗類”(1936年5月25日)。事業(yè)與學業(yè)雙重不順疊在一起,無怪乎他看到昔日后進躍升到自己之上,便要大動肝火。“陳明仁是軍校一期同學,以未在中央軍中工作,很多戰(zhàn)爭亦未參加,故升遷較慢。在抗戰(zhàn)將近勝利時,尚任僅三個團的預備第二師師長”,做過集團軍總司令的同學李默庵曾如此回憶,雖然不盡準確,卻點出了抗戰(zhàn)期間陳明仁最重要的職務。陳明仁得任預2師師長,與本文開頭一幕有直接關(guān)系。1937年12月從陸軍大學畢業(yè)后,他仍是以軍政部少將部附空頭銜,干些點驗部隊的臨時差事。陳明仁對1938年6月18日的謁見非常失望,但是情況變化出乎他的意料。謁見次日,陳明仁接到了第6補充兵訓練處處長的任命。6天后,陳明仁正準備就任時,又收到新命令,“奉部長何(應欽)電話諭:改任予為第二預備師師長職”。時隔近4年,他終于回到了當初的職位。預2師并非精銳主力,而是貴州省保安團組成的新部隊。陳明仁回憶,該師開赴前線后,師長馮劍飛去見蔣介石,“蔣問這個部隊能否作戰(zhàn),馮答'沒有把握’。蔣一怒將馮撤職”。此時,恰逢蔣介石剛召見過陳明仁,或許是對陳“請求軍事工作”的要求還有印象,加上何應欽的推薦,陳明仁如愿以償。對這次來之不易的帶兵機會,陳明仁極為重視。到任之后,每天日記不離視察訓話、督導訓練,一掃過去的低落情緒,顯得極為勤勉。連日記中的牢騷,也變成了吐槽“干部能力太差,無良好成績”(7月10日)、“干部動作生疏,殊為憂慮”(7月15日)。陳明仁對預2師注入了極深的感情。1938年7月下旬,預2師投入保衛(wèi)九江的戰(zhàn)斗,堅守陣地9個小時,完成任務后撤出。第9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對陳明仁的表現(xiàn)頗為滿意,他建議將陳明仁調(diào)任第40師師長,解散預備第2師,將其官兵補充其他各師,獲得了蔣介石批準。第40師系財政部稅警總團改編,武器裝備、官兵素質(zhì)遠勝預2師。但陳明仁認為“以個人利害論,予調(diào)長40D,當比現(xiàn)在地位好,但部下則將陷于不可想象之境地矣”(8月4日)。第二天,陳明仁趕到武漢謁見何應欽,稱“預二師本來是一個不能作戰(zhàn),而且不必參加作戰(zhàn)的部隊,可是結(jié)果在戰(zhàn)斗中完成了任務,并未潰退,比任何老部隊還好些,上級也曾獎勵,現(xiàn)在反而又將它的番號撤銷,這仿佛成了一種處罰”,并表示對所部貴州官兵難以融入其他部隊,“我不忍坐視他們將來流離失所,我只好和他們共進退”,說服何應欽提出保留預2師的意見,也得到蔣介石批準。陳明仁在8月5日日記中寫下“已奉委座諭:恢復本師建制,預備各種補充,報告一概批準”時,想來是很開心的。但他沒有料到后續(xù)發(fā)展會變得復雜。陳誠與何應欽是蔣介石麾下兩大巨頭,原本就有隔閡。陳誠對自己的主張遭何應欽駁回極為不滿,再度上書堅持撤銷預2師。蔣介石正在應對武漢會戰(zhàn),大約無暇細查前因后果,竟然又照準了。于是,9月2日陳明仁日記中出現(xiàn)了如下記載,“(午后)二時奉到總長何、司令長官陳電令:本師開箬溪,歸第八軍李軍長,分撥前方出力部隊補充”,他還感嘆“部隊整訓略有頭緒,人事亦剛就完備,忽又撥補,不能發(fā)揚設(shè)想之作戰(zhàn)力,殊為可惜……早知如此,又何不遵前令撥補,倒還來得痛快,免得許多麻煩”。事情并未到此結(jié)束,何應欽同樣不甘于落后陳誠一馬,事情再度轉(zhuǎn)機。9月18日午后,前一夜因為辦理部隊撥補事宜“心緒不寧,殊難安眠”的陳明仁,接到何應欽電令“(預2師)師部及直屬部隊人員,不必遣散”,陳明仁摸不清楚情況,在日記中寫到“此電令之意,莫卜是何作用也,只有聽其自然而已”。到9月24日日記中,真相得以揭露,“本日上峰已決定恢復預二師番號,即予補充、開長沙訓練”。陳明仁對此頗有些興奮,“在此三月中,取消二次恢復二次,亦謂不倒翁也”。預備第2師師長一職陪伴陳明仁到1942年4月,此后他專任第71軍副軍長,參加指揮滇西抗戰(zhàn)龍陵、松山等歷次血戰(zhàn)。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前,陳明仁升任第71軍軍長。戰(zhàn)后,他率部赴東北接收,從此踏入國共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陳明仁日記結(jié)束于1947年,最后兩條分別是9月1日的“交卸七十一軍軍長職,就任第二兵團司令官。私章由劉參謀長收回”,和9月5日的“私章發(fā)兵團參謀長”,背后是1947年6月的“第三次四平戰(zhàn)役”,陳明仁因率第71軍死守四平成功,成為國民黨軍中當時僅有的9個兵團司令官之一??梢哉f,他再度回到了同期同學中的第一梯隊。官越做越大,陳明仁日記的內(nèi)容卻越來越簡單,多數(shù)只有住在哪里,和誰吃飯而已。四平戰(zhàn)役期間,陳明仁特別抄錄了三封來電,兩封來自蔣介石,一封來自參謀總長陳誠。電報中,陳誠以弟自居,贊揚陳明仁“兄暨各師長及全體將士,浴血苦斗,發(fā)揮黃埔之精神”,顯得極為親切。多年后,陳明仁回憶起1938年取消預2師之爭時,說自己因此被陳誠視為何應欽一派,“始終把我看作是眼中釘,一直不放心我”。四平之戰(zhàn)中得到陳誠專電勉勵,對陳明仁來說可能頗有象征意義。1947年8月,陳誠調(diào)任東北行轅主任,陳明仁升任兵團司令也出于他一手安排。表面上看,兩人似乎已無芥蒂,但一場新的風暴很快到來。1947年9月11日,陳明仁前往南京謁見蔣介石,匯報時提出在軍長任內(nèi)虧累了東北流通券九千萬元,請求予以核銷。誰料此事勾起了蔣介石對陳明仁的惡劣印象,甚至認為陳是“貪婪之徒”,不但電令陳誠查究虧累,還要查清陳明仁在四平、沈陽各銀行有無假名存匯情況、第71軍薪餉是否發(fā)清等問題。9月20日,陳誠回電稱,陳明仁的虧累系因作戰(zhàn)需要,陳在四平戰(zhàn)役扭轉(zhuǎn)時局有功,建議免予追究責任,并準。事情并未到此結(jié)束。4天之后,陳誠突向蔣介石報告,稱東北部隊“一般軍風紀均極廢弛,以七十一軍為甚,凡該軍所駐防地,多方勒索,已遭人民痛恨”,又聲稱聯(lián)勤總部報告第71軍在四平解圍后將八百多噸救濟物資劫掠一空,認為陳明仁“苦守四平,固屬有功,但對所部不加約束,縱取擾民,喪失民心,于戰(zhàn)后復不顧政府對外協(xié)定,搶掠救濟物資,致?lián)p國際信譽,殊屬情難可原”,建議予以撤職查辦。蔣介石給了陳明仁辯解的機會,聽他對虧累、控告從何而來一一說明,再次下令核查。事情一拖就到了12月,國防部監(jiān)察局局長彭位仁、第6補給區(qū)司令劉翼峰清查后報告,未發(fā)現(xiàn)四平、沈陽各銀行有假名存匯情況,第71軍軍餉已發(fā)清,并確認陳明仁虧欠的九千多萬元確屬戰(zhàn)事需要,建議核銷。12月29日,陳誠也向蔣介石報告,稱控告陳明仁者確有臨陣脫逃情形,但堅稱第71軍在四平解圍后搶去糧食200余火車車皮、食鹽7900余擔。報告最后,陳誠話鋒一轉(zhuǎn),“當時以久戰(zhàn)疲敝之師,雜以地方保安團隊,戰(zhàn)況慘烈之際,掌握不免困難,尤以該部血戰(zhàn)四十日,四平得以保衛(wèi),扭轉(zhuǎn)戰(zhàn)局,樹立殊功,亦可功過相抵”,建議免除陳明仁責任,獲得蔣介石批準。表面上看,陳誠也是出于一片公心,但將檔案聯(lián)系起來觀察,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4天前,陳誠已向蔣介石報告“查第七兵團(陳明仁)司令部因主持乏人,已飭自十二月底暫行結(jié)束,其直屬隊所有裝備,亦已飭交新7A接收”,第7兵團就是陳明仁第2兵團改番號而來,原來在建議對陳明仁免責之前,陳誠已經(jīng)利用自己的權(quán)限,變相搞掉了陳明仁復出的基礎(chǔ)。1948年2月16日,陳明仁調(diào)任國民政府參軍處中將參軍,再度成為閑官。不知此時的陳明仁,有沒有再度翻閱1938年6月18日那篇“予存一片愚忠,始終不為人諒解”的日記,但是自此之后,他已經(jīng)厭倦這種命運反復,開始謀劃另一條不同的光明之路。1948年2月16日,陳明仁調(diào)任國民政府參軍處中將參軍,再度成為閑官。不知此時的陳明仁,有沒有再度翻閱1938年6月18日那篇“予存一片愚忠,始終不為人諒解”的日記,但是自此之后,他已經(jīng)厭倦這種命運反復,開始謀劃另一條不同的光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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