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也狐禪
“您見過斗雞吧,還沒開干,雞毛先支棱起來,先拿架子?!币呀璩浚艺谶M行睡前輕松一刻、跟AI下圍棋,一位不久前加我微信、地區(qū)為天津的人突然打來語音,接通,就聽他沒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
跟他不熟,這么晚了,又打斷我的游戲,我沒好氣,直說你有何貴干。
他問非所答:“一開口,我就知道您是廣東人?!?br style="visibility: visible;" data-filtered="filtered">
我說你本事挺大。
他說:“廣東人——當然南方人也一樣——都只說你,不說您。北京人,爺爺叫孫子都說您。南方人口頭上書面上都不懂說您,倒是喜歡裝模作樣用兒化音,比如電腦下載東西說下崽兒,哥們兒說哥兒們,寶貝兒說成包貝爾!”
這哥們挺逗,我忍不住開懟:你們北方人唱粵語歌更離譜,今天我唱成根舔我!
他哈哈笑過,說:“我是看您評論文章停更好一陣了,特意找您聊聊?,F(xiàn)在大部分人的文章都只能看幾句,而您的文章竟然可以反復咀嚼,像書法字帖一樣!我剛剛又在電腦里放大看呢,真過癮!您的名字里又有個禪字,也是我喜歡的,咱倆特有緣!”
我想,是你跟我有緣,不是我跟你有緣。
他邊說邊發(fā)來一張圖片,正是拍他電腦上打開的我寫王冬齡的文章。
我說你見笑了,并告知是近期事多,續(xù)得慢而已。面對別人贊許,我從來羞于贊同。前幾天翻到某君大文,自詡?cè)鐭o顧慮、寫書法批評,絕對是超一流的云云,我當時立馬想,如無顧慮,我都能上天了!我還是更喜歡薛之謙在某音里謙遜得近乎口吃的表述:“我覺得我還、我覺得我還、算是、哎喲算是——會寫歌的人吧!”
他得知我并未撂擔子,說:“那就好。您要寫到劉彥湖了吧。”
我一聽,眼皮不禁也“支棱”了一下,說你真神了,我確實正在寫劉彥湖啊!
他說:“我本事大著呢,要不干嘛敢凌晨找禪師聊天,哈哈!您朋友圈里說劉彥湖的《疆理》展墨色太淡太'水’,我也現(xiàn)場看過,個別作品有同感。但人家能磨墨就不錯了,別要求太高。現(xiàn)在普遍是寫得好的不磨墨,磨墨的寫不好。磨墨的火候很難把握,跟現(xiàn)在的紙張也有很大關(guān)系?!?/span>
我本想說我也磨墨的,但怕他把我歸為“磨墨的寫不好”的類型,轉(zhuǎn)而說,寫得好的不磨墨,聽著很矛盾。
他說:“磨墨是錦上添花的事兒??催^古人原作,就知道墨汁的惡俗,除非你像曹寶麟用日本'天衣無縫’油煙磨墨汁?!?/span>
我笑說,你應該是磨墨但寫不好的。你不怕麻煩啊?
他說:“我寫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會說,哈哈。磨墨當然沒墨汁方便,但你想到作品的層次感和書寫的細膩感,就不會覺得麻煩了,好比你要是能像王思聰三天兩頭換女朋友,還會覺得麻煩嗎?還會結(jié)婚嗎?寫小字也用不了多少墨,倒幾滴水,磨到粘稠帶絲兒,就是三五分鐘的事兒。據(jù)說劉彥湖有學生磨好了快遞給他,他連大字都是磨墨寫的?!?/span>
我說,朱新建不磨墨,但墨色很豐富。
他說:“磨墨不是為了墨色豐富,而是為了有層次感立體感。朱新建的墨色就沒立體感。你對比齊白石、黃賓虹、張大千,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墨色太干凈,缺分量?!?/span>
我覺得他還是有點見識,就讓他再說說劉彥湖的字。
劉彥湖行草
他說:“劉彥湖的字,大家都知道是嘛回事兒,就是一軀殼,沒有元神!”
想不到他會這樣說,我頓時無言以對,懷疑自己才是沒元神的了。
只聽得他繼續(xù)補刀:“寫字沒啥難度的,有智慧的人都不寫字,都干別的去了!”
我緩過神來,懷疑這哥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評估有沒再聊下去的必要。試探說,你確定能一棍子打死?“
他說:“跟禪兄理論,我還是很感興趣的,這叫一物降一物哈。其實我比您更了解劉彥湖,您朋友圈里拿劉彥湖的小行草和王鐸的詩稿比較,還真有點歪打正著。都說劉彥湖的行草學劉孟伉,我看他近期的小行草更像是學王鐸詩稿的,他把王鐸模式化規(guī)范化了?!?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我說這我沒有向劉彥湖求證過,不好說。
他說:“這用得著求證嘛!直說出你的第一感,就是好評論。評論有時就是要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進行,那樣你的眼睛才是沒受污染的。評論就是指出詩和遠方,讓作者茍且去!現(xiàn)在很多評論都是跟風的,比如刀郎的歌,你以為真有那么多人喜歡嗎?都是在蹭流量而已!大家都知道站在所謂的道德制高點才能吃到糕點,跟風才不會喝西北風。所以那怕自己再委曲,也要說刀郎的歌首首是神曲!墻頭草不能搞評論,要有自己的堅守。我說劉彥湖小行草學王鐸詩稿,就是我的第一感,這不需要別人認同,包括劉彥湖自己?!?/span>
劉彥湖行草與王鐸詩稿
立秋后,北方早晚已開始涼快,我卻感覺額頭有點冒汗。又感覺這哥們似乎還算正常,就說除了王鐸,傅山、趙之謙、何紹基等人的詩稿手稿都很精彩,只是不容易轉(zhuǎn)化為大字。
他說:“不,他們的大小字是相通的,大小轉(zhuǎn)換只在于恰當?shù)奈⒄{(diào)。王鐸得益于柳公權(quán),他的大字雖然還有帖學的側(cè)落筆,但多用翻筆弱化兩頭、用中鋒加強中段,這就跟王羲之那種側(cè)鋒的感覺不一樣了。米芾的大字《虹縣詩帖》也不錯,用的應該是長鋒羊毫,王鐸的筆稍硬一些,但在保留二王特征上是相通的?!?/span>
我問他,明清人寫的大字多是二王特征,為什么現(xiàn)在人的多是篆籀筆法?
他說:“主要還是跟工具材料有關(guān)。明清人多用絹或綾,對鋒利明確的點畫形態(tài)也有提升效果。后來人多用生宣,類似的用筆就沒法再達到他們的高度了,而長鋒羊毫又是生宣紙的絕配,所以就有了康有為、林散之那種更'寫意’的篆籀法。我們現(xiàn)在是更進一步,寫得更大,點畫也更'爛’,當然這也算是順應時代的?!?/span>
我問他怎樣區(qū)分行草中的碑帖和篆籀。
他說:“凡是筆和筆之間屬于連續(xù)性、帶著合理的慣性規(guī)律筆筆生發(fā)出來的形態(tài),全屬帖。反過來,凡是單一的瑣碎的處理點畫形態(tài),就屬碑。帖的起收形態(tài)多是方的或清晰明確的;碑的方圓都有,方的類似趙之謙和孫伯翔那種,圓的類似康有為、于右任、林散之那種——即所謂的篆籀法。”
我說帖的用筆是連續(xù)性的,但碑的用筆寫行草同樣須有連續(xù)性,你怎么區(qū)分?
劉彥湖行草聯(lián)
他說:“碑的連續(xù)書寫,可以理解為斷開的點畫的銜接,翻筆和中鋒偏多,轉(zhuǎn)折形態(tài)減弱,典型的就是林散之和于右任等。趙之謙和孫伯翔的銜接處是模仿刀斧痕畫出來的,多被人詬病。”
我說,還有一種非碑非帖的寫法。
他說:“你真是越弄越復雜!我猜是類似何紹基那種吧,也可以說是又碑又帖的,但他的小動作偏多,太巧。簡單的說,減弱起收轉(zhuǎn)折的小動作,就近碑,但內(nèi)部離不開帖。某某寫碑,帖的基礎(chǔ)幾乎為零,這就有問題。”
某某是誰,就不公開了。我繼續(xù)不恥下問:你說劉彥湖的行草,小字學過王鐸,那大字呢?
他說:“我告訴你,我覺得劉彥湖的大字行草也是學王鐸的!你仔細看他的空間分布、線走位等,簡直就是王鐸的高度概括!當然他的氣質(zhì)和鄭孝胥等也相近。劉彥湖的行草在他自己來說確實是相對傳統(tǒng)的,但在帖學上還存在缺陷,架構(gòu)好,氣勢足,內(nèi)部力量不夠,提按頓挫也不細膩。他似乎還是借王鐸的道理去強化他的裝飾感建筑感。劉熙載提倡心學,康有為提倡形學,劉彥湖應是延續(xù)形學的?!?/span>
劉彥湖行草聯(lián)
我說,康有為似乎也只是口頭說說形學而已,形式上遠沒伊秉綬走得遠。形學有沒可能是書法的新方向啊?
他說:“嘛新方向!不帶這樣說的吧。但不易過時、有現(xiàn)代感,是確定的,你看伊秉綬的字,現(xiàn)在還覺得新鮮。當代劉彥湖、沃興華、鮑賢倫、曾翔等都傾向形學,往前還有弘一、八大、伊秉綬、王寵(小楷)等,王鐸和傅山的一些異體字書法,形式感也很強。書畫原本離不開形,形學是強化結(jié)構(gòu)形式,使空間、點線軌跡和排序等更規(guī)律化視覺化,同時有現(xiàn)代感。它有時有些表面化,但就像我習慣說'您’而不說'你’一樣,既表面又自然,既形式又內(nèi)容。它的問題是:會阻塞情感、消弱元氣。您對比王鐸手稿和劉彥湖的小行草也會發(fā)現(xiàn),王鐸的結(jié)構(gòu)出神入化,變化莫測,元氣淋漓;劉彥湖的字字獨立,基本定型,連偶爾的上下連帶都杜絕了,仿佛是王鐸這頭猛獸的馴化版?!?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劉彥湖行草
我說劉彥湖的字明顯以架構(gòu)和氣勢見長,你卻說他缺元氣?
他說:“你別混淆了氣勢和元氣。氣勢是框架,不一定有元氣;元氣是一股混沌樸素的氣息,不一定有氣勢。劉彥湖當然是很重視氣的,他有副字就叫'館閣體,山林氣’,強調(diào)須有好的造形結(jié)構(gòu),即'上層建筑’,然后養(yǎng)氣貫通。周昔非似乎給他注入了超乎常人的氣度,同時他又發(fā)揮了自己的專業(yè)優(yōu)勢,例如利用物理原理、尤其是力學對結(jié)構(gòu)和點線形態(tài)等進行重新打造,把氣勢做得更足,氣局做得更大。這等于用力學在圍攻書法,可以說是超越古人的,古代書家似乎沒有這種知識儲備。目前來看,他的這個力學是用在架構(gòu)上而非點畫的內(nèi)力上,那么矛盾就來了:這種過于講'理’的氣勢不是元氣。元氣往往是依附在樸素、而不是精心規(guī)劃的事物上的,好比高樓大廈和華山泰山,誰更元氣側(cè)漏,那不是一目了然!所以我一開始就跟您說到斗雞,您想想是不是很形象!”
我說你這個說法很有見地,但未必能自圓其說,例如伊秉綬、八大山人等也有相近思路,他們的字卻不缺元氣。
他說:“當然形學力學等只是一個方面,還跟劉彥湖寫小篆有關(guān)。他早期是寫大篆的,元氣也足,后來只寫小篆,任何篆書、曲線直線,他都往細線里面裝,這樣容易組織起線的方向疏密和空間結(jié)構(gòu)等。小篆本身相當于現(xiàn)在的美術(shù)字,在所有書體當中裝飾性也最強。從傳統(tǒng)意義上說,劉彥湖寫得最好的也是小篆,因為它原本既傳統(tǒng)又裝飾。劉彥湖常將小篆寫得跟武俠小說里比拼內(nèi)力的高手一樣,頭上直冒氣。但其他書體如法泡制,減弱提按,去除連帶和枯筆等,就易失神而剩下點線方向、形態(tài)、軌跡、位置、空間等外在形構(gòu)。”
我說王鏞、沃興華、曾翔等都多寫大篆,還真跟寫小篆的不同。
他說:“寫大篆的容易產(chǎn)生另一種形。小篆像工筆,大篆近寫意。寫意的可做豐富的提按和墨色等變化,給人明顯的篆籀或碑的感覺,利于抒發(fā)情感。”
我說如果不寫篆隸,又會怎樣?
他說:“不寫篆隸就麻煩了,行草往往過于強調(diào)筆法、書寫性、時間性而導致結(jié)構(gòu)局促,筋骨不足,氣局偏小?!?/span>
我說很好奇劉彥湖為什么主要選楷書搞裝飾搞前衛(wèi),而且是顏楷,歐楷柳楷不行嗎?其他書體不行嗎?
他說:“您這又問對人了,我真是無所不知,哈哈!隸書已有伊秉綬,免步后塵。至于顏楷,我給您一條參考線索:劉彥湖是認可徐冰的,徐冰的英文方塊字就是顏體的基因,劉彥湖可能有意無意受了徐冰的影響!您對比徐冰和劉彥湖的'顏體’,徐的更活更神秘,劉的更裝飾更建筑。當然,顏楷也更適合寫大字和易傳播。有人曾說要激活唐楷,算是給徐冰和劉彥湖激活了?!?/span>
劉彥湖楷書
我說徐冰離書法太遠了——當然他也不在乎書法。
他說:“也許正是離得遠,劉彥湖才也寫顏楷,才不必擔心別人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
我讓他順便說說劉彥湖的“前衛(wèi)”。
他說:“建筑結(jié)構(gòu),構(gòu)圖滿格,鉛筆簽名,新材料,新內(nèi)容,破體,這都是劉彥湖的前衛(wèi)元素。別的不說,他的文字內(nèi)容也很成功,從前我們看一個成熟的書家的局部筆畫,就知道是誰寫的,而現(xiàn)在劉彥湖的字,我們只要用耳朵聽就知道是他的大作。這似乎也算是一大貢獻,哈哈!”
我只能贊他有才。
他說:“劉彥湖的字就是典型的理工男作風。你不是喜歡跟AI下圍棋嗎?多數(shù)人都是憑感覺下,但圍棋高手能算到上百步,AI就更不用說了。字想寫得好,同樣要有超強的思考能力,劉彥湖一定是那種算了很多步的人。但AI是沒人情味、缺人性的,下圍棋很不好玩!唐宋八大家都是為情所困的,怎么能缺情感呢。劉彥湖的字當然有感性的一面,但他結(jié)構(gòu)嚴謹,感性和元神很難進入,好比你在鋼筋水泥的大城市里,有成功感但沒親切感歸屬感。”
劉彥湖書法
盡管我覺得他說得很在理,但還是忍不住說,書法非得要元氣、很有情感嗎?不能換個角度嗎?
他說:“當然,擺架子有時可以避免干架,好比國與國之間露肌肉,多是退敵之計。您看了劉彥湖的字,被他擺的架子鎮(zhèn)住,也是他的成功。又好比您在電視里看領(lǐng)導人,你永遠沒機會接近,他永遠不會跟您熱情打招呼,但顯然他是成功的。”
我只能贊他說話高深。
他說:“從創(chuàng)新的角度看,劉彥湖當然可圈可點。他似乎很推崇王蘧常和井上有一,可能認為王蘧常創(chuàng)造了一種書體,井上有一是現(xiàn)代書法運動的先驅(qū)。他似乎要獨力進入現(xiàn)代主義,拓展書法的邊界,是一種名正言順開疆拓土的存在,不像很多人探索書法,把書法探丟了,變成了抽象畫或現(xiàn)代藝術(shù)?!?/span>
我說,繞了半天,你確定要以吹捧結(jié)束嗎?你這些話讓我直接記錄進劉彥湖專題得了,省得再費勁。
他說:“您自個兒看著辦。人類都是外星人設(shè)計出來的,然后故意讓人類智力有限而不斷折騰,當作它們的玩具。咱倆今晚的對話,同樣是外星人的主意?!?/span>
聽他語氣老實,不像玩笑,我想這哥們腦子可能還真有點那個。當時已近凌晨兩點,我眼皮也難再"支棱",就都撤了。
有詩為證:
九宮金塔開疆界,
力學攻圍書畫船。
通氣山林和館閣,
孤心建筑最新篇。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