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進要殺宦官,便傳檄四方借外兵進京剿滅。陳琳、曹操、何苗均著力反對,認為切不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按了葫蘆起了瓢。欲誅宦官,只需一獄吏足矣。何進不聽。曹操只能走人,臨了撂下一句著名的話:“亂天下者,必進也?!?/p>
其實,何進雖然是借兵助剿的決策者,要負拍板的責任,但想出這步臭棋的卻不是何進自己,而是袁紹?!堆萘x》第二回《張翼德怒鞭督郵,何國舅謀誅宦豎》里,何進入奏何太后請求誅殺宦官,何太后不從。袁紹便獻計:“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來京,盡誅閹豎。此事事急,不容太后不從?!焙芜M一拍腦袋,連連稱妙,也不顧同志兄弟的反對,引狼入了室,于是拉開了董卓進京、群雄并起的大變局。
《演義》的演義并沒有歪曲歷史,它和《后漢書》里《袁紹傳》《何進傳》的記錄基本一致。反而是曹操那句話,讓何進背了個從頭到腳的黑鍋。有時候,出主意的人比拍板的人更重要,否則也不會有“樊噲當誅”的故事??赡墚敃r曹操不知道出這個餿主意的是誰,否則一定會改口:“亂天下者,必紹也!”
于濤先生的《三國前傳》對袁紹此舉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分析:袁紹家族四世三公,屬于萬姓仰頭的清流士大夫階層,而何進殺豬出身,因外戚身份一躍而為大將軍,自然得不到袁紹的正眼。袁紹最大的擔心還不是宦官,而是何進這樣的土鱉是否靠得住。何進對于清流士大夫本就沒有天然的情感聯(lián)系,萬一倒向宦官一方,士大夫集團就要倒了血霉。何進始終是威脅,料何進見我應(yīng)如是。于是請外兵助剿,既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也是防止外戚集團倒戈,說不定還可以敲打敲打何進,自己借機擴張一下,摟草打兔子。機關(guān)算盡,結(jié)果眾所周知。雖然宦官和外戚一鍋端,但洛陽城生靈涂炭,董太師一手遮天。袁紹跑到關(guān)東揭竿起義,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昔日的清流士人投筆從戎,變成了軍閥頭頭?!皠堇谷藸帲眠€自相戕”(曹操詩),成了又一個董卓。
袁紹的黑歷史還不拉倒。據(jù)于濤先生分析,其實何進在董卓進京路上想想不對,于是便派一個叫種劭的人勸阻/攔截董卓入京。種劭是董卓的老恩主種嵩的孫子,何進此舉是希望董卓能不看僧面看佛面,掉轉(zhuǎn)車頭回家算了。不料董卓澠池上書,堅決表示自己勤王討逆的決心,讓朝廷沒有理由反對自己進京。于濤先生推測,“為防何進變計,在種劭出京的同時,袁紹也派人密令董卓上書,將國家大義搬出來,化解卻兵詔書,這可是一招妙棋?!闭?zhèn)€當面是人,背后是鬼!一路哭何如一家哭,袁紹以整個洛陽城的代價,除掉了何進這個潛在的對手。相比于作為宦官養(yǎng)子的曹操,在誅宦問題上卻能大義秉公,光明磊落,品格之高下何啻霄壤!
我們當然不能說袁紹專門利己,毫不利人,畢竟他的出發(fā)點不僅是自己,還包括他的四世三公的家族以及整個士大夫階層。但這恰恰就是東漢末年政治混亂的結(jié)構(gòu)性癥結(jié)所在:小共同體認同高于國家認同,小共同體利益高于國家利益,于是形成了錢穆先生所說的“兩重君主觀念”,這已經(jīng)接近霍布斯所擔憂的“雙重主權(quán)”了:皇帝是一個主權(quán)者,小共同體是另一個主權(quán)者,皇帝是名義上的主權(quán)者,小共同體是實際上的主權(quán)者。愛有差等,必由親始,團團伙伙的利益已優(yōu)先于皇帝代表的天下國家的利益。正是這種小共同體對大共同體的凌駕和超越,開啟后來的軍閥之爭和再后來的門閥政治。
也許曹操就是認識到了這一點,也許曹操最后查出了董卓進京的始作俑者乃是袁紹之流,殷鑒不遠,才重啟了儒法斗爭,代表空手套白狼的寒門子弟向根深葉茂的士族大家開戰(zhàn)。士族大家的小共同體雖然對于傳承貴族氣質(zhì),維系“風俗之美”具有積極作用,但是風俗不能當飯吃,特別是在血的事實面前,區(qū)區(qū)美俗實在是不能承受之輕。何況再華美的袍也難免長虱子。比如呂思勉先生就直接指出:“東漢之末。士之矯偽極矣”、“門以內(nèi)事,世之所重,而其真?zhèn)危瑒t非門以外人所得悉也。以是立名,以是造謗,術(shù)至工矣?!保ā秴嗡济阕x史札記·漢末名士》)宗族門閥的小共同體就是這樣一扇“門”,它遮蔽了真?zhèn)?,扭曲了是非,上則誤國,下則欺世。曹操開啟寒門政治,重啟古今斗爭,雖不能說撥亂反正,也算是承弊通變,不啻是匹夫而為天下法的偉大僭主。而袁紹之流,為了團團伙伙機關(guān)算盡,也終被浪花淘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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