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橫漂”在古裝戲里扮演將要被砍頭的角色，這種角色的收入是每天一百塊
做群演時間長了，如果不能正確地自我疏解，支撐正常人格的心理資源就會逐漸衰竭。一些人因為太想演戲，被騙錢、騙色，甚至自己送上門去，進(jìn)了傳銷窩
心情不好的時候，張冬梅會在窗口發(fā)呆。如果張冬梅說自己“宅了一天”，那表示她內(nèi)心很焦慮，因為沒有活干。
張冬梅皮膚黝黑，黑中帶紅，“其實我以前很白，在廣州當(dāng)網(wǎng)店模特的，演戲時候在陽光下走來走去，幾天就曬成這樣了”。
她是浙江橫店的一名群眾演員，到橫店剛好半個月，和一個叫王佩的姑娘合租一間小房間。王佩不在，演戲去了?！八任腋撸制?，通告就比我多?！?/p>
她看的書很知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這讓人直接想到了周星馳的電影《喜劇之王》。一個龍?zhí)?，連演死尸都要在倒下的時候盡力表現(xiàn)“內(nèi)心戲”，引得導(dǎo)演大為光火。
窗外是大智禪寺，橫店的群眾演員大多租住在禪寺周圍，因為山門前面的廣場，是劇組大巴接人的固定場所。寺廟又稱“叢林”，這在橫店是一個極具象征性的隱喻。
“演員”
9月11日，重慶女孩李連蓮帶著一個紅色塑料桶來到了橫店，在花廳村租下了一間當(dāng)?shù)厝说男》孔印?/p>
她本是重慶一家幼教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會跳舞，在看過爾冬升導(dǎo)演的《我是路人甲》后便一個人來到了橫店，準(zhǔn)備當(dāng)“演員”。
第二天她就結(jié)識了張冬梅，聽她傳授在橫店工作的基礎(chǔ)知識。張冬梅說，李連蓮需要辦一張建行卡，用來發(fā)工資；要換一個本地手機號，用來接通告；要去照相館做資料，方便劇組挑人。“一般是一個紙箱，上面寫著條件要求，覺得自己合適就把資料丟進(jìn)去?！?/p>
李連蓮被這種流程所吸引，目光里滿是好奇與興奮?！澳愀覄倎淼臅r候一樣，把什么都想得很美好?！睆埗分粊砹税雮€月，說這話時的口氣卻像帶著半個世紀(jì)的滄桑，“自己試一次你就知道了，和我一起來的十幾個人，已經(jīng)走掉了一半?！?/p>
來的多，去的也多，流水一般?！拔锒鄡r賤”，現(xiàn)實很快會讓一部分人夢醒。
9月12日凌晨4點半，一群群人簇?fù)碓谝惠v輛大巴車門前，團(tuán)結(jié)在一束束手電的光亮周圍。
拿手電的人同時拿著一張名單，照著念，一個名字一聲“到”?；卮稹暗健钡娜司涂梢陨宪?，坐下來，長吐一口氣，臉帶滿足地望著外面依然烏泱泱的人群。
念名單的，是群頭。在劇組的金字塔結(jié)構(gòu)中，群頭也是底層，但他們決定著群眾演員們有沒有活干，是不能得罪的人。
坐著車離開的人，他們將開始一天的體力勞動?？赡苁悄弥緲專筋^上沖鋒，重復(fù)十幾次、幾十次；也可能是帶著頭盔穿著鎧甲，躺在滾燙的陽光下演死尸，一動也不能動；或者換上古裝，在街道上走過來走過去，持續(xù)幾個小時。
群眾演員分為3個等級：群眾、群特和特約。群眾就是背景，基本不露臉，8小時報酬50元；群特會露個臉，但一般沒有臺詞，8小時報酬70元；特約則除了露臉還有幾句臺詞，8小時報酬可達(dá)到200元以上。
半個月，工作了6天，張冬梅得到的報酬不到500元。
沒有人不想當(dāng)明星，但也幾乎沒有人會把這個想法當(dāng)真。最具可行性的夢想，是有一天能穩(wěn)固地當(dāng)上特約。做特約需要口齒伶俐，能順溜地把臺詞說出來。張冬梅曾被叫去試鏡，但“臺詞不過關(guān)”，這讓她很懊喪。
如果能做特約而且戲多，收入可以達(dá)到八九千元，足以過上體面的生活了。特約再往上，屬于專業(yè)演員行列，稱為“角色”，這是群眾演員不敢奢望的高度。
一般情況下，做過了特約，人們大多不愿意再做群眾?！段沂锹啡思住防锏闹鹘侵簧騽P，從演死尸起步，3個月內(nèi)成為特約，在《狄仁杰之神都龍王》里有過臺詞，后又被爾冬升選中出演電影，成為“角色”。
沈凱現(xiàn)在只接特約以上的戲，而且還敲定了幾個“角色”。這在群眾演員中已足以令人艷羨。
努力的定義
魏懷杰28歲，河南周口人，是一個很努力的群眾演員。
群演們接通告，一般是通過QQ群，幸運地被選上，就會收到私聊信息。沒人理你就表示“沒戲了”，大多數(shù)人會失望地睡大覺。
但魏懷杰不會，即便沒有通知，他每天仍會在凌晨4點鐘來到大智禪寺門口廣場，一個個劇組去碰運氣。偶爾會有一些人，接到了通知卻因各種原因爽約，他就可能補上去。
這種情況，行話叫“撿鴿子”，即有人放了劇組鴿子，自己去把機會撿過來。放鴿子在群演這個小社會里是一種非常嚴(yán)重的越軌行為，直接的后果是被群頭封殺，所以這種機會并不多。魏懷杰說，自己不夠高，也不夠帥，“條件不好”，就要比別人更努力。
更聰明的人，會去跟群頭搞好關(guān)系。群頭常常在照相館、“老公會”打麻將，沒事的時候去看看，請人喝水、抽煙。
群演姜濤就屬于這種人，代價是花錢請人吃飯?！白尲依锛牧撕脦状?，一次好幾千元?！?/p>
張冬梅說，會討好群頭的人戲就多。“群頭覺得眼熟的、聽話的、順眼的、勤快的，都比較容易接到通告?！彼鋵嵑苊靼?，《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對自己毫無幫助，即便讀得滾瓜爛熟，也沒有任何實踐的機會。
湖北十堰人小江去投資料的時候，曾被臨時逮住試臺詞，滿滿的一頁。他很激動，但因為是第一次而且太緊張，表現(xiàn)不佳。副導(dǎo)演說，帶回去練練，練熟了再找我。
“我滿懷希望，那幾天一直練，覺得終于可以了，打電話過去，他說不用過來了。”他話音沮喪，像一臺機器突然停電的聲音。
在一個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的職業(yè)里，“努力”是一個無法清晰定義的概念。群眾演員們就像叢林中的食草動物，勤快而不挑剔地吃草，就餓不死，但這算不算努力呢？
想要往食物鏈的更高處攀爬，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任何向上的“抓手”。
等級與尊嚴(yán)
沈凱在橫店已成偶像。走在群眾演員扎堆的雅堂廣場，打招呼的人會稱呼他“沈老師”，但語氣中透著猶豫與生澀。
“老師”是對演員的尊稱，沈凱還沒有適應(yīng)。無論如何，這說明某種代表尊嚴(yán)的東西正在周圍成型，盡管他依舊與人合租在一間狹小的房間。
相比經(jīng)濟(jì)窘迫，尊嚴(yán)被極端貶低才是許多群演堅持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戲里設(shè)定的階層鴻溝，被真實地搬到了現(xiàn)實之中。甚至，劇組里的一切都直接、簡單、粗暴，數(shù)倍地放大著現(xiàn)實的勢利。
群眾在片場扮演最底層百姓，而群特則一般是中上階層，兩者的差別不僅僅在報酬上。群眾穿的都是又破又臟的衣服，而群特則可以穿得更干凈、更漂亮。群演的服裝，都是反復(fù)使用，一次次被汗水濕透，但基本不會清洗。
張冬梅最常演的是“難民”，除了穿上臭烘烘的臟衣服、臭鞋子，還要往臉上抹泥土?！澳莻€鬼樣子，自己都不想看?！?/p>
到了飯點，特約、群特、群眾依次排隊領(lǐng)盒飯，群眾排在最后?！敖巧眰冇凶酪危罕娧輪T只能蹲著吃，飯、菜、湯都放在地上。
冬天演夏天的戲，穿著很薄的衣服，凍得瑟瑟發(fā)抖，一拍就是一整天?！靶菹⒌臅r候，角色們都有房間、車子可以躲進(jìn)去，還有取暖設(shè)備，我們連個擋風(fēng)的地方都不給?！?/p>
因為等級森嚴(yán)，劇組上層的每一絲負(fù)面情緒，都會以“踢貓效應(yīng)”一級級往下傳遞，最終停在群演身上。無“貓”可踢，群演們成為怨氣的“接盤俠”。
“有一次我們蹲在地上吃盒飯，劇組的車明明可以從旁邊過去，卻一直沖著我們按喇叭，還下來個人說，再不走開就軋死你們。”張冬梅說，挨罵是常事，罵技一次次突破著修辭的極限。
“劇組里幾乎不把群演當(dāng)人看?！彼麄冋f。做群演時間長了，如果不能正確地自我疏解，支撐正常人格的心理資源就會逐漸衰竭。一些人因為太想演戲，被騙錢、騙色，甚至自己送上門去，進(jìn)了傳銷窩。
群眾演員的個人生活也脫離了常軌，行業(yè)外的人無法接受他們的工作，父母也并不知道他們身在何方?！八麄冇懈改傅?，父母大部分不同意?！毙〗f起來面無表情，他是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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