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青山
來源:風流年代(fengliutimes)原創(chuàng)
瑯琊王氏擁有的權勢,一度凌駕于皇權之上,這是最典型的門閥政治
王導(公元276年-339年),字茂弘,王覽之孫,東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宰輔。江左政權的建立和維持,主要依賴于他的艱苦經(jīng)營和政治手腕,以他為代表的瑯琊王氏開啟了百年門閥政治的格局,同時,他也成為瑯琊王氏登上“王與馬,共天下”巔峰時代的關鍵人物。在家族色彩上,他將王戎、王衍時期的談玄之風轉化為玄儒雙修。
王敦(公元266年-324年),字處仲,王覽之孫,王導堂兄弟,官至大將軍。他與王導共同擁立東晉政權,是東晉前期最高軍權的實際控制者。在王氏與司馬氏的權力博弈中,他曾兩次發(fā)動叛亂,落得個被戳尸的下場。此后,不覬覦皇位,成為一代代王氏子弟在心里默念的戒律。
瑯琊王氏巔峰擘旗人——王導
李清照在感嘆宋室南渡時寫道:“南渡衣冠欠王導,北來消息少劉琨?!庇纱朔匆r出王導對東晉王朝的不可替代性。
瑯琊王氏與瑯琊王
瑯琊國與東??づ彛詵|漢形成州郡制后,這兩個地方同為徐州管轄。西晉時期,司馬氏子弟被紛紛冊封為王,這其中,司馬越被封為東海王,司馬睿被封為瑯琊王。事實上,無論是司馬越,還是司馬睿,他們都不屬于司馬皇族一支。司馬睿是司馬懿的曾孫,他的祖父是司馬昭的兄弟,父親只是司馬炎的堂兄弟;司馬越就更遠,他甚至不是司馬懿的直系后代,而是司馬懿弟弟的孫子。
司馬越抓住皇族子弟十多年自相殘殺的空當,掌控了關東地區(qū),從而成為“八王之亂”中笑到最后的一個王。相對于司馬越,司馬睿是一個顯得“恭儉退讓”、沒有多少權力欲的一般宗室成員,他起初居住在洛陽,后來倒向司馬越,成為司馬越的親信。在司馬越和王衍的精心安排下,王衍的族弟王導被派去輔佐司馬睿;王導勸司馬睿返回其封國,這樣,他們就來到了瑯琊郡。
秦統(tǒng)一全國后推行郡縣制,全國分為三十六郡。西漢后郡國并行,東漢末年在郡國之上形成一個新的行政級別州。今臨沂地域主要屬瑯琊國范圍。東???、瑯琊國都屬徐州管轄。。
司馬睿從他的祖父起就開始成為瑯琊王。那時,在瑯琊境內(nèi),最為顯赫的世家大族就是瑯琊王氏了,作為瑯琊王,由于是初來乍到,他們往往會主動地去結交像瑯琊王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據(jù)載,截止到司馬睿這一代,瑯琊王與瑯琊王氏已經(jīng)保持了數(shù)十年的姻親關系,這種關系既體現(xiàn)了二者之間的家族情誼,更體現(xiàn)了一種以家族利益為核心的、相互為用的政治需求。
從《晉書·王導傳》來看,王導在與司馬睿述及彼此關系時,習慣于用“契同友執(zhí)”、“有布衣之好”的語句來形容。一對世家關系,后來演變?yōu)橐粚缄P系,這種情況在最開始的時候,可能是未曾想到的。
司馬越掌權后,為了鎮(zhèn)守后方,先是啟用司馬睿為平東將軍,都督徐州諸軍事;同時,司馬睿任命王導為司馬。公元307年,王衍開始部署他的“保家”三防線,第一次把眼光投放到了長江以南。在司馬越的授意下,司馬睿變身為安東將軍,都督江南諸軍事,與王導一起渡過長江,來到建鄴。
平心而論,司馬越、王衍這對組合把司馬睿、王導這對組合安排到江南,并不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其目的是為了通過這兩個人的運作,將江南的糧食調(diào)運到北方來,以為堅守中原提供物質(zhì)保障。公元311年,在形勢的逼迫下,司馬越命令軍隊撤出洛陽,但并沒有向南方行進就是一個明證。由此看來,后來王導輔佐司馬睿建立起東晉,可謂是種豆得瓜。
一個神奇的預言
王導,字茂弘,生于公元276年,他是王覽的孫子,其父王裁是王覽的長子。王裁只做了個撫軍長史,官階很低。由于家境并不富裕,王導從小就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慣。王導起初是為司馬越服務的,后來才被派去輔佐司馬睿,這一派,對于司馬越來說,是為了更進一步拉攏司馬睿,而對于王衍來說,延續(xù)家族的興盛不墜才是其主要目的。
在很多民間藝術作品中,將王導與司馬睿一并塑造出來,體現(xiàn)了王導在東晉政權中的重要性,他是朝廷的關鍵人物、股肱之肌。
王導比司馬睿大八歲。很多史料都提到,司馬睿只是一個中平之資的人,在司馬皇族的元氣消耗殆盡的時候,他之所以能異軍突起,全賴司馬越的提攜。而到了江南,他唯一可以提供的,就只剩下“司馬”這個皇族姓氏了,整個偏安政權的局面,要全靠經(jīng)驗老到的王導來維持。因此,可以說,江左半壁江山的確立,可以沒有司馬睿,但絕對不能沒有王導。
除了王導,王家的另一位人物王敦也很重要。王敦,字處仲,他也是王覽的孫子,其父為王覽的次子王基。王敦與王導是堂兄弟,比王導大十歲。在王導南渡之后,王敦也被司馬睿延請到江南,由青州刺史改任安東軍咨祭酒,不久又調(diào)任極為重要的揚州刺史。在維護江左政權的穩(wěn)定上,王敦的作用不可小視。
揚州是南渡司馬家族的政治中心,以王敦為揚州刺史,掌管軍政大權,拱衛(wèi)“京畿”,可見朝廷對王敦及其家族的倚重。
受玄學之風的熏陶,早年的王導、王敦都風流倜儻,長于清談,尤其是王導,最喜歡搖著塵尾談玄,還寫過一篇《塵尾銘》,流傳至今。但此二人的個性卻迥然有別?!妒勒f新語》記載,西晉時,有一次,王導、王敦兄弟倆一同到石崇家里做客,石崇命美人勸酒,如果客人不飲,就將美人殺死。王導不善飲酒,但為了勸酒女子的性命,不得不勉強喝下。王敦則就是不喝,任憑石崇連殺三個美女,也不為所動。到了第四個,他仍拒絕,王導不忍,從旁責備,王敦說:“他殺他家人,與我何干?”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王導平和沉穩(wěn),而王敦則十分剛狠強硬。
在王導、王敦鋪開局面之后,瑯琊王氏的其他子弟也陸續(xù)投奔建鄴,他們包括王含、王曠、王舒、王廙(yì)、王彬等人,這些人與王導、王敦都是堂兄弟關系,其中,王含是王敦的哥哥,王曠是王羲之的父親。他們這些人渡江,攜帶兒女輩同行,王羲之、王彪之、王胡之等,當年都在十歲左右,跟隨著父輩們,從此離開故鄉(xiāng)瑯琊,來到了山明水秀的江南,王家的香火也從北方續(xù)接到南方。
據(jù)說,王導在渡江之初,曾經(jīng)請當時的詩人、占卜家郭璞為其預測王氏家族的未來,郭璞一番占卜,給出了這樣的預言:“吉,無不利?;此^,王氏滅?!被此侵噶鹘?jīng)建鄴城內(nèi)的秦淮河。只有當秦淮河里的水流斷絕的時候,王氏家族的好運才會走到盡頭。這個預言讓王導很高興,在他看來,秦淮河的水流怎么可能斷絕呢?然而,預言家的神奇就是讓當事人看不破天機,三百年后,秦淮河還真有斷流的時候。
秦淮河古稱淮水,本名“龍藏浦”,全長約110公里。自晉室南渡建都建鄴(后更名為建康,即今南京)后,秦淮河成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兩岸酒家林立,濃酒笙歌,無數(shù)商船晝夜往來,許多歌女寄身其中。歷史興衰,在這里化作商女炫樂;家族起落,在這里釀為風流詩酒。
王導必須挑起經(jīng)營家族和經(jīng)營新政權的雙重任務。公元311年,在司馬越、王衍相繼死去后,江北的形勢變得更加惡劣,石勒的軍隊攻進洛陽,俘虜了晉懷帝司馬熾,兩年后殺死了他。西晉臣子慌忙在長安擁立司馬鄴為晉愍帝,維持一個沒落王朝的茍延殘喘。為避這個末世皇帝的名諱,建鄴改名為建康。
在整個北中國遭受胡騎蹂躪時,唯有江南還算是一方安寧的土地,一如喪家之犬的北方士人紛紛拖家?guī)Э?,向南方涌來,這其中,有許多是世家子弟或名士,也有失土丟職的西晉官員。到了南方后,這些人深感歸途無期,顯得頹喪、悲觀,天天在渲染一種傷感的情緒。
江南本是孫吳的地盤,自從公元280年被滅后,到司馬睿入主,孫吳并入西晉版圖不過才20多年的時間,江南的開發(fā)程度比不上北方,江南士人的心理、習俗、觀念也與北方人有著很大的隔膜。作為一個皇室疏族,司馬睿本身并沒有什么功業(yè)可言,他本人又常常顯得缺乏自信,因而不被江南士人所看重。面對這樣一個局面,作為主心骨的王導,顯示出了非凡的縱橫捭闔的才干,一方面,他要為司馬睿樹立威信,另一方面,他還要協(xié)調(diào)南北士人的心態(tài),進而溝通相互之間的感情。
樹威的最好辦法,莫過于在大庭廣眾之下,搞一場聲勢浩大的禮儀。就在渡江后的第二年,即公元308年的三月三日,王導導演了一曲大戲。這一天是古老的上巳節(jié),當?shù)毓倜穸嫉浇纪馑吶ゼ漓肫砀?。在人山人海的現(xiàn)場,人們突然看見,一個盛大的儀仗隊過來了,司馬睿坐在豪華的輿車上,神態(tài)莊重威嚴;在輿車的后面,王導、王敦以及其他南渡名流都騎著高頭大馬,氣宇軒昂,無限忠誠地跟隨。儀仗所到之處,觀者如潮,看見王導、王敦這些赫赫有名的中原衣冠竟然都如此傾心擁戴司馬睿,江南的世家大族不覺肅然起敬,紛紛拜倒于道旁。
威信樹立起來了,王導又建議司馬睿虛己待人,禮賢下士,請江南士人出來做官。江南士人受寵若驚,日益歸心。王導本人也有意與他們搞好私交,一度要與當?shù)孛鹘Y成兒女親家。他還學說吳語,以此來贏得平易近人的好印象。
而對北方士人,王導知道,這是一支更可依憑的有生力量。在他的運作下,曾經(jīng)幾天之內(nèi),就選撥了106人進入官場,被稱為“百六掾(yuàn)”。著名的包括刁協(xié)、庾亮、桓彝、周顗等。這幾個人在后文中還將提及,特別是刁協(xié)和庾亮,他們將影響瑯琊王氏政治地位的升沉。
北人初來乍到,消極低沉,也在情理之中,但長此以往,必然影響士氣,王導需要激勵他們重拾信心。一次,他與名士們來到長江邊上的亭子間飲酒觀景,席間,周顗眺望江北,大發(fā)感慨:“風景依舊,江山家國已復非往昔!”其他人聽了,相對而泣。王導見狀,正色說道:“諸位當戮力王室,克復神州,哪能作楚囚對泣呢!”一番話說得這些人大感羞愧,從此不敢再渲染悲觀情緒。
桓彝剛到江南時,看到江南的力量如此單薄,十分失望,但當他與王導作了一番長談后,立即變得精神振奮,他把王導比作管仲,說自從見了江左管夷吾,他的憂慮就全打消了。
在王導的艱難努力下,江南的政局慢慢變得景氣起來,公元316年,匈奴人攻入長安城,殺死了司馬鄴,西晉徹底覆亡。第二年三月,消息傳到建康,司馬睿正式稱帝,這就是晉元帝,東晉從此開始。
王與馬,共天下
自從士族誕生以來,士族人物就活躍于曹魏和西晉的政治舞臺,但相對于皇權,它們還只是一個裝飾品,或者頂多只是權力中樞的參與者,而不會發(fā)生其權力與皇權平起平坐的情況,甚至凌駕于皇權之上。而到了東晉,這種情況出現(xiàn)了,作為頭等士族,瑯琊王氏占據(jù)了朝廷內(nèi)外幾乎所有重要的職務,時人謂之“王與馬,共天下”。這種“共天下”的局面是在特殊情況下出現(xiàn)的特殊政治形態(tài),歷史上稱它為門閥政治,瑯琊王氏是東晉門閥政治的開創(chuàng)者。
晉元帝(公元317年-322年在位)登基后,作為首功之臣,王導被當然地任命為丞相;晉元帝之后,晉明帝(公元323年-325年在位)、晉成帝(公元326年-342年在位)相繼即位,在大部分時間里,王導也是位居丞相之職,可謂三朝宰輔。晉元帝一向稱王導為“仲父”,登基大典上,他曾叫王導與他一同登上御床,王導堅決推辭,元帝則一再延請,史書用“引之彌苦”來形容。直到王導說:“微末之臣怎能與太陽同輝?”這才作罷。晉成帝給王導下手詔,都是使用“惶恐言”、“頓首”、“敬白”等等這樣的恭敬語;王導上朝,晉成帝要從御座上站起來向他致意;晉成帝在位期間,先后兩次到王導的宅邸,不但向王導禮拜,還向王導的妻子作禮拜。一個臣子享受如此的殊榮,在中國的帝制時代是難得一見的。
明朝人所繪晉元帝司馬睿像,現(xiàn)藏南京博物館
相對于王導,王敦的擁立之功并不遜色。早在晉元帝登基之前,王敦就平定了幾起叛亂,為東晉的建立贏得了一個安定的局面。之后,他以元帥的身份,進位大將軍,任江州刺史,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封漢安侯,掌握長江中下游所有軍隊。到東晉建立,他成為事實上的東晉軍隊的最高統(tǒng)帥。王氏的其他子弟也是扶搖直上,像荊州、揚州等這樣的重鎮(zhèn),大都掌控在王氏子弟手里。王導與王敦,一文一武,一內(nèi)一外,一柔一剛,這種權力構架,成為瑯琊王氏巔峰時代的典型模式。
當然,作為中興之臣,王導的政績絕不僅僅停留于這些表面上的榮耀,他為東晉制定了兩項基本國策,一為“清靜”,二為“寬惠”。所謂清靜,就是“鎮(zhèn)之以靜,群情自安”,這是在推行黃老思想,推行無為而治;所謂寬惠,就是“務存大綱,不拘細目”,做到大事清醒,小事寧可糊涂、寬容一點。這兩條國策的制定,既是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也是王導自身思想發(fā)展的必然落腳點。
在西晉時期,名士們熱衷于談玄,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認為做官不理政務才是高雅,而忙于政務才是俗人。到了東晉,一些南渡士人歷經(jīng)一番短暫的陣痛之后,談玄積習又開始冒了上來,任誕放達之風迅速蔓延。但在痛定思痛之后,另外一些士人卻開始變得清醒,他們認為,西晉覆亡的根子就在于“清談誤國”,玄學的始作俑者何晏、王弼的罪孽,甚至比桀紂還要更深一層,無數(shù)事實證明,只有儒學才能治國平天下,因此,他們呼吁恢復儒學傳統(tǒng)。
王導本身也是一個崇尚清談的名士,面對社會實際,面對兩種思潮的交鋒,他的觀念慢慢發(fā)生轉化,認識到儒學更具實用性。在他的提議下,一度廢止的太學重新興辦起來。但他并不想擯棄玄學,而是想方設法將玄學引導到有益于現(xiàn)實政治上來。譬如,王導好談“養(yǎng)生論”,在那些放誕之士看來,養(yǎng)生莫過于縱情享樂,而王導卻認為,養(yǎng)生就應該過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他本人家里沒有多余的糧食,箱子里也沒有多余的衣服,在他的帶動下,一股儉樸之風流行開來。嵇康說:“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君靜于上,臣順于下?!痹谀莻€外有強敵、內(nèi)有南北士人矛盾的多事之秋,王導正是從嵇康的話中導引出他的執(zhí)政理念來。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導的思想同時雜糅進了儒學和玄學,他在這二者之間尋找一個結合點,在把它們運用于治國的同時,也使他的家族由談玄之風盛行轉變?yōu)樾咫p修。
位于秦淮河畔的夫子廟的出現(xiàn),追根溯源來自于王導的倡議。公元337年,王導提議恢復太學,建學宮于秦淮河南岸。當年還未建孔廟??讖R是北宋仁宗時期就東晉學宮擴建而成的。因為祭奉的是孔夫子,故又稱夫子廟。
在兩種思想的作用下,王導做事拿得起,放得下,執(zhí)政期間,東晉內(nèi)部曾先后發(fā)生過王敦之亂、蘇峻之亂,后來,又發(fā)生了庾亮與王導之間的奪權矛盾,王導都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和難得糊涂的心態(tài)度過了難關。
這種態(tài)度體現(xiàn)在個人作風上,則讓王導顯得嚴謹而瀟灑。與他齊名的謝安曾評價,王導猶如春風、猶如冬陽。在公開場合,他總能應付自如,照顧到每個人的心情。一次,王導在官府接待百余名客人,他談笑風生,左右逢源,大家都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面露喜悅之色,只有一個臨海來的客人和幾個僧人感覺有點冷落。王導意識到后,他走到臨??腿嗣媲罢f:“足下來到京師,臨海人才一空了!”一句話讓客人頓生暖流;他又對那幾個僧人高舉雙手,連說:“蘭奢,蘭奢!”意思是,你們幾位高僧在這里打坐入定,我怎么好打擾呢!幾位僧人大笑起來,客廳里充滿了和諧的氣氛。這個古代政治家的風度,即使放在今天,也是讓人贊嘆的。
那時,瑯琊王氏的子弟大都住在建康城里的烏衣巷。住在烏衣巷里的還有陳郡謝氏,這些南渡家族被統(tǒng)統(tǒng)稱為僑姓士族,以別于原有的江南士族。盡管王家、謝家都同樣風流,但王家是毫無疑問的僑姓首族。僑姓士族的稱謂,意味著他們只把江南當作暫時的棲身之地,他們想望著某一天還能回到北方。然而,恢復中原又談何容易,一代一代,他鄉(xiāng)成了故鄉(xiāng),烏衣巷也就成了烜赫家族的代名詞。
烏衣巷在文德橋南岸,是三國東吳時的禁軍駐地。由于當時禁軍身著黑色軍服,故此地俗語稱烏衣巷。東晉時以王導、謝安兩大家族,都居住在烏衣巷,人稱其子弟為“烏衣郎”。入唐后,烏衣巷淪為廢墟?,F(xiàn)為民間工藝品的匯集地。
王敦之亂
司馬氏是皇家,卻居于弱勢;王氏是臣子,卻居于強勢。盡管江左偏安政權的得來,司馬氏要感謝王氏,但從骨子里,司馬氏是不甘于與人“共天下”的局面的,所以,他們要反擊。這種反擊,從晉元帝司馬睿時就開始了,一直到東晉滅亡都在進行。反擊的結果,司馬氏始終沒有擺脫門閥政治的控制,只是“共天下”的主角在不斷易位,從“王與馬”到“庾與馬”,再到“桓與馬”、“謝與馬”,最后又回歸到“王與馬”。不過,這最后一個“王與馬”中的“王”是指太原王氏了。
王敦之亂,就是由晉元帝的反擊導引出來的。晉元帝在一面信重王導、王敦的同時,一面悄悄地建立自己的親信隊伍,并不斷委以重任,這其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是刁協(xié)和劉隗(wěi),他們被分別任命為尚書令和侍中。刁協(xié)和劉隗秉承皇帝的旨意,有意壓制王家勢力,他們?yōu)檎了椋c王導推行的“不拘細目”恰好形成對照,遭到大多數(shù)官員的反對。司馬睿尤其忌憚王敦的兵權,一有機會,就安插親信到各方鎮(zhèn)擔任刺史,以逐步架空王敦。桀驁不馴的王敦哪里忍受得了這種蠶食手段,由此君臣交惡。公元321年,司馬睿任命劉隗為鎮(zhèn)北將軍,任命另一名心腹戴淵為鎮(zhèn)西將軍,名義上是為了防范石勒,實際上是為了防范王敦。雙方的矛盾明朗化。
相傳,鐵船峰的得來與王敦有關。王敦欲起兵篡奪帝位。一天,邀許遜等人為其釋夢。言昨晚夢一木破,是否吉祥。許遜知其用心,便釋為“木上破天,乃'未’字,公欲用刀兵,未可輕舉妄動“。王敦聽后不悅,暗起殺心。許遜等人也已料到,遂乘船逃走。王敦果然派兵追來,幸好許遜學有法術,呼來二龍挾船而飛。當船飛臨廬山紫霄峰上空時,云霧迷漫,船底擦著樹梢沙沙作響,舟人奇而竊視,二龍突然離去,船隨即墜于紫霄峰下的石門洞旁,而成為鐵船峰。
公元322年,王敦以“清君側”的旗號從武昌起兵,要求晉元帝誅殺刁協(xié)和劉隗。大軍很快攻進建康城,無計可施的晉元帝只得命令兩位寵臣逃跑。劉隗跑得快,后來投奔石勒,在北方做到太子太傅的高位,刁協(xié)年老走不動,走到江陵時被人所殺。
平心而論,這一次叛亂,王敦并無威脅司馬?;饰坏钠髨D,在達到目的后,他即退兵,繼續(xù)享有他的煌煌兵權。但是,事不湊巧,叛亂過后不久,司馬睿在憂憤中死去,他的兒子司馬紹即位為晉明帝。有史家分析,此時的王敦,有廢明帝、另立新君以控制朝政的想法了。他將王氏兄弟充任到朝廷內(nèi)外所有的重要職位上,還擅自任命他的哥哥王含為驃騎大將軍,養(yǎng)子王應為武衛(wèi)將軍,而這樣的官銜原本只能由朝廷任命。
就在這個時候,王敦病倒了,晉明帝得知,認為消滅王敦的時機已經(jīng)到來,他決定發(fā)兵進討王敦。富有意味的是,公元324年,晉明帝任命王導為總指揮,讓兩位兄弟在戰(zhàn)場上對壘。被逼上絕路的王敦,只得以王含為元帥,再次揮師東進,殺向京師。
此刻,王導的心情是復雜的,這種手足相殘,說不定會導致整個家族的覆亡,他手頭的那把命運寶刀還能往下傳得出去嗎?思慮再三,他以兄弟的名義代表朝廷給王含寫了一封信。在信中,王導曉以大義,勸王含歸服朝廷,以求寬大;但在字里行間,他又透露了朝廷的兵力和部署,暗示王含早為之計。
但王含比起他的兩個弟弟來,實在是個無能之輩,王導的暗示對他起不了作用,朝廷軍隊很快擊潰了他的進攻。重病中的王敦獲知,急火攻心,大叫一聲,激憤而死。不久,王敦的手下全部被剿滅,這個對皇位多少存有幻想的人遭到了被戳尸的下場。王含攜王應在亂軍中逃脫,乘船投奔荊州,乞求在那里擔任刺史的本家兄弟王舒保護。不料,王舒翻臉不認人,效法古人的大義滅親之舉,將二人雙雙投入滾滾長江。
走下巔峰
王敦、王含這兩個支脈滅絕了,其他的王家子弟卻因為大義滅親而得到了提拔,王導更是進位為太保,依然行使丞相之職,整個瑯琊王氏的興旺氣象并沒有受到影響。但這次事件畢竟給了這個家族以很大的警醒,從此,在心靈深處,他們時時暗示自己,只能好好地經(jīng)營分內(nèi)的事情,決不能對皇位心存非分之想。
在王敦之后,東晉朝廷又經(jīng)歷了一場蘇峻之亂。這個蘇峻,因為平定王敦之亂立有功勞,被安排去鎮(zhèn)守江北軍事重鎮(zhèn)。不料,此人居功自傲,很快也走向叛亂之路。這次叛亂持續(xù)了一年多的時間,對建康造成的破壞力前所未有,以致有人提出要往更遠的南方遷都。這個時候,是王導出來力排眾議,堅持不可遷都。因為他知道,建康位于長江南岸,京師設在這里,胡騎就不敢輕易南下,半壁江山就可以維持;而且,南北人民收復中原的念頭一直都沒有泯滅,建康作為橋頭堡,正可維系這一雖不可能實現(xiàn)、卻萬萬不可懈怠的念頭。
那時,政府陷入國庫空虛、財力不足的境地,士大夫們已穿不起華麗光鮮的衣服,卻又不肯拉下面子。王導站出來,再次發(fā)動勤儉節(jié)約的號召,他把倉庫里堆積起來的成萬匹用粗絲織成的綀布搬出來,請人設計成新鮮式樣的單衣,然后發(fā)動朝廷官員購買試穿。結果,這種單衣穿起來雅致而樸實,一時竟成為流行服裝,被到處搶購。
王導不僅是一個政治家,在擁有眾多書法家的瑯琊王氏內(nèi),他也是其中一個。在執(zhí)掌王事、應付各種傾軋之余,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書法的熱愛,相信這也是他排遣心情的好辦法。他尤善行、草,流傳下來的作品有《省示帖》、《改朔帖》等。
在王導擔任宰輔期間,東晉政權是不太穩(wěn)定的,但正因為有王導在,東晉才得以走出沼澤地。經(jīng)過王導的勵精圖治,東晉開始進入長達70年的比較平穩(wěn)的發(fā)展時期。只是不巧,在這個時期到來之際,維持了20年的瑯琊王氏與司馬氏共天下的巔峰時代卻要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庾與馬,共天下”的時代。
庾亮也是北方士族,在晉成帝時,他借著國舅身份登上政治舞臺,幾次想發(fā)動廢除王導的政變,都沒有得逞。王導當然不愿意以被廢除的方式告別權力中心,但他又不愿意明顯挑起沖突,就裝出一副毫無所知、泰然自若的樣子。當有人告訴王導,說庾亮將起兵討伐他時,他回答:我與庾公共輔朝廷,休戚與共,這是沒根兒的謠言;即便庾公真有此心,我扔掉烏紗帽,回烏衣巷就是。
位于今南京市烏衣巷內(nèi)的王導謝安紀念館
在有的人看來,王導的做法太過軟弱,其實,這正是他“鎮(zhèn)之以靜,群情自安”策略的運用。王導說:“現(xiàn)在人家都說我糊涂,后人懷念的,恐怕正是這種糊涂?!睕]錯,正是他的“糊涂”,才避免了可能發(fā)生的兵戎相見;正是他的無為而治,才迎來了東晉王朝的相對和平。雖然,在這種和平到來的時候,瑯琊王氏已經(jīng)退居到次要位置。
公元339年,王導在烏衣巷平靜謝世,享年64歲。死后,他享受到了備極人臣的哀榮,庾氏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登上權力寶座。在王導之后的很長一段時期,瑯琊王氏都遠離權力中心,即便如此,他們依然保持著在社會、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強大影響力。王導手頭的那把寶刀,暫時要雪藏一段時間,等到這把寶刀再次出鞘,王氏子弟的面貌就將煥然一新,在南中國改朝換代的風雨里、他們紛紛扮演著各自不同的、但總是那么炙手可熱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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