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曾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也許正是這份難，讓巴蜀之地保存下了原始而野性的民風(fēng)，鬧中取靜、快中求慢，有青城之隨性的順其自然；有錙銖必較之學(xué)術(shù)的順其自然；有漆器蜀繡之精細(xì)的順其自然；有人生之有缺的順其自然；有時光之虛度的順其自然。
講述 | 七月
組織 | 東西堂 心航
遇見 | 回復(fù) 6 進(jìn)入東西堂（dongxi99 )社群
太康元年，左太沖以一篇《蜀都賦》引得洛陽紙貴。當(dāng)中說：“庭扣鐘磬，堂撫琴瑟。匪葛匪姜，疇能是恤?”我便一直想來看看西蜀是怎樣的地界兒。不過，記著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忠告，直到二十五歲長成，方才夙愿得償。
蠶叢及魚鳧，四萬八千載的孕育，有了這座“家有鹽泉之井，戶有橘柚之園”的城市。我走過竹海和九寨，峨眉和西嶺，站在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交匯的樂山，知道了何為白黿，何為玄獺，何為東坡墨魚。望帝治下的民眾，佳人錦瑟，藍(lán)田日暖。三蜀之豪，時來時往，往來之間，總存下了一點(diǎn)精神在里面的。
“庭扣鐘磬，堂撫琴瑟”說的是巴蜀之地的風(fēng)貌和禮樂教化，匪葛匪姜，說的是除了諸葛亮和姜維那樣的人，還有誰配住像巴蜀這樣的地方呢。這也許是夸張的贊譽(yù)，但總能體現(xiàn)的出巴蜀之地的詩書禮樂之教了。
蠶叢和魚鳧是當(dāng)年巴蜀之地的先祖。李太白的蜀道難有：“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span>
這精神恐怕要從都江堰的李冰說起。臥鐵、竹籠和馬扎，李冰用三寶制服了噴涌的江神。岷江一路奔涌而來，進(jìn)入魚嘴分成內(nèi)外兩江，過飛沙堰溢洪排沙，流寶瓶口引水灌溉。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的流出了天府之國。這里的水是青綠青綠的，像是一顆流動的瑪瑙。站在魚嘴上看它，迎面而來一股清涼涼的氣息，帶著些泥土的芳香。我深吸一口氣，喜歡極了這樣遠(yuǎn)古時代質(zhì)樸粗獷的野性兒。
《莊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dá)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敝寥藷o為，圣人不作，皆是為了順應(yīng)自然，無為而無不為，也唯有如此，才能三生萬物。令人欣慰的是，后代修繕都江堰的官員們，皆從李冰之法，順其自然。相比于此，連攪咖啡都想依賴機(jī)器的現(xiàn)代人可謂自以為是了些。
魚嘴兒
這種精神的傳承也離不開詩圣。未入川之前，除了前些年“杜甫很忙”的老梗，我對少陵的認(rèn)識也僅停留在“歸來倚仗自嘆息”的無奈和“縱有健婦把鋤犁”的大男子主義上?？v有臺大的教授苦口婆心頻頻力證少陵人性之深，亦不以為然。直到真的見到工作人員拉過一車茅草，一層一層的覆蓋在原本無干處的茅屋上。
草堂建在浣花溪盡頭的平臺上。我路過花滿蹊的黃四娘家，經(jīng)過浣花夫人的閨房，走過不曾緣客掃的花徑，推開不曾為君開的蓬門，便看得見少陵披著舊衣，拄著拐杖，于草屋廚房的那扇竹窗子里朝我輕笑。想來初秋時節(jié)，院子里的梨花滿地，捧兩杯私藏的照殿紅，邀個友人對飲，是無奈之后的自在，也是士不遇背后的自我調(diào)節(jié)。
也許正是這樣才有了宋詩中“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淡然。草堂附近，連馬葫蘆的蓋子上皆是流傳千年的詩句。停下匆匆腳步，駐足吟誦，霎時間，滿口生香。并不曾想過，愁眉緊鎖的少陵喜欲狂之時的瀟灑和浪漫?！?/span>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讀來便讓人余音繞梁了。
這種精神也許也在寬窄巷子里吧。寬窄巷子是康熙五十七年派兵平亂所留下的少城公園遺址。我知道這里是因為前些年呂小布和曾小賢錄得旅游節(jié)目。在寬窄巷子里，吃著鐘水餃、夫妻肺片、三大炮等當(dāng)?shù)匦〕?，辣著心肺，燒著味蕾，有一股?qiáng)大的安逸沖刷著內(nèi)心的焦躁和忐忑。
來成都，必然要看的是變臉和滾燈兒了。隨便撿了個小劇場，捧一鐘大碗茶，看戲，自覺老成都味兒十足。那變臉兒的演員從關(guān)公到典韋，紅白黑黃，駕馭自如。戲到中途，他下臺同觀眾握手，走到我處，我剛剛伸出去的手被他晾在了空中，他瞧著我嘴角動了動，抬我的手一晃，由黑臉變成了紅臉。我甚至摸到了他臉上的油彩，卻依舊沒看清他是如何變幻的。
節(jié)目散場，主持人拍賣成都書法協(xié)會的墨寶，其中有幾句話聽來頗為有感觸。人生之旅，寬窄有致?？登f大道之時莫驕傲，莫提速；尋常巷陌之時莫自悲，莫彷徨。寬則謙卑，如履薄冰；窄則豁達(dá)，閑庭信步。寬窄二字，是范希文“憂樂”之情的另一種表達(dá)，更是中國傳統(tǒng)士階層之畢生追求的境界。
這種精神大抵也存在在名流云集的學(xué)府之中吧。望見四川大學(xué)的鳳鐘樓，已是此次行程的最后一天。校園里清清涼涼，沿著北門，過圖書館、研究生院，經(jīng)過體育館前新建的廣場，繞道博物館的后身。一路上，盡是懸鈴木枯裂黃脆的葉子，有些懊悔在冬至未至的時候來這里了，見不到滿樹金黃的銀杏葉。
我坐在路旁的椅子上，有些微涼，看著在媽媽視野下嬉戲玩耍的幼童們。不時有一些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走過，洋溢著睿智的氣息。我用盡心力的搜索著，不知道能不能遇到我敬佩師長的導(dǎo)師。研究生階段最敬佩的師長曾在此讀博，她像一個下凡歷劫的佛陀，超然凡俗的貪嗔癡，領(lǐng)悟一切苦集滅道。從懵懂到堅定，我求學(xué)生涯中所有的老師都不曾像她一樣，至情至性于講臺上落淚。
錢鐘書先生曾經(jīng)說：“你吃了個雞蛋，覺得還不錯，便要立刻去看下蛋的母雞嗎？”我對下蛋的母雞不太感冒，卻獨(dú)獨(dú)對雞舍更為感興趣一些，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非要去其大學(xué)瞧一瞧。私心想著，走過大師們曾走過的林蔭路，吃過大師們曾吃過的小食堂，坐過大師們曾聽過的大教室，身上也會沾染他們零星的光芒和學(xué)術(shù)的哲思。
借著求學(xué)，我曾于未名湖畔佇立，宿舍樓下負(fù)手而走；于南大北樓仰望；于武大門前彷徨；于南開的落英叢中聽吹笛。思想是最廉價的穿越者，他們默默的于我啟迪，漸漸的養(yǎng)出這般買櫝還珠的心態(tài)來。
這種精神也是在自然風(fēng)景之中的。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知道青城山，是因為王語嫣。當(dāng)年癡迷于金庸武俠，弱弱的神仙姐姐道出青城派少主的來歷，從而引出一段淵源極深的公案。我卻只記住了青城派武功——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因要求極高，向來無人練全過。
青城山是道家名山，當(dāng)年的人們苦于現(xiàn)實無望和易代之苦，援引出了新地仙說，使得士人有了在人間成仙的機(jī)遇。他們可超脫生死，可俯瞰人間，又可免于精神痛苦。踏上這片土地之后，我便仿佛進(jìn)入了木心先生《從前慢》的場景：“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陽光慵懶的灑著，熊貓懶洋洋的趴著，黑天鵝慢慢的游著。我緩緩的走在青城山道，將自拍桿伸到最長，去拍打盹兒的孔雀和蜂鳥。走到山門卻又不想進(jìn)去了，于是掉頭折返。友人問我為何，我便笑了?！稌x書·王徽之傳》中說：“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边@便是隨性之自然了吧。
新地仙說是魏晉時期道家玄學(xué)的新貢獻(xiàn)?！侗阕? 論仙篇》記載，上士是舉行升虛，這樣等級的是天仙，而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仙。 地仙說中的名山都是能夠在地圖上找到的，例如天姥山，以及后來的蓬萊、瀛洲和方丈。
在青羊?qū)m的園子里，要了一杯大碗茶。坐著吱吱呀呀，搖搖晃晃的竹椅子。身旁的老人操著我聽不懂的方言聊天、打牌、織毛衣。我瞇著眼，很是享受這樣家常靜謐的時光。一杯三塊錢的茶，可以在園子里做一整天，喝完了或者不燙了便有人拎著帶著銅銹的熱水壺來續(xù)杯。
出了園子，青羊?qū)m的門口鎮(zhèn)石上，書著天人合一，四字合為一字，互相依存，缺一而不成字。我愣在一旁，半晌，方才有所悟。這正是道家之精髓所在吧。莊子講的故事中，至人和圣人多半是生有缺憾的人，像嚙缺問道，像佝僂承蜩。
成都是一座令人哲思的城市，它告誡人順其自然，莫執(zhí)著固執(zhí)。誠然也是因為此，我選擇在這里渡過我與他的二千二百天紀(jì)念日。幾天的時間，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性子有些像這座城市。
我向來是慵懶的，周圍喜歡我的人對我也是慢慢的，從不洶涌噴薄而來。他，老實而執(zhí)著。二千二百天如一日，溫柔忍讓于我；輔助開導(dǎo)于我；引領(lǐng)光大于我。和他在一起，我總有一種錯覺。我是真的與他認(rèn)識了二千二百天，還是只認(rèn)識了一天，重復(fù)了二千二百次？不管怎樣，總是不得而知了。所以我有了和他虛度時光的沖動。一起低頭看魚，一起抬頭看星，坐在走廊發(fā)呆，也躺在海邊曬黑。“一起虛度短的沉默，長的無意義。一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崩钤獎俚脑?，多好。
我的人生很慢，只夠愛這一個人了。按部就班的遇見他，認(rèn)識他，愛上他，并想成為眷屬。有時候會慶幸自己沒有早一點(diǎn)，也沒有晚一點(diǎn)遇到他。在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恰巧就在那一刻，回頭便看到立在槐樹下的他。二零一六年一月十五日，遠(yuǎn)洋太古里的密斯咖啡廳，確實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李太白曾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也許正是這份難，讓巴蜀之地保存下了原始而野性的民風(fēng)，鬧中取靜、快中求慢，有青城之隨性的順其自然；有錙銖必較之學(xué)術(shù)的順其自然；有漆器蜀繡之精細(xì)的順其自然；有人生之有缺的順其自然；有時光之虛度的順其自然。而也正是這份順其自然，讓當(dāng)下的人們心向往之。所以，我言，西蜀之都，道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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