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鄉(xiāng)情是永遠(yuǎn)寫不盡的,因為里面有濃得化不開的親情。
初刻提筆時,便把這支筆的根觸扎在了鄉(xiāng)土,常以鄉(xiāng)里人自詡,雖是不敢去言說一些塵世里的變和生命里的常,但是也做到了不愧于泥土的廿載恩情。即便身處城市,自然也落在邊緣,心中所系的也是那方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們。
離開了村舍,才能把那點鄉(xiāng)情給勾勒出來吧。故而這么多年,常有人對我說,“你著實格格不入,一翻開便是濃郁的鄉(xiāng)土味道?!边@句話是罵人的。
鄉(xiāng)土上有親人,如今我算是摸準(zhǔn)了我母親的脾性了,不同于我那個曾經(jīng)一日三次電話的父親一樣,不過他近來也收斂了很多。倒是我的母親,把家里的日歷一張張地撕開,看著月末沒幾日了,便要給我打電話。
那些日子來臨之前,往往都是一個大早上,我剛剛掀開被子,坐在床沿上發(fā)發(fā)楞,享受這一刻蘇醒的渾然感,電話鈴就響了。
“伢伲啊,起床了哇?!?/p>
“恩?!?/p>
“別那么早,多睡會。”
還沒等到我說話,啪嗤一聲,電話就又掛斷了??展冉^音后,我都要思考一些哲學(xué)邏輯上的問題,既然是要讓我多睡會,干嘛大清早還要來喊我起床呢,這個女人,我終究是想不通的。
2.
兩三年前,身在魯南時,提筆便是那些年的鄉(xiāng)情和鄉(xiāng)愁,得以承載的自然還是那些至親,摯友。我寫我母親的文字留下來好幾篇,似乎些許還用鉛字印了出來,然后由著她領(lǐng)回了幾張獎狀,第一筆稿費,我補(bǔ)貼了家用。再往上追溯幾年,第一次打工,在工地上搬了數(shù)月的磚,領(lǐng)來的工錢,也交給了她。
或許,我這樣做的原因,只是因為每次我給她一百,她能給我一千,當(dāng)我給不了她一千的時候,她又會偷偷地在我書包里塞上一萬。所以,我從小到大不曾缺過錢花,喝酒闊綽,估計是她慣出來的。
自打從學(xué)校里出來后,可能還要在往前推上一兩年,我就不再問家里人伸手,不是我能賺錢了,那點小錢還不夠我喝酒呢。終其原因,還是她以前塞給我的,我都存了起來,所以我在外面即便是沒有一點收入,還能堅持著活下去一兩年。
我一回家,起床,刷完牙前,便要喊一聲,“姆媽,蛋炒飯?!?/p>
母親從來不起床,倒是我父親趕忙趕的從床上爬起來,披一件衣服,跑去廚房,這種待遇在別人家里似乎只有高考那一年享受過。然而我是不太愛給面子的,白我父親一眼,繼續(xù)對著母親喊,“姆媽,你去炒,他炒的不好吃?!?/p>
當(dāng)我刷完牙了,那一碗晶瑩剔透的蛋炒飯就乘在了白瓷碗里,一個大海碗,縱使我把胃大如海,也是撐不下的,再者這些年,不吃晚飯,加之喝酒嗜辣,一個胃早就毀了。我只能再用一個小瓷碗勻來一些,剩下的就留給我父親。
我吃飯的空,我母親會給我泡上一缸釅茶,放置在我的身邊。“吃點飯,吃點茶?!?/p>
回家便是去做大爺?shù)?,飯吃完了,茶葉喝到頭了,我把碗筷一撂,便起身走回樓下的臥室,把電腦打開,信手捏上一些文字。文目剛剛列了出來,房門便推開了,母親把剛才的茶缸蓄滿茶水,端放在我右手側(cè),切了幾個梨,幾個蘋果,做了果盤,上頭插了一些牙簽。
“慢慢寫,吃點喝點,樂呵點?!彼穆曇艉茌p,似乎怕是打擾我,她也認(rèn)為寫文字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甚至把我當(dāng)成文曲星下凡,或許她是不看我從小到大的成績吧。
在她要回身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往往又會折返,從兜里掏出一卷錢,好幾大千的樣子,那個年紀(jì)的人都喜歡把錢卷成一卷的,果真是金圓券了。很快地擱在我的書桌上,“慢慢花,在外面多吃點,少喝點?!?/p>
“拿回去吧,我有錢,你自己花?!焙脦状嗡际侵苯臃旁谧雷由暇统鋈?,但是等我離開家了,那一卷錢還是撂在桌上,可見我的定性之強(qiáng)。不過母親依舊是要放她的,不過放完后,還是要自己收起來,然后給我存起來。
3.
我當(dāng)真是認(rèn)為她很有錢的,儼然是一個富婆。從小到大,我都不曾問過家里的家底,我也知道,一家四口,一個人的工資,錢能從天上掉下來啊。我家好幾代來都有一個傳統(tǒng),永遠(yuǎn)是女人管賬,我父親出了名的嘮叨,可是工資卡還是要交給母親。隨了我爺爺?shù)囊痪湓?,“男人持家,日子要苦死。?/p>
這樣一來,或許我母親是有錢吧,那我父親就是真沒錢了,我從沒在他口袋里掏出過五百塊錢來,這男人做的也著實失敗,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一個男身上如果沒個幾千塊的現(xiàn)金,會有一種不安全感。為此,他常常還要自嘲,
“除去單位上婚喪嫁娶的,可以問你姆媽拿錢出個份子,水電氣寬帶,都是我去繳,一年到頭,我是一分錢都沒,以前兜里還有兩塊錢吃早飯,這些年也沒了?!?/p>
“天天喝的騷尿哪來的?!蔽夷赣H總是指著那一堆酒瓶子大罵。
“天之藍(lán)是女兒買的,你上次花五十塊錢的一壇子高粱酒,我泡著枸杞,都喝大半年了,煙都是別人給面子送的,我也就是洗灶頭,洗衣服拖地的時候解解趣?!?/p>
“不記得五八年了啊,又沒餓死你,現(xiàn)在有吃有喝還不夠了,你介個臭老頭子,”最后話題一般都會落到了我身上,“以后你伢伲娶老婆不花錢啊,買房子不花錢啊。你女兒那邊,還不是一樣要頂門戶?!?/p>
這些都不是我所能想到的,男婚女嫁的事情,還有多久才會發(fā)生啊,明明一眼望不到頭??墒牵瑢λ?,或許打我從她肚子里出來,就已經(jīng)在盤算著這種事情了。故而,每次都要在我面前絮叨,“你要找個兩個人的人家啊,這樣,多個照應(yīng)?!薄皠e人家最好要信佛啊,這樣,心善會過日子?!薄白詈眠€是近點的,不然像你孫阿姨家一樣,得折騰死,過個年,還要跑一趟黑龍江?!?/p>
“那你去幫我找吧?!彼看螌ξ艺f這些,我都很無奈。
這種話被我一旁的父親聽到了,肯定要打趣的,我嘴賤有時候也是隨了他,“你還怕你媽給你介紹不了對象,這就跟她從人家抓狗子一樣簡單,一抓就是一窠,黑的,黃的,花的,隨便你挑。”
“你個臭老頭子,你懂什么啊,”她罵完父親,又轉(zhuǎn)頭對我說,“伢伲你別急,等到三十以后結(jié)婚也一樣,誰還找不到老婆啊?!?/p>
每次一到這種時候,我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我壓根不知道我說過什么,然后由她引出這么多話來,先是讓我去找個什么樣子的姑娘,然后竟然回過頭來,寬慰我不要急著找對象。這種邏輯,著實令人費解。我突然了然,我性格如此分裂,多半是傳了她這種令人抓狂的邏輯思維。
4.
眼看著快到月底了,她讓我回家的那點心思就急切了,早上剛給我打來電話,我的電話上又出現(xiàn)了她,不過像我這種幾天接不到一個電話的人,通話記錄上除了我父親,便是我母親。
“伢伲啊,要不要我去南京陪你住幾天啊。”
“你來住了,我住哪里啊?!?/p>
“我去開旅館啊,然后去幫你洗衣服,洗被單?!?/p>
我是萬般無奈,“娘啊,你省省哇,我這周回家就好了。”
“啊呀,回家啊,那就太好了?!彪S后便是巴拉巴拉拖出去十分鐘的自言自語,“你姐姐讓我去蘇州住幾天,我才不去呢,肯定是讓我去服侍她的,去了只能天天喝粥,高淳人不喝粥,我不好自己在家,今天給自己燉個排骨,明天給自己煎條魚,”
“你可以去照顧照顧你兩個外孫女啊?!?/p>
這時候她就不說話了,然后給自己轉(zhuǎn)移一下話題,“你姐姐真不是個東西,讓她別把童童帶走,放在高淳多住幾天,那天在家里,童童摔跤了,她都不去扶,讓她自己站起來,這東西心真狠?!闭f著自己就心疼起來,“把孩子接回去了,這倒好,兩個小孩感冒了,天天住院,我的心都冷颼颼的,急得我天天一直淌眼淚?!必W跃瓦煅柿似饋?。
“好了,好了,你在外面吃點好的,累的時候找小朋友去玩玩,要團(tuán)結(jié)友愛,別喝酒,沒錢的時候跟姆媽講,姆媽有錢?!蔽夷膩淼男∨笥讶ィ瑥膸讱q開始,讓我和小朋友團(tuán)結(jié)友愛,現(xiàn)在二十好幾了,依舊讓我和小朋友團(tuán)結(jié)友愛。
不過,又是等我還沒有說話時,啪嗤一聲,電話那頭又給掛斷了。尚未空谷絕音,等我回到屋里,電話又響了,只能又出去聽她打電話,“你還能一下子把電話說完啊,我忙著呢。”
“哦,剛才忘記給你講了,”她一向是不顧及別人說什么的,“跟我玩的那個王阿姨,他兒子畢業(yè)后找了個對象剛結(jié)婚,前幾天在南京買了一套房,你最近幾天看看哪里房子合適,也買一套吧。”
“這里均價兩萬,兩百萬買一套房子,你讓我去搶銀行啊?!甭犕?,我一口氣差點沒有喘上來。
“反正遲早都要買,買套房子定定心吧,沒錢怕什么啊,姆媽吃糠咽菜給你付個首付,你自己慢慢上班還錢啊,不然一個老婆都娶不到?!?/p>
我就當(dāng)她吹牛逼,兀自讓她說去,她總是把事情想得特別簡單,可是事情往往就沒有那么復(fù)雜。
或許今天說買房,明天看見別人去買房了,又會說,“買那么多房干嘛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還不去買點東西吃到肚子里呢。”橫來數(shù)去,都讓她一個人說去。
我一個人站在風(fēng)里聆聽,她從張阿姨扯到李阿姨,再從李阿姨扯到陳阿姨,然后該說的都說完了,“鍋里還有排骨湯呢,我去看火了。就這樣吧,你沒事不要老看書,去找小朋友玩玩吧,吃點好吃的,散散心?!迸距鸵宦暎质强展冉^音。
5.
我一直都在盼望著,如果有一天能做一個簡單而快樂的人,我情愿不會書寫文字,可能就是讓心里的文字流了出來,故而才有了悲涼,然而我又是極為分裂的,不是高興的要死,就是憂郁的要死,高興跟她學(xué)的,憂郁只能怪自己。
而我的母親,便是一個簡單而快樂的人,根本讓人捕捉不到一點憂桑的痕跡。我姐姐一直跟她犟嘴,“你就只會享享福呢,別人就累得要死,誰有你會享福啊?!?/p>
她就拍著肚皮,“我都是彌勒佛轉(zhuǎn)世啊,笑口常開,享福也是享我的,你不也天天在家歇歇,好意思說我?!闭f完,便是哈哈大笑。
彌勒佛轉(zhuǎn)世自然是古道心腸,前幾年,剛剛聽說姐夫家想把廠子搬到高淳來,八字還沒一撇呢,趕緊騎著電驢跑去很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找廠區(qū)詢問多少錢的房租,回來的路上便出了車禍,一只腳被卷進(jìn)了大貨車的車轱轆里,躺在醫(yī)院躺了好幾個月。
等到醒來的時候,雖然虛弱,但是臉色有了血氣,她說,“嚇?biāo)牢伊?,我看到那血膩得很,淌掉我多少元氣啊,可惜啊?!卑炎约赫f的跟武林高手一樣。
那時候,雇了一個阿姨來看護(hù),我母親老玩得來,少也玩得來,兩個人成了好朋友,阿姨后來一直說,“你姆媽在醫(yī)院里,就是一霸,通吃一大片。”可見一斑,同誰都能玩到一起去,朋友遍天下。
做完手術(shù)康復(fù)后,腳上留了一道很深的疤,剛拆線的時候,本以為她要哀嘆幾句呢,結(jié)果她看著那疤痕,趕忙喊來阿姨看,阿姨許是姓何,鄉(xiāng)音諧黑,“老黑,老黑,你看這道疤是不是像一朵蓮花啊。”
“哎呀,還真是,以后是足踏蓮花了。”
這條疤把我母親恣得不行,“我這是彌勒佛修成正果了?!彪S后是那一陣陣經(jīng)久不息的爽朗的笑。
這幾年,兩家人常走動,我媽有時候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自言自語,“老黑估計最近要來給我送魚吃了。”就跟神機(jī)妙算一樣,不幾日,阿姨就帶來了一條青魚。
6.
我母親的事,完全能夠?qū)懗梢槐緯?,故事太多,壓根說不過來。她于我便是一個傳統(tǒng)的慈母,似乎還有點那點子為母綱的意思。我時而也會發(fā)脾氣,她生氣了,用手點我的頭,“我生的你,還是你生的我?!比缓蠖愕揭贿吙奕?,故而這幾年,我再也沒有蠢過她,從前做的荒唐事實在太多了,更多的是虧欠。
可惜的是,她那點樂觀的心性全部遺傳給了我姐,雖然兩個人就跟仇敵一樣,見了面就吵架,我姐姐罵她,“你就重男輕女?!闭f完又抱起了手里的童童,“我的好伢伲,我不跟你家婆一樣重男輕女,我的親兒子?!?/p>
“我修了五百年來生你,修了一千年生的伢伲,你說一不一樣?!彼蜃煺炭偰馨岢鲆淮蟠崂韥?,又說,“你曉不曉得臉皮子厚,我生的才是伢伲,你生了兩個閨女,你好意思一口一個伢伲好啊?!北惆淹瘬屃诉^去,“我的心肝寶貝,親家婆一個?!?/p>
然而每次我姐姐有點什么的時候,她都要把眼睛給哭紅了,心里急得跟在蒸籠里的螞蟻一樣。
我是沒有福氣隨她一樣簡單而又快樂著了,或許愛操心是隨她的,睹物思人,看葉落淚也是隨她的,她對別人的事情,比對自己的事更關(guān)心,鄉(xiāng)語里,便是“巴結(jié)人”,愛替別人操心的意思,把一顆心貼巴在別人的身上。沒辦法,把感情看得太重了,以至于情感傾瀉時,也跟開了閘的洪流一樣。
不過,這幾年我也在學(xué)她,開口大笑,不過我學(xué)不像,笑著笑著,還是會莫名地悲傷,似乎是為了掩蓋悲傷而堆砌起來的快樂,而且我笑起來,抬頭紋能夠夾死蒼蠅,如果她看見了,肯定要說我了,
“你介個丑八怪,你介個小老頭子,快來跟你娘靠個臉,幫你老娘揉揉腳。”
我老老實實地去給她揉腳了,她肯定要反口,“我家伢伲都是個帥哥啊,比那個老老頭子像樣多了?!?/p>
2015.10.20于九龍湖
遠(yuǎn)方不遠(yuǎn):簡書原創(chuàng)作者。獨立撰稿人。微博:@遠(yuǎn)方悲憫地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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